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巷口尋他千百度,嗅得
入夜,一個黑影趁着夜色下山而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海寧縣中,一路飛檐走壁,往縣衙的方向而去。
餘小尾一身夜行衣加上黑绫蒙面,抱着一顆歪脖子樹猴兒似的攀援而上,在院牆上搖晃了幾步後跳了下來,躲在院子裏一棵挺粗的大樹後頭眯着眼睛四下張望。
衙門這個地方,爹爹在世時她還來過幾次,餘家被誣陷販賣私鹽的案子讓她對這個地方恨得牙癢癢,曾經就有過翻牆進衙門把前任縣太爺暴打一頓的想法,然而随着爹爹的離世和自己帶着餘家的夥計上了靶子山之後,就沒再提起過了。
但至于衙門裏有多少守衛、幾個時辰換一次崗的事情,她多少心中有數。
餘小尾輕松地避開值夜的守衛,貓着腰東躲西藏,總算是順利到了內衙。
進了宅門往西邊拐有一花廳,花廳後邊,隔一個院子,就是縣太爺住的上房。此處更僻靜些,眼下已快到醜時,幾間屋子都熄了燈火,唯獨有一間小祠堂還亮着,餘小尾蹑手蹑腳地走過去,捅破窗戶紙瞧了屋裏頭的情形。
香案前供奉着煙霧缭繞,當中獨獨跪着一個男子石像般紋絲不動,是她熟悉的月白長袍。
餘小尾暗中一想,這不是稀飯兄弟麽?怎麽跪在這裏?
“什麽人!”
遠處巡邏的守衛朝這處高喊一聲,餘小尾吓了一個激靈,不管三七二十一繞過小祠堂,順着旁側的小窗一個飛身而入,打翻了燈油,落地時腳下踩了油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
“哎呀!”
糟糕——
屋裏的陸輕舟也吃了一驚,慌忙起身走到一身黑衣的餘小尾身邊來,“你是何人?”
“別叫別叫!是我啊!”餘小尾忙中拽下蒙面的黑绫,露出一張因為除了痛而扭曲的慘白小臉,幾日前的傷還沒好全,這又摔了一跤,呲牙咧嘴地擺手,“我只是想來看看你,你可千萬別把我出賣了啊!”
忽聞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二人躲避無處,餘小尾捂着腰把窗戶關好,待陸輕舟環視一圈後,盯上香案之下的簾子處,“這裏可以躲避一陣!”
“快把這裏圍起來!”
餘小尾本來還有些顧忌,眼下也不顧得那麽多了,貓着腰就往香案底下的簾子後鑽,陸輕舟一邊慌忙理好簾子,一邊清了清嗓子,“門外何人喧嘩!”
門外的守衛恭敬回話:“少爺,小人夜巡發現有人擅闖內衙,進了祠堂!”
陸輕舟在香案前跪好,與藏着的餘小尾不過兩步的距離,“我一直在此,未見什麽擅闖之人,你們去搜別處吧!”
門外的聲音安靜了片刻,而後又加上一句:“回少爺,我等奉陸大人之命看守內衙安全,不得不入內一看,請少爺開門!”
陸輕舟也不示弱:“好大的膽子!”
“得罪了!”
話音剛落,身後的雙扇木門就被從外側強行推開,帶刀守衛魚貫而入,個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這屋裏的每一個角落,此時陸輕舟緩緩從案前起身,向為首之人走來,“放肆!這是供奉先祖的地方,豈容你等如此闖進來!”
為首的守衛發覺屋裏果然一切正常,心生愧疚,收了刀抱拳颔首道,“小人巡查不力,請少爺見諒!”
陸輕舟氣定神閑,“若還當我是少爺,就盡管搜。”
香案底下的餘小尾倒抽了一口涼氣,陸輕舟啊陸輕舟,萬一人家不當你是少爺,豈不是要搭上我的小命兒?!
然而那為首的守衛則朝手下的幾個人使了個眼色,餘下的守衛會意紛紛收了刀,“少爺言重了,請少爺早些安歇,小人這就離開。”
衆守衛列隊離去,好生從外側關上了門,內衙裏再次安靜下來,陸輕舟餘光瞥見那簾子動了動,低聲道,“別出來。”
餘小尾果然聽話地一動不動了,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悶在裏頭瞧不見外頭的情形,想要開口說話也不敢,隔着一道簾子眨眨眼睛,豎起耳朵聽外面的聲響。
“等他們搜到別的院子裏再出來。”他又說。
餘小尾暗暗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畢竟她舊傷未好,經不起折騰了。
“那他們要是不走怎麽辦啊……”餘小尾等了一會兒,學着剛才陸輕舟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問。
他沒回答。
“稀飯兄弟,你為什麽要幫我啊……”
餘小尾問得膽大,心中指望着他能說出些“不忍心”的話來,也不枉他們在慶平寨裏相處的那些日子。
隔着一道簾子,餘小尾禁不住傻笑,等着陸輕舟的回答。
然而陸輕舟沉默了好一會兒有沒動靜。
餘小尾有些失望,鬧了一晚上也困了,捂着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就地蜷縮着躺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掀起簾子的一角,看見的只有他跪在自己眼前的膝蓋處,即便四處也沒人盯着,陸輕舟也不偷懶,就這麽安安靜靜地目視着前方祖宗牌位,毫無困意。
“話說,你為什麽要跪在這裏啊。”餘小尾胳膊枕着腦袋,邊打哈欠邊說。
“因為無能。”
“跪這麽久,膝蓋不疼麽?”
