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狹道別離雙行淚,貪癡

餘小尾一路跌跌撞撞,穿行在巷子裏,似乎是腦海中的潛意識帶着她一路往某個方向而去,直到一處僻靜的院牆下,她扶着牆定了定神,擡眼看着匾額上熟悉的兩個大字——

“餘宅。”

這曾是她長大的地方。

餘小尾看着記憶中熟悉的烏漆大門,上頭輕飄飄地懸了蛛網,門前經過大雪後無人清掃,入了春化作一灘泥淤,眼前乍然兩道封條蓋着官印,那般刺目。

餘小尾擡着眼睛仰面而視,泛白的唇角動了動,默念着封條上的兩排大字,刺得餘小尾的心中又有些痛,仿佛肩膀上裂開的傷口又更痛了幾分。

餘小尾左右看看,挪動腳步走到了下人所用的偏門,在無人留意之時倉皇入內,穿過散落着雜物的前院,徑直走到爹娘的卧房之中。

此處沒有旁人,她單手捂着肩上的傷口,在樟木箱子裏胡亂翻找着,好容易尋到了瓶只剩下一半的金創藥,牙齒咬開蓋子吐掉,然後解開夜行衣,露出半個染血的肩膀,抖着瓶身将那藥末灑在自己的傷口上。

藥粉落下時,餘小尾不由得咬牙,左手攥着的藥瓶快要被她自己掐碎了,疼的她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可是眼下緊咬着唇瓣不肯哭出聲來,自言自語道,“餘小尾,你死不了,你要是死了山上的兄弟怎麽辦?……”

死肯定是死不了的,但要回到山寨還要走一個時辰的山路,眼下的狀況是走不了了。

她坐在床榻前,用那只還沒受傷的肩膀抵着牆,閉目養神了片刻。

然而她閉上了眼睛,滿眼看見的都是那個女孩的模樣。

那宋家的小姐長得比她标致,家世也比她好多了,且背景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能與她結親,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自然是人人都要上杆子争取的。

陸輕舟早說過了,人家訂了親事,不管怎麽說,人家姑娘自己都到了海寧縣,自是逃不脫了,她一介女匪,又沒家世有沒嫁妝的,怎麽能和人家比。

肩膀上的痛漸漸消解麻木,心裏反倒一陣接着一陣的抽痛,仿佛一場美夢蘇醒了,她也該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了。

餘小尾鼻頭一酸,恰在此時猛然回過神來,“我這算是……吃醋麽?”

房間裏安靜得吓人,更不用指望有人能回答她了。

她在屋裏閉着眼睛坐了許久,差不多等到傷口不那麽痛了,餘小尾這才費力地自己用白布包紮,然而扭着胳膊如論如何也打不上一個結,她試了幾次都包紮不上,最後煩躁地将那白布一把仍在了地上,“算了!愛咋咋地吧!”

“還是我來吧。”

門口,一個高挑的身影翩然出現在她眼前,他彎腰時,月白的長袍拂過地面,撿起被餘小尾扔在地上的染血白布,微微皺了皺眉,“有新的麽?”

“有,在桌上……”餘小尾還以為她自己在做夢。

她的面前,陸輕舟自己走到桌前,緩步走到她身邊來,看着她肩上的血窟窿,一時間心都空了。

若他沒記錯的話,這傷口還是上回從靶子山逃走時,江川射下的。

“這樣不行,有針線麽?”陸輕舟還是放下了白布,沉聲問。

“你怎麽——”餘小尾傻愣愣地問道,而他卻沒有回答。

“在那左邊的小抽屜裏。”餘小尾不欲與他說太多,眼下一見到他,心中便想着病中的那個女孩,他們才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自己恨不得捏一朵雲彩這就回寨子裏去。

陸輕舟找來了針線,将那針在火上烤烤,一手按着她的肩頭,“有點痛,要是忍不住就叫出來。”

餘小尾咬了咬牙,“無妨,你逢就是了。”

“那,你忍着。”陸輕舟用針尖刺進白皙的皮膚,将那傷口仔細縫合,沒縫一下時心中都如針刺一般,他從未做過穿針引線之事,更沒為別人縫合過傷口,他感到餘小尾那窄窄的肩膀疼得有些發抖,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哼出一聲。

針尖落在她的身上,可陸輕舟的心裏卻比她還疼。

陸輕舟指尖染血,覺得眼前有些許模糊,縫好後才用白布包紮,他竟不知江川的一招擒拿手正好按在了她的舊傷上,傷口撕裂,他都不曾察覺。

他總算松了一口氣。

方才餘小尾前腳離開了宋安寧的住處,沒過多久他就追了上來,只因她山上有傷走得慢,卻不想跌跌撞撞地尋摸到了這裏。

此時此刻,他單手輕按着她的肩膀,白布一層層繞上,動作輕緩小心,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弄痛了她。陸輕舟從前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故而有些笨手笨腳的,好容易才打了個不太好看的結,勒得餘小尾忍不住呲牙。

“疼麽?”

“廢話,給你一箭試試啊。”餘小尾心直口快,馬上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說,又改了口,一邊穿好衣裳,“我是說,現在已經好多了……”

他聽着就覺得心疼,知道自己問的是廢話,那麽深的傷口,能不疼麽。

“你不能再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陸輕舟偏過頭去,他不忍心再看她像過街老鼠一般被官兵追來趕去,今日傷了肩膀,誰知道還有沒有明日了。

然而餘小尾聽罷只笑了笑,全然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不做匪,我怎麽活?”

“下山找個老實的活計,難道不比落草為寇強?”

餘小尾的杏眼落在他身上,“你的招安大計如何了?”

