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朝飲盡杯中酒,好朋
二人來到衙門口時,紅豆已經焦急地等了好一會兒了,見陸輕舟也親自前來,扭扭捏捏了好半天才說出實情,說自家小姐和幾個不相識的男子在花樓裏喝醉,不知該如何是好。
江川面上波瀾不驚,拔腿就要往花樓而去,直到紅豆無端說出同桌的幾人看着人模狗樣,如土匪一般,陸輕舟這才上了心,随意多問了幾句,才料到那同桌的“男子”十有八九正是餘小尾。
此時已近日落時分,二人同紅豆一道快步往城中繁華的西市而去,片刻也不耽誤,這處一到了晚上便是歌舞升平的一片,富家子弟來往于此揮金擲銀尋消遣,倒是對于陸輕舟來說,十分地不習慣。
“人在何處?”
花樓中熱鬧一片,都是清一色的男客,身邊總要伴着一二如花似玉的姑娘陪酒,故而紅豆伸着脖子朝一個方向張望了一會兒,很快就尋到了他們,搖手一指,“就在那兒,戲臺子前的那一桌。”
二人朝紅豆所指的方向瞧過去,那兩個女扮男裝的女子果然混在其中,裝扮不差,但那纖瘦的身量一看便知是女兒身,在這中人人都是衣冠禽|獸的地方,真是不能不叫人憂心。
兩個姑娘喝得爛醉,早不知天地為何物,另兩個匪氣的男子還在推杯換盞,好容易開戒一回,當然自得其樂。
“真是胡鬧,如何能醉成這樣。”陸輕舟前一秒搶下了餘小尾懷中的酒壇子,下一秒胸口就挨了一拳,索性将她攔腰橫抱起,朝江川吩咐道,“此處多有不便,還是趁早送回到住處要緊。”
江川點頭,轉頭就給身邊不知所措的紅豆塞了二兩銀子,“叫輛馬車,越快越好。”
“是!”紅豆轉身就跑了出去,手裏還拎着宋安寧心心念念的肉包子。
“少爺打算将人送去何處?”江川猶疑地看着陸輕舟懷中昏睡不醒的餘小尾,幾番交手之下竟在這種場合相見,倒也放松了些警惕,“不如先去小人的寒舍,暫時安頓下來。”
“我還是送她回山寨去吧。”陸輕舟一番猶豫後說,“衙門的事情,若父親問起,就說我和柳公子喝酒去了。”
“知道了。”
不多時,陸輕舟和江川二人一人架着個姑娘,出門各自登上一輛車馬,到了街口分道揚镳,各自往住處去。
馬車裏,紅豆扶着東倒西歪的宋安寧,眉頭皺的跟麻花似的,想了半夜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直到兩個扶着下了馬車回到住處安置下來,紅豆才吞吞吐吐道,“我家小姐頭一回喝這麽多的酒,江捕頭您見笑了……”
江川俯身為她蓋好雲被,紅撲撲的小臉上還帶着濃郁的酒氣,唇角挑起,也不知道在做什麽美夢。
“好好的怎會到了醉花樓?”江川在她的榻前蹲下,牽起她的手腕摸了脈息,好在只是醉酒,倘若再喝出些毛病來,只怕又要折騰一回了。
“小姐怎會無故去醉花樓,自然是去和嘉月姑娘道別的。”紅豆急忙為自家小姐辯解,“小姐在海寧結識的朋友不算多,自然不能就這樣走了。”
“走?你家小姐要走?”江川面前聽明白了個大概,然而他最放在心上的,卻是這個。
紅豆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飛快地跑到桌案上拿起那封宋安寧早就寫好了的道別信,雙手奉上,看着江川快速拆開,“小姐說了,一個月之期已到,再住下去,我們的盤纏也不夠租宅子的錢了,所以還是回家去……”
