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應是年少薄春衫,醉後
餘小尾一覺睡到了天大亮。
清晨的山中,鳥語蟬鳴……哦不,這個季節還沒有蟬,卻不知是什麽小蟲始終在耳邊嗡嗡作響,餘小尾眼睛還沒睜開,極不耐煩地擡手趕着蟲,惺忪的睡眼在日光下緩緩睜開一條縫,這才看清楚始終在自己耳朵邊上繞來繞去的東西——
——一只大馬蜂。
“哇!大蜜蜂!!!”餘小尾吓得一蹦三丈高,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才發覺自己居然是在半山腰上,卻怎麽都想不起來自己昨晚是怎麽睡着的了。
“是馬蜂。”陸輕舟的聲音悠然傳來,他也竟還坐在原處,活動着一只麻木的胳膊,淡然道,“你睡醒啦?”
餘小尾傻傻地站在草叢裏看着他,仿佛周圍的一切都是夢境。
“我怎麽會睡在……”
“難道昨夜的事情,你全忘了不成?”
餘小尾木然地搖搖頭。
陸輕舟故作憂郁地哀嘆一聲,“罷了罷了,就當是我自作多情,昨夜的事——”
“我可是什麽都沒做啊!”餘小尾下意識地看了自己的衣衫,捏緊了領口退了兩步,雖然經了昨日一晚上的折騰弄了一身的泥污,好在還未到衣衫不整的地步,“我……雖然一直對你有非分之想,啊不是,心存幻想,但人家怎麽說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兒身,倘若……有什麽非禮,呸,不合适的舉動,你不會反抗的嗎?!”
餘小尾稀裏糊塗地說了這麽一通,竟不知把自己憋在心底裏的真心話都說出來了,正對上陸輕舟笑得有些詭異的眼神,本就紅撲撲的臉頰愈發燙起來,即便這樣還不忘卯足了氣勢,揚着下巴振聲道,“你幹嘛啊?莫非昨天晚上,我真的把你……”
餘小尾的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她一向是爽快的性子,喜歡他時便死皮賴臉地追上去,難道昨夜她還真的沒管住自己的本能,酒壯慫人膽,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陸輕舟給……這下完了,可她怎麽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呢?
蒼天啊,這都是什麽命數?
然而她仰頭看着萬裏無雲的蒼天時,只有幾只山雀零星飛過,落在了不遠處的枝頭上。
陸輕舟依舊一動未動。
“你該不是訛上我了吧……”
正當餘小尾絞盡腦汁想着如何拜托這個大麻煩之時,陸輕舟只雲淡風輕地笑道:
“我說的是截信的事情,你說的是什麽啊?”
餘小尾腦海中又是一道電光火石閃過,“信?!”
一時間氣氛凝滞下來,山中刮來清新的微風,此時此刻竟冷得叫人瑟瑟發抖。
“宋大人千裏迢迢送來了信,我都還未來得及看呢,也不知道有些人怎麽消息這樣靈通,就已經郁悶得醉倒在花樓裏了,還耍了一宿的酒瘋……”陸輕舟漫不經心地掃着衣袍上的土,偶爾擡起眸,饒有興趣地看着餘小尾臉上的表情從尴尬變得扭曲,青一塊白一塊的,“哎,大半夜的,非要蹲在這草叢裏劫信,拖都拖不走。”
“你說的……是我嗎?”餘小尾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喝醉之後是這樣的。
“不是你還有誰?不然我吃飽了撐的陪你在這荒山野嶺蹲了一晚上?”
從前都是餘小尾将他逼到角落裏,難得瞧她尴尬一回,陸輕舟心中倒是很歡喜的。
尤其是看着她為自己吃醋還死活不願承認的時候。
“那信呢?”餘小尾還等着聽下文呢,“我喝得那麽醉,到底劫到了沒有?”
“沒有?”
“那我們還不快去——”餘小尾扭頭就要跑。
“急什麽,”陸輕舟高聲叫住了她,“還沒寫呢!”
不知為何,她心裏竟然一陣竊喜,萬萬沒想到,陸輕舟竟也是站在她這邊的。
“那要不……”餘小尾側過臉撇嘴道,“若是因為信的事情,咱們好說好商量,光天化日的,起碼你先起來,咱們回山寨裏商量去。”
“不走。”陸輕舟擡起一只手伸向她,“拉我一下。”
“幹什麽占我便宜,男女授受不親啊,不是你說的?”