“我,我還在和父親商量着……”陸輕舟這就被問住了,在父親面前,他不是沒有提起過,只是每次都被父親厲色壓了下來,倒是餘小尾似乎很想得開,從一開始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所以你還沒明白嗎?就算我不願意妄自菲薄,可這世道就是如此,沒別的選擇。”餘小尾無所謂地說,即便心裏苦,到了臉上還是滿不在意的樣子,“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女子,且又是戴罪之身,除了打架什麽都不會,不願賣身為娼,也不願為奴為婢,不落草為寇可怎麽養活自己,稀飯你可想得真開。”

在這世界上,餘小尾別的沒學會,如何在強者的牙縫間生存她倒是很有經驗的,事到如今她也想明白了,當初是一時興起,看上了陸輕舟為人,在宋安寧還沒出現之前,她還可以死皮賴臉地追他一段時日,可如今宋安寧的出現讓餘小尾瞬間清醒過來——他們之間有着天差地別的差距,大約下輩子都不可能走到一起的那種。

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兩人之間難免一陣尴尬。

“今日的事情,還有之前幾次為我解圍,真的要謝謝你,”餘小尾轉過臉來,咧嘴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個潇灑的抱拳,“稀飯兄弟,從今日起我們就是自家兄弟了,我還要趕路,咱們後會有期。”

陸輕舟一愣,“兄弟?”

陸輕舟記得她曾說過,她總有一日要把他娶到手的。

不知為何,心中一陣微涼。

“是啊?你要是樂意,當姐妹也成。”餘小尾主動伸手拍了拍陸輕舟的肩膀,果然自帶一副江湖俠士的氣魄,全然不顧面前有些失落的他,轉身就要往門外走去。

餘小尾唇角帶笑地走了,江湖兒女,連告別也要潇灑一點。

宋安寧大病了一場,醒來已過了子時,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感覺到屋裏有燈光從門縫鑽進來,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外間的燭火還燃着。

這一回她沒有太驚慌,門外之人十有八九是江川,自從上一回的意外,他就每天夜裏守在她的門口了,連紅豆都不比他盡心。

前幾日危險重重,多虧了他日夜在她門前守着,宋安寧心中十分感激,江川雖不善言辭,但其所作所為證明他并不是個壞人,至少在男女授受不親這件事情上,江川比她還懂得拿捏分寸。

宋安寧睡眼惺忪,披上一件外衣下了床往外間走去。

她想告訴他早些休息,若是天寒要記得加一床被子,不想走出來卻看到了這一幕——

江川還是那身玄衣,盤膝獨坐在桌前,搖曳的燭火照亮他手中的飛針走線,偶爾拿起桌上的剪子剪一下,然後又捏起繡花針繼續縫補着。

——他在縫白日送給她的那身衣裳。

“宋小姐醒了。”江川聽到了她的腳步聲,頭也沒擡地問道。

算算時間,是梁大夫出診後的第三日,看來梁大夫果然是妙手回春,江川提着的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來。

他已經整整三日沒有合眼了。

宋安寧繞到他跟前坐下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娴熟的針線活上,想起從前在家時被娘逼着學女紅都學不會,不想卻在一個大男人身上看見這手藝。

“你在做什麽?”她輕聲問,生怕打擾了他似的。

“改衣服。”

“為什麽?”

“你說不合身,改小些。”江川頭也不擡,又拿起剪刀把線頭剪掉,将衣裳拿起來比了比,再一次捏起針線,開始縫袖口。

宋安寧聽着覺得挺好笑的,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一股暖意來,笑道,“想不到你一個大男人,竟然會做這些事情,哪裏學的?”

“一個人走江湖,自學的。”江川冷言冷語,面上也毫無笑意,宋安寧看着他的樣子卻一點也不介意,反而覺得這樣挺好的。

她雙手撐着下巴,就在桌前靜靜地看着他縫東西的樣子。

真道空床卧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

江川其實生得很好看,尤其是那雙古水無波的眼睛,仿佛對什麽都毫不在意的樣子,卻什麽都放在心上,比如她只說了一句衣服太大,他就記下了。

“我的女紅還是跟家裏的婆子學的,縫的都不如你好,而且針腳縫得還不錯嘛,比紅豆縫的都細。”

“嗯,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他說。

宋安寧撅了撅嘴,到底是讀過些書,這句話她還是聽得懂的,“你是說,我是你女兒?”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這回終于停下來,擡起眼睛來看着她,“我的意思是,針腳縫得密些,若我有一天不在了……”

江川沒留意将心中的話也說了出來,反應過來後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圓這個話,“我是說,如果宋小姐不需要在下了,那這衣裳也……”

宋安寧的心中一驚,盯着他的目光看了幾秒,然後故意看向了別處。

不知道為什麽,聽他這樣說,心中慌亂得厲害。

“嗯……你功夫那麽好,怎麽會有一天不在了,可不要渾說……”

“生死之事沒人能預料。”江川嘆了口氣,好不容易縫完了袖口處,然後稍一用力拽斷線頭,這才有心思擡眼看她,“宋小姐昏睡了幾日,陸大人派少爺前來探望過,帶了些禮品就放在櫃子裏,宋小姐要不要看看?”

宋安寧聽罷,瞪圓了雙眼,“陸大人知道了?”

江川只好點點頭,把那日宋安寧病倒,他情急之下前往衙門求請梁神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來,宋安寧越聽越覺得心中沒底,不料怕什麽就來什麽,只聽江川沉聲道,“陸大人已經修書一封,命人送去了芙晖,只等宋小姐好了,就派在下好生送宋小姐回芙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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