那信上書着娟秀的閨閣小字,措辭規矩謹慎,與紅豆說得差不多。江川很快看完了信,心緒漸漸低沉下來,手中的信也落下,這一個月來他們相處在同一個屋檐下,難不成還會在意些許銀兩麽。
只是他身份低微,除了為她做些微不足道的事,大約也不能有什麽非分之想吧。
他并未吐口心中所念,片刻後才想起一樁事情來,“在這裏好生照顧你家小姐,我出去一趟,趁着西市的藥鋪子沒關門,我去買一副醒酒藥來。”
他話音才落,起身還未走出半步,只覺腕上被溫熱的手掌握住,回頭看去,正是宋安寧露出半截手臂死死地牽在他的手腕處,不肯放手。
宋安寧歪過頭來,一臉幸福地咂咂嘴,小聲呢喃着什麽。
“還是我去吧。”紅豆一見便笑了,“畢竟道別這樣的事情,還是面對面說比較好呢。”
說罷,紅豆邁着輕快的步伐,順着方才來時的路而去。
“宋小姐這又是何必呢。”江川在她的床頭坐下,目光挪去了別處。
房中格外寧靜,仿佛能聽見晚風敲窗的聲音,宋安寧迷糊中呢喃了幾句,這回卻被江川聽得真切。
“……紅豆啊,你說江捕頭,他怎麽就不說留我呢……”
“我……”江川一怔,“宋小姐?”
“……他若是拼命拼命留我,我就不走了……”
然而事情到了餘小尾這處,卻是截然相反的畫風。
到了日沒西山、月度迷津之時,馬車辘辘沿着山路而上,漸行漸遠。馬車裏時不時地傳來拳打腳踢的聲音,伴随幾聲河東獅吼,在林間小路上行得左右搖擺。
駕馬的夥計時不時還要朝身後看一眼,也不知這次接的客官是什麽來頭,狂躁得很。
“放開我!我沒喝醉!我要出去打劫!!!”馬車裏,二狗和小旋風看着她這幅樣子,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洞把自己埋了,眼看着餘小尾胡亂甩着兩條膀子,想要掙脫身上的束縛,然而陸輕舟就将她緊抱在懷裏,力氣之大無論她怎麽掙紮都不放手。
“醉了的都說自己沒醉,你倒是消停些吧。”陸輕舟這半個時辰什麽都沒做,光是摁着餘小尾這一件事就忙的他一身的汗,好容易擡起手腕抹一下額間,餘小尾又飛快地掙脫了一只手,差一點就飛出馬車去。
“渾說!我要是消停了,兄弟們吃什麽喝什麽啊?放我下去!信不信我一個破風拳——”
“好了好了,聽話……你就不能安靜些嗎!”陸輕舟一面怕駕車的夥計聽了她的胡言亂語,直接把馬車駕到了衙門口,不得不應聲圓着她的酒話,“若真是招來了土匪,半夜三更的,如何是好?”
“客官!再往前走就是北涼山了!”趕車的夥計回頭朝馬車裏喊道。
“知道了,前面那個岔路口停一下。”
“放我下車!我還要下車打劫呢!”餘小尾迷糊中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揮舞着手臂踉跄下車,沒走幾步就險些跌進了路邊的草叢中,陸輕舟好容易将她扶穩,“這是喝了多少,已經醉到連自己家門都不認得了……”
小旋風一面架着自家老大,一面畏首畏尾地回着,“不多,也就……七八大海。”
“七八大海?!”陸輕舟聽着心驚,腳下差點踩進泥裏,聽着餘小尾念念叨叨總說要去打劫的話,“究竟是遇上了什麽事,非要喝這麽多酒?”
尋常姑娘不勝酒力,最多也是安靜地睡上一覺罷了,她倒好,撒酒瘋都是好的,一口一個要打劫,辛虧那趕車的夥計心大,否則非捅了大簍子不可。
“還不是為了那封信的事兒。”小旋風酸着臉,抱怨道。
陸輕舟眉心微皺,“信?”
