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是兩般心未決,雨中

十幾日後,宋安寧大病痊愈,身子也活蹦亂跳的了,在海寧縣上住了足足有一個月的時日,按照先前的約定,也該回去了。

這日天氣晴好,日頭照着牆角萌起的野草芽,微風中都飄着青草香氣。紅豆在屋裏收拾了包袱,出來時拉上了門,走到院子裏閑坐着的宋安寧身邊,“小姐,咱們就這樣走了,不和江捕頭打個招呼麽?”

宋安寧仰頭看了看太陽的方向,算算時辰,還不到江川回來的時候。

“罷了,還是留封書信給他吧。”

宋安寧在案前寫完了道別的信,擱在了案前的一方硯臺旁,順手又壓上了一錠金,當做這一月來租宅子的費用,她穿着一身男兒裝束,自己帶着紅豆上了路。

海寧縣裏,瘟疫的風波已經過去,劫後餘生的百姓還聊着那琅山梁神醫的事情,宋安寧一路走來随便聽了幾句,倒也不以為然。

“前面就是醉花樓了。”宋安寧停下了腳步,望着街口那紅袖招搖的花樓,仿佛想起自己初來乍到的情狀,竟然把花樓當做了客棧,鬧了不少笑話。

紅豆臉上有些難為情,“小姐該不是還要再去吧。”

宋安寧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打扮,“今日是男裝,正好進去與嘉月姑娘道個別。”

“要不,奴婢就不進去了,在前頭等着小姐出來。”

宋安寧無奈,“真沒出息,那你去前頭給我買兩個肉包子,留着路上吃。”

“哎!”紅豆得令,逃命似的一眨眼就不見了。

醉花樓中,盡是一片尋歡作樂、酒醉燈謎之象,庭中十幾個楠木酒桌幾乎都被坐滿了,香客推杯握盞,雙目無一不盯着戲臺子上的婀娜舞女發愣,酒醉微醺,加之絲竹管弦之聲入耳,恍如登上極樂。

行搖雲髻花細節,應似霓裳趁管弦。

豔動舞裙深似火,悉凝歌黛欲生煙。

“宋姑娘今兒來得不巧,嘉月姑娘今日去柳公子府上賀壽去了,還未回來呢。”彼時那花婆周媽媽陪着笑臉親自來到桌前賠不是,“您若什麽時候得了空再來罷。”

“又出去了。”宋安寧心下想來,今日還真不是道別的好日子,尋誰都尋不見,看眼下出去還等不到紅豆回來,“勞煩您拿些紙筆來,我給嘉月姑娘留下個字條。”

“這……”周媽讪讪道,不想多費那些紙墨,“宋姑娘留個口信也是一樣的。”

宋安寧了然她的意思,索性拿出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桌上,少說也有三兩。

“我今日啓程回芙晖去,怕是日後也見不着了,還是留封信妥當些,”宋安寧把銀子往前推了推,“若是不夠,就等我那丫鬟回來——”

“足夠啦,足夠啦。”周媽自是愛財之人,見了銀子趕忙收進了自己的袖口裏,連聲應着,不多時親自捧了文房四寶來,就在酒桌上鋪開,還叫小丫頭沏了壺茶來,說是給宋安寧“潤潤嗓子”。

宋安寧提筆舔墨,在這一片喧嚣聲中能全神貫注地寫字,倒也引得不少香客側目,宋安寧自小在家跟着先生念書,字寫得十分好看。

正在宋安寧全神貫注之時,旁邊的酒桌上來了三個客人,進門後就嚷嚷着讓周媽上壺好酒,還偏偏不許用尋常的酒杯,要用大碗來喝,引得那周媽唯唯諾諾地上前來,“三位客官若是這樣喝,倒不如去隔壁的酒館裏痛快。”

不料她話音未落,當中看着最清秀的那小公子就拍了桌子,匪氣十足,“隔壁酒館裏有漂亮姑娘麽?否則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大當家的,這要是不歡迎咱,咱去別處也是一樣的。”

“憑啥?咱們又不是不給銀子。”清秀的小公子用腰包裏摸出一錠銀子來,“噹”一聲敲在桌上,險些把上好的楠木桌面兒敲出個坑,“給這兩位兄弟來兩個水靈的姑娘,再來個俊俏的公子,過來陪我喝酒!”

餘小尾此話一出,周圍的客官都不由得紛紛扭頭看過來,來逛花樓看漂亮女子的男人不少,看俊俏男子的男子這倒是第一遭見到,周媽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這位公子,水靈的姑娘咱們有,陳年的女兒紅咱們也有,但這俊俏的公子嘛……”

就連餘小尾身邊陪坐的小旋風都湊上來壓低聲音道,“大當家的,這樣不好吧……咱不是說好了只喝酒不尋樂子……”

“就是啊,大當家的,您不是嚴令禁止寨中的兄弟們逛窯子嘛?……”二狗子從旁附和。

“況且俊俏的公子,您讓人家上哪兒去找啊……”

餘小尾聽得心煩,想起來還有這麽一茬,于是擺手作罷,“罷了罷了,先上酒來。”

