第8章 問君能有幾多愁,一腳

海寧縣的集市上,一個羅裙少女翩然而來,她步伐輕快,生得也秀氣,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在小販的攤子上來回打量,鼻子嗅着食物的香氣,加快了腳步往一處點心攤而來,那小販見她穿得貴氣,笑臉盈盈道,“這位姑娘,買糕嗎?”

此女乃芙晖宋家庶出的幺女,小字安寧,最喜吃甜的了。

“買,把你們家最好吃的糕來一份給我!”宋安寧一見到甜食就走不動路,笑嘻嘻地湊上去每樣都聞了聞,然後擡手指着當中一樣綠茶做的酥餅,“這個,給我包上!”

“姑娘真是識貨啊,這綠茶酥餅是咱們家祖傳的,全海寧都知道啊!”小販麻利地包好了點心,拎着細繩遞到她眼前,“來,姑娘,統共五文錢。”

此時不知從何處飛快地跑來一個丫頭,一身紅衣裳加兩條麻花辮,顯得格外喜氣,猛地在她跟前停住了腳步,一路追來上氣不接下氣地,一手捂着胸口道,“才一眨眼惡功夫,小姐您怎麽就不見了,啊,您這是又——”

“紅豆,給錢。”宋安寧毫不理會丫鬟滿臉詫異的樣子,順手就把人家才包好的油紙拆開,貪婪地嗅着綠茶酥餅清淡的香氣,轉過身去小小地咬了一口,這酥餅滿口留香,真真是佳品。

“小姐小姐,您怎麽又買甜的,不怕長胖啊?”

宋安寧瞪她一眼,“怎麽哪壺不開你提哪壺。沒想到偏遠的海寧縣還有這些好吃的,往後在這裏住下,也不怕沒有好吃的了……”

宋安寧回頭看了眼那個不起眼的攤位,上頭挂着個榆木牌面刻着“胡記”兩個字。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也不爹娘想不想我。”

“住下?小姐當真要住下?就為了……”紅豆面露難色,宋安寧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只因在家不好好念書,挨了宋老爺一頓教訓,賭氣就一路游山玩水地走到海寧來,已經是破天荒的頭一次了,如今還要長住,“要是老爺和夫人知道了,非得抓您回去禁足不可呢。”

然宋安寧此番離家出走,卻偏偏奔着這最遠的海寧而來,還有另一個由頭。

十六年前,宋家指腹為婚,把這個小女兒許配給了當時出任大學士的陸家獨子,算是一門登對的好親事,不料宋安寧還未來得及出閣,陸家卻獲罪被貶,陸天鶴從大學士之職一路被貶至海寧縣的縣令,陸家一敗塗地,這門親事也就告吹了。

誰知這年幼的宋安寧卻是女兒家的心思,雖然從沒見過這個“如意郎君”,但還是打心眼裏想來看看他長什麽模樣的,于是正趁着和爹娘賭氣說走就走,帶上銀錢和唯一的丫鬟紅豆,還真就走到了海寧縣。

若是那陸家小哥哥生得不俊,宋安寧便打算扭頭就走,回家就求爹娘另說門親事。

“這話你一路上說了幾百回了,煩不煩呀。”宋安寧好奇地四下張望着,“只是這天色也晚了,咱們得找個落腳處才是。”

此時紅豆已付了銀錢,跟上宋安寧的腳步又走到別的鋪子去,只見宋安寧又被對街上那一處燈紅酒綠的青瓦小秀樓勾着生出興趣來,随手指了指旁邊的一處包子鋪,“去,給我買兩個肉包子當晚膳,一定要肉的哦,菜的我可不愛吃。”

“哦。”紅豆耷拉着腦袋一路小跑過去,按照小姐的吩咐買了包子,回頭就看見宋安寧邁開步子朝那花紅柳綠的秀樓走去,她心中一沉,一邊高喊着一邊飛快地沖過去——

“哎呀小姐小姐!那裏不能去!那是……”紅豆嘆了一口氣,眼看着宋安寧的衣角飄然消失在那扇門中,低聲道,“……那是花樓啊。”

海寧縣上的醉花樓,雖不如京城中的天香樓那般貴胄雲集,香雲滿目,連姑娘都是來自七國各地,身價高得出奇,卻也是縣裏最賺銀子的所在。醉花樓裏的姑娘才華橫溢不說,且都是賣藝不賣身的,一首小曲就要三兩銀子,尋常百姓家都是逛不起的。

