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斜屋陋巷鳴鐘鼓,繁華
琅山城距海寧縣相去百餘裏,城中繁華人流如潮,街市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城外有座琅山,正是州府鳳氏世代所居之地。傳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琅山派也立據于此,每年有不少琅山弟子下山後四處游歷,做的皆是行俠仗義之事,頗為人稱道。
餘小尾自小在名不見經傳的海寧縣長大,頭一次見識大城的繁華之景,滿眼的新奇掩飾不住,從進城到上山的一路,手裏已經攥了一個糖葫蘆和兩個糖人,懷裏鼓囊囊地揣滿了各種新奇玩意兒,猶嫌不足。
“難不成餘姑娘從來沒吃過糖葫蘆?”陸輕舟一人牽着兩匹馬,跟着前面蹦蹦跳跳的餘小尾,好不容易等到她跑回來把一些有趣的物什塞進陸輕舟的懷裏,才見縫插針地問。
“吃過,只不過沒吃過這麽好吃的。”
餘小尾把半截糖葫蘆塞進陸輕舟的手中,說罷又要跑。
“哎,回來!此處人多,如此亂跑只怕要走丢了,我們還要趕着上山呢。”
陸輕舟抻着脖子把她叫了回來,餘小尾還一步三回頭地看着那捏泥人的老爺爺,耷拉着腦袋回到陸輕舟身邊,“稀飯你放心好了,時辰還早,誤不了的。”
陸輕舟單手牽着馬,擡眼看了看城外的那座層起的山巒,“聽聞鳳家主師承琅山派,極重禮數,單是遞上名帖上山拜見就要個把時辰,事關海寧的千百條性命,不可含糊。”
餘小尾啃着糖葫蘆,嘴角沾着糖漬,一雙杏眼滿含着好奇的目光還在街頭巷尾游來逛去,“我只知道鳳家過不了多久就要嫁女兒了,光是炮仗錢就花了百十多兩銀子呢,闊氣得很,怕不是要把整個琅山都給炸平——”
餘小尾說着話聲音小下來,她發覺陸輕舟站在自己面前,擡手抹去了她唇角細碎的糖漬,低聲道,“等會兒見了鳳少主,你少說話,一應的事情都有我來應付,知道麽?”
“哦,知道了。”餘小尾看着他溫和的眼神,癡癡地點了點頭,兩頰不自覺地微微泛紅。
二人牽馬上了山,在鳳府的大門外遞上名帖,等了許久才有一個生的白淨的白衣護衛出來回話,見到二人後握劍行禮,“見過二位貴客,在下鳳府部曲白鹿,實在不巧,少主不在府中,二位若有要緊事,請到府內花廳一敘,與在下說也是一樣的。”
餘小尾狐疑地打量着這個名喚白鹿清瘦的少年,左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舉手投足卻十分老成,心下正猶疑他一個下人如何做的了鳳家的主的時候,就聽陸輕舟恭敬回話道,“有勞閣下,在下奉雲臺海寧縣令大人之命,請一道治瘟疫的方子。”
陸輕舟從懷中拿出一封陸天鶴的親筆書信交給白鹿。
“瘟疫?”白鹿看完後皺了皺眉。
“不錯,症狀與大塢嶺中的疫症相似,所以大人特來拜請鳳家的秘方,救治患病的百姓。”
陸輕舟拜下一禮,白鹿猶疑了片刻,事從權宜,抱拳回話道:“若此話當真,在下這就為二位引薦開出這道方子的梁神醫,請随我來!”
琅山派自古以來醫術道法兼修,然鳳家世代居住琅山,博得“琅邪神醫”之名的卻偏偏姓梁,聽聞梁家隐居在山中的一片竹林之中,每日與清泉鳥鳴相伴,過的是逍遙自在的生活。
此時白鹿引着陸輕舟和餘小尾往琅山深處去,步入一條不起眼的小路兜兜轉轉地走了幾裏路,曲徑通幽處,才看見林深處一座竹子搭就的小屋,屋後頭炊煙袅袅,飄來一陣陣香氣,像是有人在做飯。
“梁大夫,出診了!”白鹿一身白衣走近竹林中,手中未出鞘的長劍撥開竹葉,兩三步跨進了竹屋裏,話音才落,就聽見一個輕佻的男聲飄來,并未見其人,只十分不耐煩地說道:“我還沒吃飯呢,不去!”