“是是是……”周媽麻溜地收了銀子,吩咐丫頭搬酒去了。

周媽一走,三人圍坐在一塊兒,就開始閑聊起來。

“大當家的也不必太把那陸少爺放在心上,咱們寨子裏的好男兒這麽多,您看二當家的,就願意為您上刀山下火海的。”小旋風親自為餘小尾倒了一碗酒,誰知她端起碗來兩口就喝了個幹淨,他又連忙又倒上一碗,接着說,“再說了,人家家財萬貫財大氣粗的,如今又因為處置瘟疫之事有功升了官,不幾日又要搬到麗舟上任去了,就算沒有定下親,也不是咱們能高攀的。”

“會不會說話,人家陸家是三代的清儒,哪有什麽家財萬貫……”餘小尾撂下碗,話裏話外都維護着陸家,心中的立場不言而喻。

二狗子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了一口氣,“大當家的,陸少爺到底有啥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你就這麽放不下?”

陸輕舟這個人,文文弱弱的一肚子聖賢書,一天天只知道仁義道德,腦子連個彎兒都轉不過來,他有什麽好的。

可是他心地善良,滿腹才學,從不會因為她是匪就另眼相待,他總是有勇有謀,對自己堅持的事情絕不輕易松手。他們一起經歷的事雖然不多,但每到了關鍵時刻都能挺身而出,一次又一次地維護她,能為她豁出命去,就沖着這一點,餘小尾的心裏就再裝不下別人了。

餘小尾雙手拄着額頭,默不作聲地想了一會兒,兩大碗烈酒下肚,不僅絲毫沒有消解她心裏的苦楚,反倒還有些頭疼。

借酒消愁,愁更愁。

“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喜歡他啊……”

宋安寧信還沒寫完,聽着身後那桌的閑聊聲,手中提着的筆半天都沒落下。

她心中本忌憚着他們,可他們口中的“陸少爺”,十有八九就是陸縣令之子陸輕舟,而他們當中那個裝扮成男子卻一身匪氣的“大當家的”,大約就是那天晚上在靶子山中,陸輕舟以命相護的女匪了吧。

真是兩般心未決,雨中神女月中仙。

“也不知那宋家大小姐是如何想的。”她聽見身後的餘小尾托着腦袋道。

“還能是怎麽想的,大戶人家的女兒,那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什麽主意的。約摸着等婚期一定,就被爹娘塞進花轎嫁過來呗。”二狗子抿了一杯酒,入喉時豪爽地“哈”了一聲。

“看模樣,是個端莊的女子,一看就是滿腹詩書的那種,和稀飯挺配的。”餘小尾聲音裏的失落感都快掉在地上了,“只希望稀飯娶了她,倆人能和和美美,比翼雙飛。”

“誰說我沒有自己的主意了?”宋安寧撂下筆,終于鼓起勇氣決定自己走到他們這一桌來,雖然說話是兩腿都在發抖,但也好好地站在三人驚愕的眼神中侃侃道,“我才不要嫁給我沒見過的男子,就算是父母之命也不願從,更何況——”

更何況,她明明記得爹爹是否了這樁親事的,她初來海寧時,只不過是為了找個由頭離家出走罷了。

這是遇上正主了。

餘小尾見了她,雖說不上氣,但多少也有幾分不爽,于是既不起身也不見禮,雖是第一回正式見面,卻像是舊相識似的,揚着下巴問道,“宋姑娘若對稀飯兄弟沒什麽意思,那為何又要大老遠地跑到海寧來?”

“我不過是一時想不到別的去處罷了,況且我若不來,怎知道他是我不喜歡的人?”宋安寧心直口快,遂很不客氣地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一口氣喝下去,似乎舌頭都直了,膽子也大些,“我爹爹罰我抄寫六十遍女誡,我一氣之下才離了家,一時間想不到去處,才想到了海寧這處遠得很,且陸家小哥哥也在……”

餘小尾木然地點點頭,“哦,所以還是為了他而來。”

“我本想着出來兩個月,等爹爹的氣消了再回去的,不曾想……”

——不曾想,在海寧的這一個月發生了這麽多的事,若是回家說給爹娘聽,或許比說書的都精彩呢。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我看宋姑娘也不必急着走了,這一路山高水遠,路上的土匪可不少,不如就留下來把親事辦了,大家都方便。”

“來便是這樣來的,我不怕。”宋安寧說罷就把自己桌上寫好的信仔細疊好,交代給了周媽,自己拿上小包袱就要走,“我無意于陸家小哥哥,姑娘大可放寬心,我這就要回家去了,告辭。”

餘小尾眨眨眼睛,叫住了她,“怎麽,宋姑娘難道還沒聽說?”

“聽說什麽?”

餘小尾滿臉的真誠,把今日一大早聽到的小道消息說給她聽:

“宋姑娘病了的消息傳到了芙晖,宋大人派人快馬加鞭送信給陸老爺,眼下陸宋兩家,正商議這門親事呢。”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詩句選自白居易《醉後題李,馬二妓》

情敵相見,好歡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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