但即便是京城的天香樓,宋安寧身為宋家的小姐,也是沒機會見識的。

宋安寧款步踏入這方極樂天地之時,就已經被不少雙眼睛盯上了,衆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目光卻毫不避諱地落在這位大小姐身上,紛紛說道稀奇真稀奇,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女人逛花樓的。

宋安寧一襲水色羅裙描素妝,清水出芙蓉一般,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大家閨秀,看見那方戲臺子上姑娘的舞姿不錯,很大方地自己找了個好位置坐下,“小二!來壺茶!茶要千葉玉玲珑。”

她話音才落,片刻就來了個珠翠滿頭的婆子迎上來,那雙鼠眼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陰陽怪氣地笑道,“實在對不住這位姑娘,咱們這裏不接待女客。”

“為什麽啊?”宋安寧不明所以,在衆人不懷好意的笑聲中也不好掉下價來,“本姑娘有銀子,給我一間上好的房間,再來些可口的小菜,有什麽來什麽。”

花婆子姓周,用帕子掩着唇笑了笑,聽明白這姑娘是把這裏當做客棧了,自己做了這麽多年生意,也從來不做宰客的事情,于是自己拉開桃木椅在小姑娘身邊坐下,“房間我們這裏有,但要說可口的小菜,咱們這裏賣的不是旁的,而是這些個——”

她撚着蘭花指朝戲臺子上一指,姑娘們的舞姿婀娜,轉起圈來紅袖如彩霞一般,好看極了。

此時紅豆也拎着包子匆匆趕來,在一衆香客之間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女裝的宋安寧,撥開人群低着腦袋一路小跑,好容易來到她身邊,附耳小聲道:“小姐啊,快走吧,這裏是花樓……”

宋安寧也別過頭來小聲問,“什麽是花樓啊?”

“花樓就是……”紅豆說出來也覺得怪難為情的,白皙的小臉瞬間爬上兩朵紅雲,四下看看,“就是男人們出來找樂子的地方……”

“男人能找的樂子,女人不能找麽?”

“不是啊,這個找樂子的意識是……和女人睡、睡覺……”紅豆的聲音更低了,羞得連頭都擡不起來。

宋安寧這下恍然大悟,難怪自己會被當成怪物似的看,難怪人家說不接待女客呢。

“姑娘啊,我看您還是別處去吧。”花婆子說罷也站起來,做了個“請”的手勢,大有送客的意思。

宋安寧感覺到有那麽多人在看自己,要是就這麽灰溜溜地走了,多沒面子啊。

于是清了清嗓子,“那就給我來一個你們這裏的頭牌!紅豆,給銀子。”

“啊?哦哦哦……”紅豆以為自己聽錯了,看見宋安寧一臉認真不含糊的模樣,從荷包裏摸出一塊碎銀,“五兩,夠不夠?”

花婆子站着愣了片刻,這到手的銀子,賺還是不賺……

“夠夠!”花婆子喜笑顏開地收了碎銀,“嘉月!快出來迎接貴客!”

片刻後從樓上走下來一位妙齡少女,黛色的燈籠褲下若隐若現的兩條修長筆直的玉腿,膚色勝雪潔白無瑕,行走時腰肢柔弱無骨,露出的肚臍上一顆靛藍寶石映着醉花樓中通明的燈火,銀臂環扣在一雙白玉般的手臂上,此女戴着黛色面紗,瞧不清楚真容,但那一雙西域人特有的眸子明若秋水,長睫微垂,目光落在看呆了的宋安寧身上時稍稍一愣,碎步走到花婆子身邊略略行了一禮。

“周媽媽。”

宋安寧看得小嘴微張,她一個女人都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女人,光是那一雙眼睛就足夠勾魂的了,真想瞧瞧她面紗後的模樣。

“姑娘慕名而來,說是要聽你的曲兒,還不快領着貴客樓上請?”花婆子到底也是個會挑好話說的,轉而滿面笑意地對宋安寧說:“姑娘,這就是我們醉花樓裏的頭牌,彈得琵琶在雲臺那是一絕,您請好兒呗。”