陸輕舟笑笑,“誰要占你的便宜了,陪你坐了一宿,你睡得倒香,壓得我腿都麻了……”
這一路上相顧無言,淨聊着些有的沒的,但知心似玉壺冰,前山可數且徐行,就這樣散步也是舒心的。
餘小尾扶着一瘸一拐的陸輕舟,兩人結伴往百米開外的寨子走去,餘小尾興致勃勃地跟陸輕舟說起她們在醉花樓中相遇之事,引得陸輕舟也笑起來。
“怎麽這樣好笑?”
“我是同情那花樓的老板,一日間竟能見到兩位女客,這生意還真是不好做啊。”
“說得仿佛你也時常去花樓裏逛似的。稀飯,你可曾見識過花樓裏的姑娘?個個都是傾國傾城的容貌,反正都比我好看多了。”
餘小尾說着,面上居然漸露出羨慕的表情。
陸輕舟認真看着她,“想聽實話?”
“廢話。”
“從前在京城中住着時,曾經被容國府上的司馬世子拐帶着去過一回天香樓,那是京城中最奢華的一座花樓,那裏有瑣羅最美的舞姬,有宸祈價貴的淩霜翠,有雲昭最甜的絕塵香,有寧琊最動人的安神曲,只聞吹歌入空去,香紗推盞捧漿來,如此繁華盛景,當真是年少春衫薄,滿樓紅袖招。”
陸輕舟形容着傳說中天香樓的景象,讓餘小尾這個心似男兒的女子都雙眼放光,動心不已,恨不得自己這就駕馬直奔京城見識一場這紙醉金迷的景象,沉醉得無法自拔。
“然後呢?”餘小尾滿眼羨慕的樣子,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其中。
“喝了些名貴的逍遙醉,聽了幾首時新小曲兒,趁着入夜前就回家了。”
“真沒勁。”餘小尾繼續追問,“再然後呢?”
“再然後?當晚就被父親發現了,暴打了一頓,在祖宗面前跪了三天。”
“三天啊?”餘小尾瞪大了眼睛,然後板着手指算了算,“這麽算的話,你逛花樓的懲罰倒是比跟你爹提起招安之事還要嚴重。”
提起這茬,陸輕舟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不過我既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的。”
“眼下這都是小事,唯獨一件大事非辦不可。”餘小尾倒很想得開,輕重緩急還分得清楚,叉着胳膊問,“截信的事。”
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這幾日撒潑胡鬧,刨根究底,還不是為了這樁事。
陸輕舟也嚴肅起來,“我父親同意這樁親事,大半也是看在宋家的立場上,按照你的法子,我将書信掉包後再由江川送往芙晖,恐怕也只能解決一時的燃眉之急,事情的關鍵,還要宋姑娘親自回去一趟才算妥當。”
餘小尾轉過頭來,“你就真的對宋家的大小姐一點興趣都沒有?”
今日之前,餘小尾還以為自己的想法只是賭氣罷了,不料事情的發展似乎在她的意料之外,宋安寧并不想嫁,就連陸輕舟也不想娶,她一向任性作妖慣了的,如此被老天爺看重,她還真是不習慣。
陸輕舟搖搖頭,“我不認識的女子,談不上興趣。”
“那倘若你認識了呢?”餘小尾覺得他這個回答很不負責人,“平心而論,我見過宋姑娘,她其實挺好的,知書達理,而且性子也活潑——”
“比你還活潑?那不可能。”陸輕舟冷不丁打斷了她的話。
餘小尾一愣,“這是什麽意思?誇我還是罵我呢?我這麽沒聽明白?”
