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庭中坐望啓明星,不聞
餘小尾與陸輕舟各騎着一匹大馬,一路風塵仆仆,入夜時恰好尋到個偏僻的客棧住下,迎面而來的店小二好生哈腰招待道,“二位公子是打尖還是住店啊?”
“住店。”餘小尾瞥一眼客棧中的陳設,還算幹淨雅致,“門外有兩匹馬,勞煩照料。”
“好嘞,二位公子樓上請。”店小二樂呵呵地領着二人上樓去,三人走過狹窄的過道,徑直走到盡頭的一間客房,“今日就剩下這間房了,二位公子您看……”
“可是隔壁明明——”
店小二是個精明的,見這小公子生的白淨,又是這樣嬌小的身形,不用多猜便知是個女客,二人結伴而來,天晚方至,加上餘小尾從始至終盯着那白面書生眼中冒光的,必有好大的情誼在,于是朝餘小尾使了個眼色道,“要開兩間呢,也不是沒有,但這價錢就……”
陸輕舟斬釘截鐵,“開兩間,各睡各的。”
“成。”店小二未料到這公子倒是個正人君子,給了臺階都不下,倒不耽誤自己多賺一份兒銀子,結果沒走兩步就被那秀氣的小公子叫住,“哎,夥計別忙,我們開一間就是了。”
“可是——”
“蠢蛋,一個睡覺一個守夜,這荒山野嶺的,都睡着了我還怎麽保護你啊?”餘小尾瞪着他,咬牙切齒地在他耳畔低聲道,随即轉向店小二,掏出一小塊碎銀子扔進了他的懷裏,“夥計,明兒我們還要趕路,麻煩一早備些幹糧帶着路上吃!”
“成!”店小二歡喜地收了銀子,下樓去了。
二人進了屋子,屋內擺設就那幾樣,一桌一床和幾只圓凳,小窗正對着院子裏的馬廄,倒也方便。
“今晚你睡床上,我守夜,不許讨價還價。”餘小尾随手把自己的小包袱扔在了桌上,并未對那張雕花四角床有任何觊觎,“稀飯兄弟盡管放心,我不會趁人之危把你怎麽樣的。”
她顯示出自己一向“高風亮節”的做派來,雖然是一個土匪,也要有土匪的職業操守。
陸輕舟低眉笑了笑,恍然覺得自己總是從心底裏防着她,倒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下錯怪了姑娘,姑娘對海寧百姓的一片熱忱之心,陸某在此謝過了。”
陸輕舟擡手才要行禮,就被餘小尾擡手打住,“不必謝我,我也是海寧縣的人,鄰裏間互相幫忙而已,沒什麽好謝的。”
既然她不睡,陸輕舟索性也在桌前坐下,“姑娘為何要這般幫我?”
餘小尾轉過臉去不說話,一向快言快語的性子,眼下卻裝作沒聽見似的。
憋了片刻後,她就憋不住了。
“陸輕舟,我問你,倘若我沒有落草為寇,你會瞧上我麽?”夜色如水,她背對着他問。
陸輕舟想了片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看上不看上一說,豈非冒犯。”
“這麽說,你還是沒有看上我。”餘小尾微微垂下頭去,還是沒有去看他。
陰錯陽差,她為了生存,帶着餘家上下幾十口夥計上山當了土匪,從此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即便是遇到了他之後,心中明明知道兩人之間隔了十萬八千裏,卻還是止不住地喜歡。
然而餘小尾就是這樣的性子,喜歡就是喜歡,作不得半分假。
聽她這樣說,陸輕舟不覺心中軟下來,斟酌了許久才沉聲說出兩句心裏話:“餘姑娘的心意,在下自然是明白的,只是造化弄人罷了。”
他想要安慰她,然而這些年的條條框框,卻偏偏叫他說不出更好聽的話來。
“當然了,你知道個……你知道什麽。”餘小尾生生地把那個“屁”字咽回了肚裏,念在他是個讀慣了聖賢書的,自己自然不能顯得太粗鄙了。
她躍上窗沿坐下,把腿搭在外面,仰頭望向窗外,那才圓過一回的月亮又癟了下去,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中,好似個沒擀圓的大餡餅。
“姑奶奶我的好,還多着呢。”餘小尾心底默默念着。
餘小尾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
她醒來時,恰好聽見客棧後院裏此起彼伏的雞叫聲,另有來自窗外的冷風拂面,把她白皙的小臉凍得發僵。
餘小尾微微睜開眼睛,清醒後一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才發覺自己昨夜是四仰八叉地在雕花大床上睡了一晚,而那個“弱不禁風”的陸輕舟卻還是一身鴉青色的衣裳未解,獨自靠在窗框坐着,一條腿耷拉着,修長的身形和那半人寬的窗子恰好構成一副完美的畫面,叫人不能自已。
他轉過臉來,眼下淺淺的烏青顯然是一夜未眠,此時卻眯着眼睛朝她淺笑道,“你醒啦?”