彼時嘉月引着宋安寧進了醉花樓的二樓雅間,大堂裏又恢複了之前的熱鬧,要說這醉花樓确實比旁的花樓雅致些,就連端茶奉水的小姑娘都生得标致,略施粉黛就別有一番姿色了,專有個小丫鬟抱來了琵琶,嘉月略略撫着琵琶身,以瑣羅人的習慣盤膝坐在席上,望向宋安寧,“不知貴客想聽什麽曲子。”

“哦,姑娘随意彈一曲就是。”宋安寧滿心思想的都是她那雙眼睛下的真面孔是什麽模樣,才不在意她彈什麽曲子呢。

嘉月點點頭,垂眸撥動琴弦。彈奏間,其指尖流風,樂聲峥峥,時而嘈嘈如急雨,時而切切如私語,正應了那句——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曲終人未散,擡頭再看宋安寧時,她竟然不知不覺落下淚來,叫嘉月也有些驚訝。

“曲子而已,貴客莫放在心上。”嘉月柔聲又随手彈奏幾個音,“要不小女再彈個歡快些的,給貴客解乏?”

宋安寧自小在京中長大,雖不是什麽音律大家,但還是懂些音律的,在曲子中聽出了離別傷感止痛,正如她自己遠走他鄉,到眼下連個落腳的地方都還沒有。

“嘉月姑娘該是西域瑣羅人吧。”宋安寧用帕子抹去淚痕,“我聽姑娘曲中思鄉心切,卻又不得歸返,甚是叫人心痛。”

嘉月在醉花樓的這一年裏,見過無數見色心起的男人,卻沒想道自己的心思竟首先是被一個誤闖花樓的小姑娘聽出來的,故而稍有動容,“小女技藝不精,讓貴客見笑了。”

“精啊,特別精!你可千萬不要自輕自賤。”

嘉月笑了笑,“難不成貴客與小女同是天涯淪落人?”

宋安寧自己先嘆了一口氣,“不瞞姑娘說,我也是離家出走來到海寧這個地方,離家數月,眼下倒是有些想家了。想要找個住的地方,不想卻一腳踏進了花樓裏來,今後在這個地方要怎麽生活,還不知道呢。”

一旁的紅豆看了看嘉月,又看了看自家小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若是離家出走,何苦要到海寧這個地方來?”嘉月索性放下琵琶,與宋安寧閑聊起來,“貴客難道不知,海寧這個地方,土匪是出了名的多麽?”

“我是來看看我未成親的夫君的。”宋安寧的某種一下子明亮起來,“我與人訂下親事,聽爹娘時常說起來,如今好容易出個遠門,路過此地,正好一見。”

原來大老遠是為了尋情郎的啊。

“貴客不妨與小女說說,”嘉月聽着覺得挺有意思的,最喜歡聽這些牆頭馬上令人春心萌動的故事,于是破例多問了兩句,“小女在這縣裏也住了些時日,來往的香客不少,消息還是靈通的,說不定還能幫上忙呢。”

“真的啊?”宋安寧聽了,提着裙子往嘉月旁邊一坐,“是才任縣令的陸家,姑娘也認得麽?”

嘉月還未開口,此時隔着一道窗傳進亂糟糟的聲音,嘉月起身往窗子那處走去,宋安寧也跟上來張望,只見街巷口好些穿着官服的衙役列隊而行,過街穿巷而來,引得不少路人駐足圍觀。

“喏,那個就是新上任的陸縣令,”嘉月擡起纖纖玉手一指領頭騎着高頭大馬的,單看背影就覺得氣宇軒昂,不是個好相處的樣子,“貴客說道他他便來了,真是巧。”

“這麽大的陣仗,這是要上哪兒去啊?”宋安寧随口問。

“聽說陸縣令派人上山剿匪,兒子叫土匪綁去了,估計是去剿匪吧。”嘉月說得輕描淡寫,“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好事不出門,壞事倒是傳千裏……”

宋安寧沒全然聽進去嘉月的話,腦海中出現一個瘋狂的想法,反正來都來了,一不做二不休。

“嘉月姑娘,那你知不知道,他們要去的是哪座山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姑娘個子不大膽子倒是大得很,千裏迢迢跑這麽遠來就是為了看看自己未來的男人長得帥不帥。

雖然說這個親事已經不作數了,但什麽也阻止不了我們安寧看帥哥呀。

【另注】

詩句選自《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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