白鹿笑了笑,轉而朝不明所以的陸輕舟解釋道,“梁大夫刀子嘴豆腐心,素日裏少見人,二位莫要見怪。”
屋裏遂又飄出一聲冷笑,“哼,你不是人?”
都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聽聞手裏有兩把刷子之人性格都怪異得很,于是陸輕舟客氣地揖了手,“多謝閣下引薦,在下替海寧縣的百姓謝過了。”
“不敢當不敢當,鳳府中還有差事,白某就先退下了。”白鹿利落地告辭,然後轉身往竹林之外而去。
“這就算是把鍋甩了?”餘小尾對着白鹿離去的背影張望了一會兒,“這鳳家的人真有意思,一個小小的部曲就做得這個主。”
“只怕是他的主子不方便與我們相見罷了。”陸輕舟并不覺得稀奇,心中能猜出十之八九,朝廷中的氏族傾倒跟風而動,父親陸天鶴因蔣門蒙冤一事被貶後,從前與之交好的舊人大多避而不見,而這鳳景翎恰恰又是奉旨審理蔣門一案的人,如此看來,能像今天這樣暗中幫一把的已經很不容易了。
兩人順着食物的香氣繞到了後院的廚房中,才看見竈臺前蹲着一個麻布衣裳的男子,肩膀上還帶着補丁蓋補丁,一雙布鞋也開邊兒了,一手拄着下巴一手拿着扇子扇着火,卻是把前有山水後落題字的好折扇,聽到腳步聲時手中的動作停了片刻,然後不耐煩道,“都說了還沒吃飯呢,聽不懂話啊?”
陸輕舟在他背後站定行了一禮,“在下受雲臺海寧縣令大人所托,請梁大夫——”
“行行行!我都聽見了,不就是出診嗎……診金拿來!”
梁長風頭都不回,唯獨左手一伸,手心朝上,還勾了勾手指頭,“快拿來!”
“哦……”餘小尾趕忙掏了腰包,和陸輕舟帶着的銀兩湊到一起,擱到了他的手心裏。
那只手掂量掂量,然後放到眼前一看,“……才三兩?!你糊弄要飯花子呢?不去!”
陸輕舟倒沒料到能出這麽個幺蛾子,賠禮道,“在下遠道而來,真沒帶什麽銀兩,要不梁大夫就跟我們走一趟,到了海寧我們再把診金想辦法湊給你如何啊?”
“湊?”梁長風鼻孔一哼,順手又把那幾塊紅布包着的碎銀子扔回到餘小尾懷裏,繼續扇着扇子,“不好意思,概不賒賬!”
陸輕舟一聽這可不成,忙道:“梁大夫,事發突然,在下一時确實湊不出這麽多銀子,可海寧縣成百上千的老百姓的性命危在旦夕,您多少随我們去看看,若是不成再回來不就是?”
梁長風背對着倆人長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倆人怎麽還沒完沒了了,繃着最後的一點耐心解釋道,“我說二位,我行醫救人是我的本事,全憑一個‘我願意’,旁人強求不來,再說了,天下這麽大,我不去就沒有別的大夫去了麽?回吧,回吧,啊,沒工夫招待你們。”
“梁大夫,我們随身沒帶夠銀子,您還有什麽條件,咱們好商量……”
“沒什麽條件,要麽給銀子,要麽滾蛋,就是不賒賬。”
梁長風我行我素,這心性和脾氣,倒和餘小尾是一路的。
一邊聽着的餘小尾早就繃不住了,聽陸輕舟的話乖乖地沒有插嘴,可照他們這麽不痛不癢地談下去,等到海寧縣的百姓死絕了都回不去,索性扯開嗓門嚷嚷起來,“梁大夫,我們敬你是個好大夫才好說好商量,就因為幾兩銀子見死不救,可不是你們醫家的風格吧?”
梁長風也是個有脾氣的,最讨厭這種“聖賢夫子教做人”的大道理,索性把扇子一合站起來,清秀的臉上寫滿了不願意,搖着手指頭數落道,“說得好聽!治病救人不得有自己的生活啊?我就不能邊賺銀子邊吃好喝好啊?我不是人啊?誰規定的當大夫就不能有私人消遣啊?我憑本事賺銀子,嫌銀子少就不開門做生意,有錯麽?”
