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君子動口又動手,該出
《增廣賢文》有雲:“人生似鳥同林宿,大限來時各自飛。”
就在這天夜裏,衆土匪得知官府順利上山的消息後,紛紛抱頭鼠竄,手腳快的不忘拿上些鍋碗瓢盆,琢磨着他日找到安身立命之處時圖些方便,大包小裹小裹地順着陸輕舟安排好的逃亡路線,頂着月色朦胧,秘密下山往北涼山的方向而去。
于是當江川帶領官兵輕車熟路地摸上慶平寨的大門時,看到的只有桌上未吃完的酒肉和一片狼藉。
“江捕頭,菜還沒涼,應該還沒有走遠。”兩名捕快将此處檢查了一圈後來到江川跟前颔首禀報,只見江川一指在油膩的桌上輕輕一抹,果然如他所說,油漬未幹,燈還未熄,可見是慌忙而逃。
“将寨子四方合圍,看看有沒有出路!”江川的目光在屋子裏掃了一圈,單手按着劍柄,“找到了速速來報!”
“是!”捕快領命後小跑而去。
慶平寨以西北幾裏外的隊伍緩緩前行,趙霸天走在最前面拎着兩柄板斧披荊斬棘,砍掉橫生的枝丫,二狗子背着兩個山大的包袱緊随其後,小旋風身板最弱,走幾步就氣喘籲籲,拽一把肩上的花布包袱,一不小心差點踩進雪裏,小聲道,“霸哥,這條路行嗎?”
趙霸天腫着一只眼睛本就看不清路,夜色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雪,鞋襪已經濕透也毫不在乎,只憑一股蠻勁往前開路,時不時地朝後頭跟着的隊伍看一眼。
“這條小路往西北三十裏,是俺爹娘的趙家鋪子,行是行,就是不知道小白臉是咋知道的……”
“還真走得通啊?”小旋風眼中頓時有了零星的希望,面露喜色。
“廢話,這是老子自己留着逃命的路,從來沒用過而已。”
“小白臉真是神了啊?嘿嘿嘿……”
“給老子把嘴閉上吧你。”
隊伍的最後,餘小尾腰間別着兩把短刀,輕盈地在小路上的碎石之間走過,像一只靈巧的山羊,相比之下,陸輕舟踩了一鞋的泥污,白衣早就被樹枝刮得滿是口子,倒也不慌不忙。
餘小尾站在一塊石頭上低頭看着他,“哎,你跟他們一夥的,怎麽也要跑啊?”
陸輕舟雖然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走得穩,時而擡手撥開樹枝,早春的雪還未化,雙手也凍得發白,“姑娘別忘了,這條路是在下發現的,要是想走,早就走了。”
“你想當細作?”餘小尾“唰”地亮出短刀跳下石頭,刀刃落在他的肩上。
不料陸輕舟竟一點也未被她鎮住,只笑了笑,擡手将那短刀拿開,擡頭看了一眼頭頂上皎潔的明月,鎮定自若道,“哎,我欲将心向明月,明月卻将照溝渠。”
“啥意思?”
“在下沒有惡意,此番留下是為了幫你。”
“你?幫我?”餘小尾收了刀嘲笑道,“你一個刀都拎不起來的文弱書生,能幫什麽忙?倒忙倒是可以。”
“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憑武力解決的。”陸輕舟聲音平和,邊走邊耐心道,“兩軍對壘,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
“這句我懂,凡事都要講個理字,實在不行還可以使詐,我爹教我的。”餘小尾說到這反應過來,回頭樂呵呵地拍了陸輕舟一把,力道之大讓他差點一個趔趄,“稀飯兄弟這是在教我如何對付官府啊?這要是讓你爹知道了,不得抽死你。”
陸輕舟自己揉了揉被她捶得有點酸痛的肩膀,“在下倒是覺得,若餘姑娘能答應官府的招安,倒能在軍中謀得個不錯的官職。”
“真的啊?我也能當女将軍?”
“軍中職位不少,除了将軍,還有營長、屯長,但不管做什麽,從比作匪好不是?”陸輕舟邊走邊說,“不過我見餘姑娘這些日子料理寨中瑣事,排演守寨陣法,若說要當個大将軍,也未嘗不可。”
餘小尾聽罷眉開眼笑,長這麽大頭一次聽人這麽誇她,念着陸輕舟不愧是個見過世面的讀書人。
餘小尾不覺走起路來都輕盈很多,腳尖踮着地,“我從小跟我爹學武,是為了運貨不被水匪欺負,練得是些野路子,真的能當上大将軍?你不會唬我的吧?”
“當然。在下覺得餘姑娘頗有治軍之才,若是多讀些兵法,他日必有大作為。”
餘小尾聽他這麽說,不覺腰杆都挺直了三分,想想又覺得不妥。
“要、要念書啊……那都念什麽書啊?”
“《兵法》、《六韬》、《三略》,總之先從最基礎的開始吧。”
“這麽多?”一聽說當大将軍還要念書,心口一陣揪痛,瞬間慫下來,“可,我是匪啊,一朝落草為寇,永世不得翻身的嗎?”