陸輕舟脫開她的手,眼下腿也不麻了,潇灑地負手往山寨的方向走去。
他背着她淺淺一笑,不以為然。而他心中所想,才不會就這樣告訴她,省的被她笑話:
若是遇到你之前,我或許還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可是小尾,如今在我的心裏,你的喜怒哀樂,對我而言便是最好的。
琅山之中,生了一片好竹林。
竹林之中,唯有流水聲。
這日梁長風坐在一眼清泉旁看着書,手邊擺着幾樣新鮮藥材,一個接一個地捏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偶爾摘下一段放進嘴裏,嚼了幾下又吐出來。
“那是醉魚草根,沒毒,祛風除濕的,苦得很。”身後傳來一男子幽幽的聲音,說話的人穿着一身朱紅褂,負手立在一塊磐石之上。
“我知道,最近上火,所以才嘗的。”梁長風懶懶地躺下來,眼睛仍盯在書上,懶得搭理他。
“我看你這藥癡,總有一日要被什麽不認識的草藥毒死。”鳳景翎從石頭上跳下來,輕盈落地,然後穩穩地走過來。
“我知道,所以從來不嘗不認得的草。”梁長風繼續擡杠,單手枕着腦袋,依舊我行我素不回頭。
鳳景翎也不與他計較,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由着他任性慣了,好在梁家對鳳氏族有恩,也從不在意那些虛禮。
“從海寧回來好幾日了,也不到我府中說一聲。”鳳景翎在梁長風身邊停下腳步,一斂袍子席地而坐,一身華貴的帏錦衣裳被草叢中的露水打濕,他也毫不在意,“我這幾日忙着蔣家的大事,脫不開身,心煩得很。”
梁長風冷笑一聲,也不準備給他什麽好臉色看,“你還好意思說,你領來的人,為了讓我去趟海寧,一言不合就給我綁上了。拜托,我是神醫诶!有他們這麽求人的麽?”
“竟然是綁走的?”鳳景翎聞之也有些驚訝,沒想到堂堂大儒士陸天鶴的公子,居然能幹出這樣的事情,“難怪我那日命小白送東西給你,轉眼人就不見了,我還覺得新奇,怪脾氣的梁神醫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竟然不刁難一下來求醫的人,不像你的作風。”
世人都說梁長風脾氣怪,但熟識都知道他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凡是上山來求醫的,必然伸出援手,只不過事先必得耍一通威風才行,顯得自己才高八鬥文武雙全,免得人家瞧他年輕而不将他看在眼裏。
所以這事說起來,梁長風也是很沒有面子的,以至于現在百無聊賴地曬着太陽撓着癢癢,一臉苦相地躲在竹林裏不見人。
“蔣家的事情,審理得如何了?”梁長風不想再接這茬了,左右說下去都是自己沒面子,索性換個讓鳳景翎也沒面子的話題聊着,落得心裏平衡些。
琅邪之地的蔣家一脈,與鳳家也算世代交好,現如今蔣家犯了買賣軍需的附逆之罪,鳳景翎身為琅邪州府受命審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陛下雷霆之威,連帶着只為蔣家說了幾句話的陸天鶴都遭了責,他也不敢有絲毫徇私,這一番抄家下獄流放,鳳景翎的心裏也是鈍刀切肉似的疼。
鳳景翎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流放北境,已是我能力下最輕的處置了。”
雪國宸祈乃是苦寒之地,在封霄境內的錦川有座銀礦,那裏便是他們日後的安身之所。
“一共多少人?”
“蔣家上下,一共一百七十餘人。”
“……我是問押送的官兵有多少?”梁長風有點不耐煩。
“不到三十人吧,怎麽了?”鳳景翎收回目光來,落在他身上。
“北境在北,北涼山在東,你說,押送犯人去宸祈的路,應該不經過北涼山吧。”梁長風依舊翹着二郎腿,言語中沒有絲毫波動,一如既往的懶散。
“不經過啊,怎麽突然這麽問?”
“我倒是有個法子,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幹。”梁長風用餘光看了他一眼。
鳳景翎俯下身來,“洗耳恭聽?”
梁長風一個翻身坐起,目光炯炯地看着鳳景翎,唇角挂着一絲壞笑,“我這趟去,恰好認識了個人,說不定正好能幫到你呢。”
“誰?”
鳳景翎的直覺告訴他,每次梁長風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肚子裏總裝了些鬼點子。
“駝山海蛟龍,你可曾聽說過?”
作者有話要說:
但知心似玉壺冰,前山可數且徐行。
——楊澤民《醉桃源》
年少春衫薄,滿樓紅袖招。
——韋莊的《菩薩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