“銀子我們會給你的!只不過我們現在沒帶那麽多!你這人怎麽這麽死心眼兒呢……”
“喂你這個小姑娘,不給銀子就是不給銀子,哪兒來的那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餘小尾一拍桌子道:“你這個敬酒不吃吃罰酒——”
梁長風毫不示弱,加上本身就比餘小尾高了一頭,連說話都倍兒有底氣,連珠炮似的怼道:
“行,就算這些都當我吃飽了撐的,那我問你,去雲臺那一路上吃住要銀子不要?到了地方租個宅子要銀子不要?我一個人對付幾百個病患,請人打下手要銀子不要?唱方、描方、抓藥、煎藥要銀子不要?哎,我是個大夫,不是個不吃飯的神仙,也不是拉磨的大黃牛,不給銀子就叫人當苦力,還跟我說什麽醫者仁心的大道理?門兒都沒有!”
餘小尾懶得多說,給陸輕舟使了個眼色,“時間可不等人,實在不行,就綁吧。”
梁長風一時摸不着頭腦,猴精的眼睛看着他二人不懷好意,聲音都變了調,“幹什麽?你們這又動什麽歪心思呢啊?告訴你們啊,強行帶我走可是土匪行徑!”
這話可算說着了。
餘小尾捏了捏拳頭,活動活動腿腳惡狠狠道:“喲呵?我還就不信了……”
梁長風看着她這是要動手,于是下意識地退了幾步躲在了石桌後頭,“你這幹什麽幹什麽?!哎哎哎,琅山鳳府跟前動手,小潑婦膽子不小啊?”
餘小尾捏着拳頭冷笑着走上前來,順帶看一眼陸輕舟,這厮也十分配合地走遠了些,假裝什麽都沒看見。
不多時,從這片寂靜的竹林之中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哇!你怎麽真的動手!我跟你走就是了!我這是因為好漢不吃眼前虧不是因為怕你們啊!……松手!松手聽見沒有?!行了憋鬧!哎哎哎?不許用繩子啊!不!許!打!死!結!……”
鳳府中,一副亭臺水榭之景,白牆青瓦處處雕琢,比京中的裝飾更顯得閑逸雅致。此時白鹿沿着九曲回廊快步行至書房之中,見一男子身着朱色長袍,腰間一鳳紋紅玉佩為飾,正仰頭在書格之間尋些什麽,聽他的腳步來時随口一問,“打發走了?”
“是,少主。”白鹿颔首道,“陸公子說海寧縣突發瘟疫,特來讨方子的,屬下為他引薦了梁大夫,就回來了。”
“做得好,長風心軟,一定會跟着去。”
“屬下不明白,少主為何躲着不見他?”
從前陸家在京中時,與鳳老爺也算是舊相識,鳳景翎就算坐擁琅邪大權,也不至于是這等無情無義之人,且若真的是無情無義,也不會将梁長風引薦給陸輕舟,這暗中幫忙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回做了。
眼下鳳景翎從書格中抽出一卷落滿灰塵的書,寶貝似的捧回到桌案前仔細攤開,“蔣家的案子沒有了結,陸天鶴在陛下跟前為蔣家求情,這時候要是見他,只怕叫人聽了說閑話。陛下命我審理蔣家一案,這時候還不如不見,省得麻煩。”
白鹿點點頭,“少主考慮得周到。”
鳳景翎擡起鳳眼看着白鹿,把手頭的這本書往前一推,“這是大塢嶺瘟疫的卷宗,趁着他們一時半會還說不動他,你給梁長風親自送過去。”
“是。”
“還有啊,長風脾氣倔,你好好勸勸他,就說事成回來多給他好處。”
“屬下明白。”白鹿輕松一笑,果然是鳳景翎最了解梁長風的心性,拿了那卷宗轉身就離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鳳景翎和白鹿都不是新角色了,在隔壁《謀心記》裏出現過多次,鳳家基本的立場就是太子|黨,是個比較有心思但是是非分明的角色。
至于強行綁大夫這種事情,只是為了戲劇性,真的不提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