“這簡單,待家父向州府大人上折子請一紙文書,這事便有着落,如今朝廷有意招安施恩,雲臺州府蘇大人也是惜才之人,必會成全的。”陸輕舟自信滿滿,仿佛已經給餘小尾準備好了一條康莊大道,就差她一腳踏上去了。
只是從現實到理想的這一腳,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啊。
“就憑你?行不行啊?”餘小尾半信半疑,她真不相信這個只會之乎者也的文弱書生能有這麽大的本事。
“我會說服我父親的。”陸輕舟也毫不含糊,“我發誓。”
“哦,也不知你爹有沒有那麽好說話——”
餘小尾話音未落,就聽聞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随之跟上來十來具火把照亮腳下的路,領頭那人駕一匹大黑馬疾速而來,擡手引劍——
“姑娘!快跑!”陸輕舟在這生死的一瞬間拽住餘小尾的手腕,将她護在身後,只見那大黑馬猛地揚起前蹄一聲嘶鳴,站定原地!
江川急忙勒馬,差一點就叫陸輕舟死在自己的馬蹄之下!
“少爺!您讓開!”
餘小尾片刻間已經反應過來方才發生的事情,想這縣令大人還真是說來就來,然陸輕舟眉頭都沒皺一下,雙臂張開穩穩立于黑馬之前,“傳我的命令!放他們離開!”
“這是陸大人的命令,殺無赦!”
“那便先過了我這關!”陸輕舟絲毫不退,一向随和的眼神在此刻滿是膽氣,“此人由我保下,你休想傷她一根汗毛!”
說罷,陸輕舟回頭朝愣在了身後的餘小尾沉聲道,“還不快走!”
“那你——”
“放心,他不敢傷我,快走!”陸輕舟竟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餘小尾飛快地退卻兩步,順着密林幽深的方向而去。
江川抿着唇,既不能進攻那便用別的方法,從身後一把拉過彎弓搭箭,朝餘小尾逃竄的方向,簌而射去——
與此同時,密林深處傳來一聲短促的叫聲,穿透了漆黑的夜色。
江川唇角微挑,放下了弓。
陸輕舟膝下一軟,方才的那一幕恍如夢中,實則早已經吓出一身冷汗,腦中一片空白,隐約聽見江川的聲音飄然耳畔:
“少爺,回府吧。”
宋安寧躲在隊伍的最後頭,親眼目睹了這一幕:那陸家小哥哥對那素不相識的女土匪以命相護,他們雖自小訂下過親事,但卻從未見過,倘若陸家小哥哥真的有了心上人,那她這趟……
——該扭頭就走的。
宋安寧說走就走,一路跟着隊伍低頭下山,時不時地瞥一眼前頭騎着馬的陸輕舟,他的背影顯得有些清瘦,一身白衣破得不成樣子,眼下也垂着頭,握着缰繩的一雙手松而無力,無精打采的樣子。
她細想想,如此驚心動魄之景,她自己若是陸家小哥哥,大概也會憂心那姑娘的傷勢吧?
如今見是見了,卻不想與他相認了。
她一路跟着下了山,在天亮時回到了海寧縣上,捕快的隊伍往衙門而去,宋安寧不是捕快,此行本就與她無關,放眼看着海寧縣中清晨薄暮籠罩的一切,心中不覺有些凄涼。
再往前走,就是縣衙了。若說正式拜見陸大人,該如何開口呢?
正想到這裏,江川便是一身玄衣提着長劍大步而來,走到三步開外時颔首揖禮,“天色不早了,在下卯時還要回衙門複命,宋小姐昨夜一晚未歇,若要去府上拜見陸大人,是否還要……”
江川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她這一身肥大的捕快服上,在山上走了一夜,又是遇上惡犬又是走在雪地中,已經滿身的泥濘,若要以這副裝束拜見縣令大人,豈非太兒戲了。
宋安寧猶豫了片刻,垂下眸子,“江捕頭,我看今日就罷了……”
江川頗為理解地點點頭,“宋小姐辛苦了一夜,确實該好好休息。”
“我的意思是,我還是不打算去拜見陸伯伯了。”宋安寧桃花眸微擡,眼中帶着迷離,“若是江捕頭前去衙門複命,也千萬別提起在海寧見過我的這樁事。”
江川這就聽不太懂了,她大老遠地從芙晖來這一趟,莫非是來游歷的?但女兒家的心思終究也和他并無關系,多問無益。
“既然如此,宋小姐下榻在何處,在下這就派人送宋小姐回客棧歇息。”
宋安寧揪着袖角,“就在……醉花樓。”
“醉花樓?可是前頭那條街上的醉花樓?”
“正是。”
宋安寧大概猜出了江川在想什麽,定是覺得她是個輕浮的女子,竟然住到那種地方去。她若說出自己把醉花樓當成客棧進去的事情告訴他,豈非要被他笑死了,如今銀子也不太多了,她要趁着這幾日,動身回芙晖去。
宋安寧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城裏的客棧碰巧都住滿了,我實在沒別的去處,才去的醉花樓……”
江川先是一愣,知曉那可是個煙花之地,莫不是宋小姐初來乍到被人騙了去,不由得眉心一皺,垂目想了片刻,若是真的被人騙了去,尋個尋常的客棧住下難保人家找上門,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豈非羊落虎口?
“在下在衙門附近不遠有座小宅子,若是宋小姐不嫌棄,可以湊合幾日……”
“真的嗎?可以嗎?” 宋安寧擡頭看着他又驚又喜,而後又小心翼翼地加一句,“……租金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