“信!送信的來了?兄弟們抄家夥給我上——”餘小尾聽見“信”字,瞬間來了精神,掙脫開左右撲了幾步,直接摔在了地上,“啊!別讓他跑了啊!我刀呢?我刀呢?……”
陸輕舟一拍腦門兒,自問這是造了什麽孽,趕忙又上前去扶,這一路上左摔一跤右摔一跤,好好的一身衣裳都跌了半身的泥,眼看着天色越來越暗,上山的路也愈發不好走,索性将她背在自己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寨的方向走去。
“自然宋家求親的那封信嘛,”二狗子在一邊扶着,只得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說給陸輕舟聽,“大當家的聽說您要跟宋家的小姐結親了,折騰了一宿沒睡,第二日就上醉香樓喝酒去了,誰知道恰好碰上了人家正主兒,于是就想到個截信的法子……”
“你們消息倒快。”
“那是,醉花樓的消息,能不快麽——”二狗子話音未落就被小旋風搥了一下,才捂住嘴巴聳聳肩。
陸輕舟聽着,禁不住想要笑起來,自餘宅一別,他還以為餘小尾已想好了要跟他恩斷義絕,從此潇灑地做一個山大王,竟不知她這麽大大咧咧的一個人,也有女兒家的心思,借酒消愁這樣的事情,反倒讓她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陸輕舟心中悄然撥開雲霧,一輪明月升起,餘小尾性子雖野了些,但卻是對他動了真性情的。
“哎,我沉不沉?”耳畔的那個聲音乍然問道。
陸輕舟背着她,側過頭來耐心道,“不沉。都說酣醉沉不醒,等你酒醒了,明日又是個身輕如燕的女飛賊。”
“那這驢怎麽走的這樣慢?晚上沒吃飯麽?”餘小尾下一句就讓陸輕舟臉色發青,回頭一看那左右二人正憋着笑,哀嘆道,“可不是沒吃飯,今晚這麽一鬧,明兒回到家父親還不知要怎麽罰我呢。不如……你們先回去?”
陸輕舟面子上挂不住,那随行的二人就快要憋不住笑了,擺擺手轉身往山上走去,獨留下他們二人,陸輕舟這才暫時松了口氣。
“籲!停車!”餘小尾這時又冷不丁地大喊一聲,小手拍着陸輕舟的肩膀,身子一扭跳了下來,邁開大步往林子裏走去。
“哎,你去那做什麽——”
餘小尾在路邊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蹲着,眼皮沉得快要眯成一條縫,“這個地方隐蔽,你們自己找地方蹲好!等人來了再亮青子,不許打草驚蛇啊!……”
“好,好,”陸輕舟斂起袍子,也在她身邊坐下,“你要守在這裏,我陪你一起就是了,你想去哪兒我都陪着你。”
“可是我困得很,也不知道怎麽了。”餘小尾努力睜大了眼睛,然而天色已經暗下來,只有皎潔的月色勉強照亮眼前的山路,“兄弟啊,我睡一下下,倘若有人來了,務必把我叫醒啊。”
陸輕舟笑着答應她,“好,等有人來了,我就叫你。”
“嗯……”
許久,陸輕舟感覺到肩膀上一沉,竟是餘小尾将腦袋紮在了他的肩頭,睡了過去。
“哎,許是盈盈一點芳心,占多少春光。”
“啥意思。”餘小尾迷糊中歪過腦袋來小聲問道。
“沒什麽意思,你睡你的。”陸輕舟笑笑,擡手将她的小腦袋按在自己肩上,瑟瑟寒風中,他把自己禦寒的鬥篷蓋在了小尾的肩膀上,“只說路邊的野花很好,等到送信的人來了,會叫醒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江川師承琅山派,所以診脈還是會一點的,只是不精通而已。
【另注】
盈盈一點芳心,占多少春光。
——顧太清《玉燭新·白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