“我……什麽時候睡着的?”她揉揉後腦勺,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餘小尾心中有一絲的愧疚,自己拍着胸脯說好了她守夜,誰知道自己卻睡得比豬還死,也不知道是怎麽厚着臉皮爬到床上來的,只記得昨晚的月色很美,她看着看着,然後就……
腦海深處似乎還有一絲模糊的印象,陸輕舟将半睡半醒的自己抱到了榻上蓋好被子,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讓她暈頭轉向的,然後就倒頭睡得不省人事了。
陸輕舟搖搖頭,她若是知道自己昨晚是靠着窗框睡着的,險些身子一歪掉到樓下去,豈非覺得十分沒面子。
“姑娘說一句要保護我,在下已經心存感激,堂堂七尺男兒,怎麽會真的要姑娘來保護。”陸輕舟從窗上跳下來,走到桌前給她倒一杯熱茶,然後親自端到了餘小尾的面前,“這是琅邪的雲麓茶,醒神的,嘗嘗看。”
餘小尾鼻子湊近,聞了聞白瓷杯中氤氲的茶香,清新而醒神,正覺得口渴,于是接過杯子來一飲而盡。
好茶。
“昨兒夜裏還有月色可看,我坐在那裏是為了看月亮的,你坐在那,是看什麽啊?”餘小尾袖子抹了嘴角,問道。
“啓明星啊,一直亮到天色微明,甚是好看。”陸輕舟淡淡道,眸中帶光,信手拈來兩句應景的詩,“東有啓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
“什麽意思啊……”餘小尾尴尬地笑道,她在詩書上最是不通,偶爾兩句都跟聽天書一樣。
陸輕舟也不嫌棄,耐心地解釋道,“是說這星東升西落,周而複始,但卻永遠站在高高的天上,對地上的一切都不聞不問,豈不是很可笑。”
陸輕舟自己說完,眸光黯淡下來,自己說出這話也覺得諷刺。
從前在京城之中,他只知龍璟陛下殺伐果斷,對于封霄大局的掌控調度自如,以為封霄為七國之首,處處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然而到了海寧卻發現,百姓是如何食不果腹,地方官吏如何貪|腐成昏,原來自己心中的一番偉業也只是癡心妄想,枉讀了這十幾年的聖賢書。
“你這心操的,那星星在天上,本就瞧不見地上的事情,她做的是分內的事,有什麽可笑的。” 不料餘小尾不以為然,随口笑道,“至于地上的事,自然有屬于這一方的人去做,各司其職罷了。”
陸輕舟聽她所說,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沒有說話。
餘小尾又下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東拉西扯起旁的事情來,“這茶不錯,比我寨子裏的大葉子茶強多了,回去的路上帶些,省的我寨子裏的兄弟們成日裏喝白水。”
陸輕舟心中一陣感慨,餘小尾的無心之言卻叫他心中舒坦了不少,眼下也振作起精神來,拿上包袱扔進餘小尾的懷中。
“走吧,時間緊迫,咱們收拾東西出發。”
餘小尾抱着包袱,“啊?這茶我還沒喝夠——”
他算了算路程,“此去琅山還有四十餘裏,馬不停蹄的話,應該能趕在中午之前上山。”
話說趙霸天輕車熟路地下了山,将那足足有二十斤的海螵蛸扔在了縣衙門口,轉身就消失在街巷裏,途徑一座宅子前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好奇心驅使着他仰頭往那院牆上瞧過去,條件反射地覺得自己肩膀一陣隐隐作痛。
趙霸天若沒記錯的話,這裏正是那姓江的捕頭的破宅子,上回來時帶了一把的巴豆還沒下,剛爬上房頂就被那背後長眼的江川發覺,二話不說就給了他一劍,肩膀到現在還疼着呢。
趙霸天還真就不信這個邪,快步繞進了沒人的小巷子裏,前後左右看看沒有人來,一個飛身騰空躍上了院牆,抱着那棵歪脖子樹朝院子裏張望——
院中還是那熟悉的陳設,兩棵大棗樹下有一張圓桌,圓桌北面有一口井,院中并無別人,有一個羅裙少女坐在石桌前翻看着一本什麽書,還有一個小丫鬟坐在井水旁洗衣裳……
趙霸天歪頭一想不對啊,“诶?這不是姓江的宅子麽?難不成……娶了一妻一妾?!”
趙霸天心裏一股無名火升起,暗想老子這個歲數了,連個媳婦都沒有……
“兄臺去而複返,不知有何貴幹。”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趙霸天的耳畔響起,他險些雙手松開歪脖子樹掉下去——
趙霸天只覺得脖頸後一涼,顯然是一柄長劍正架在自己的脖頸上,扭頭時看見江川穩穩立在自己身邊,身法之快他都無從查覺,輕功之好恰如羽毛落在瓦片上,不像他自己,抱着個歪脖子樹都站不穩當。
江川眸光冷漠,擡起長劍剝落他遮面的黑巾,露出真容來。鋒利的劍刃在趙霸天的面頰上留下一道紅痕,他卻連個大氣都不敢出……
“這……這位兄臺。”趙霸天抽了抽唇角,“好巧,你也翻牆啊……”
他心快要跳出了嗓子眼,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跟官府的人打照面,心中發憷,不料自己話還沒說完,江川飛快地收了劍,轉而化掌為刃劈在了他的後頸上!
趙霸天雙手一松眼一閉,瞬而失去了知覺,直挺挺地摔落在那小院子裏。
作者有話要說:
某人:我要一妻一妾倆大宅子!
【另注】
東有啓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
——《小雅·大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