“沒什麽感覺。”
“是因為你爹吧。”餘小尾輕嘆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小時候也總被我爹罰跪,雞兔同籠算不明白就要跪,賬本看不懂也要跪,習武偷懶還要跪,不過我爹心疼我,我最多跪上半個時辰就開始耍賴,實在不行就嚎啕大哭,我娘走得早,我爹就我這麽一個女兒,說不準一心軟,就放我一馬。”
陸輕舟聽着她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不由得心中一軟笑了笑,便是這樣不算落魄的人家,最終也落得如此浪跡天涯的境地。
餘小尾撐着下巴挑逗着他,“哎,這法子管用得很,要不你也試試?”
聽了這煞風景的話,陸輕舟立刻斂了笑意,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咳咳,你正經些,不要渾出主意。”
“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撒嬌扯皮這種事情,你一個大男人肯定是不願的。”
陸輕舟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故意把頭擡高了些不去想她。
餘小尾才不顧忌這些,擡手把簾子撩開些,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落在他身上,自己也心裏有數,她雖然魯莽,但也不傻,“我早說了,你那想法要是讓你老爹知道,鐵定要抽你一頓的。”
小尾心中明鏡兒似的,他是縣太爺的兒子,不管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旦選擇和土匪站在一起,就一定沒有好果子吃。
陸輕舟依舊盯着前方不說話,在他善良的心中,招安才是處理匪患唯一的好辦法。
——尤其是當他認識餘小尾這個美麗又有人情味的匪之後。
“要不你趁早打消了招安的心思,我知道自己罪大惡極,就算我沒幹過燒殺搶掠之事,但我那幫兄弟也逃不脫關系,我是他們的頭兒,也得擔着責任。所以這事兒不成,我也不怪你。”餘小尾說得倒是輕松,暗搓搓地盯着他的膝蓋看了好久,“但是等我找到了其他出路,給爹爹守完了三年的孝,還是會回來和你成親的。”
“你說什麽?”陸輕舟眉頭一皺,垂眸盯着她。
“放心,到時候我會拿得出嫁妝的。”餘小尾舒服地躺着,雙眸微合,比起罰跪的陸輕舟,香案底下的七尺天地簡直就是仙境了,念叨着,“我和寨子裏的兄弟們商量過了,以後不當土匪,去琅邪尋個镖局落腳,幹什麽營生不是幹呢,那《兵法》裏不是說了麽,什麽‘日有短長,月有死生’。”
“我爹常說,經商就像行軍打仗,有得是門道,還要多謝稀飯兄弟告訴我的這幾本書,讀過之後,簡直醍醐灌頂。往後帶着兄弟們在江湖上混,還要指着這些呢。”
陸輕舟沒回她的話,聽她在那裏自說自話,不過自從上回一別,他随口提了幾本書她倒是真留心去看了,這讓陸輕舟覺得十分欣慰。
孺子,可教也。
餘小尾又打了個綿長的哈欠,“我聽說啊,琅邪的鳳家要嫁女兒了,正缺人手呢。我打算帶着兄弟們離開雲臺,去琅山碰碰運氣,所以這回就當和你告個別,開春就動身,稀飯兄弟,你可不要太想我啊。”
陸輕舟聽到她說了“告別”,心裏才不舍起來,離開雲臺本是好事,但他斟酌了一番措辭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輕輕問道:“那你們……還回來嗎?”
她沒再回答了。
不多時,陸輕舟屏氣凝神,聽見從香案的簾子底下傳細微的呼嚕聲。
清晨,宋安寧聽見院子裏的雞叫,睜開眼睛時天還未大亮,晨曦的光芒透過窗子照在了床上,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感覺到自己似乎已經漸漸适應了住在海寧縣的生活了。
若是在家中,此時已經有好幾個丫鬟排着隊進屋來伺候她起床洗漱,然而在這間小屋子裏,她唯一的貼身丫鬟紅豆就睡在她身邊,雞叫了好幾聲都還沒醒,摸了摸鼻子,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宋安寧掀開被子下了床,自己穿好了衣裳和繡鞋,未打理及腰的長發就伸着懶腰往門口走去,然而當她一把拉開卧房的門時,看見一個依靠着門框的身影就坐在牆根底下。
江川一身玄衣未換,懷裏抱着長劍,席地坐在那裏歪頭睡着,直到她開門的一剎那才從淺眠中驚醒,細長眼睑睜開看了看他,單手撐着地翻身坐起。
宋安寧心中一驚,難道這些日子,他都睡在這裏不成?
這個季節,才過了元宵沒幾日,又是在海寧這個地方,天寒地凍得很。
“宋小姐醒了,我這就趕回衙門當差。”他單手握着劍抱拳行禮道,目光并未直視着她,未等宋安寧答話轉身就要走。
“江捕頭!”
宋安寧叫住了他,他也站住了腳步,念着她尚未梳洗所以并未轉過臉去。
“宋小姐還有何吩咐。”
“江捕頭往後不必守在這裏了,夜裏天涼,得了風寒可怎麽好。”
“宋小姐放心,我身子骨一向強健。且刺客既上了門,咱們不得不防,我只保宋小姐這一個月的光景便是了。”
“可是——”
“對了,靶子山的匪徒已去,這樣東西也該還給宋小姐。”江川從懷中取出那枚保存完好的香囊,好好放在院子裏的那張小圓石桌上頭,“多謝宋小姐的相助之情,江某先行回衙門了。”
說罷,江川大步穿過院子,離開宅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