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女子堪比匹夫勇,別攔
自餘小尾好生招呼陸輕舟下了山,懷中揣着那封關系到自己後半生幸福的信回到海寧。後來與江川、宋安寧二人的一番權衡之下,還是決定将宋安寧送回到芙晖的宋家去才妥當,且一路上有身手不凡的江川随行保護,若不出意外的話,不過二十日就能回到雍州宋家。
于是翌日城門口,陸輕舟好生将三人送出城外,一路上的盤纏也打點妥當,陸輕舟三番兩次地囑咐江川護好宋姑娘的周全,聽得宋安寧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又因為要趕路而起了個大早,眼下正忍不住地犯困。
“少爺放心,小人必把事情辦妥,至于剩下的,就看宋小姐的功夫了。”江川說着朝宋安寧看去,所指的“功夫”不過是她撒潑打诨的功夫。
宋安寧打着哈欠,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心中是極不願回家的。
“既如此,此事就有勞宋小姐了。”
陸輕舟揖手一拜,宋安寧也就草草回了個禮,“好說好說,同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必客氣。”
“時辰不早了,我們就先上路了。”江川抱拳回道,轉而護着宋安寧登上了早已備好的馬車,自己坐在前頭駕馬,往南下的官道上去。
“陸公子留步!”
送走了江川和宋安寧,陸輕舟才要回城去,忽聞耳畔有呼喝聲而來,轉而望去時,看見一個白衣少年騎着一匹黑鬃良駒,背着長劍,單手握缰,逆風馳騁而來,細看時卻是個故人,原是在琅山上有過一面之緣。
鳳府的大門外,他一句“少主不在府上”就将遠道而來的他與餘小尾打發了,如今倒是反過來,在這海寧的地界,他倒是稀客。
陸輕舟也不是輕浮之人,且對方是奔着他而來,于是迎了兩步上前去,“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看那人輕盈跳下馬背,看身法也是習武之人,“在下奉琅邪鳳府少主之命而來,有要事與陸公子商議,不知陸公子可否賞臉,入城中一敘?”
送走了宋安寧與江川,眼下也沒別的事,“既是鳳少主的意思,在下自當奉陪。”
“請。”白鹿回答得爽快,推手抱拳道,恭敬地跟在陸輕舟身後,往街市的方向而去。
回身時,白鹿一身白色武服飛馳而過,恰與駕馬的江川擦肩而過,二人目不斜視,形同陌路,并沒有半句寒暄。
片刻後,江川才朝他的方向略略回望一眼,轉而握緊馬缰繩,帶着宋安寧絕塵而去。
“怎麽了?”宋安寧方才就覺得江川神色有些不對,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子不住地往後看,“那人你認識?”
宋安寧印象中從未見過此人,但是看江川的神情,似乎是舊相識,也有什麽事埋在心裏似的,但以他一向悶葫蘆的性子,大約十有八九是不會說與她聽的。
“認識,有些許年不見了。”江川回過神來,雲淡風輕道。
“既是舊相識,怎麽也不上前去打個招呼?”宋安寧十分善解人意,“時間還早,不如你把馬車停在這裏,我等你回來就是了。”
“不必了,路途遙遠,還是趕路要緊。”江川揮起馬鞭,馬兒便撒開四蹄,在官道上越行越遠。
江川面上波瀾不驚,但心中有些觸動不能平複,腦海中白鹿的模樣轉瞬即逝,然他未曾向人提起過,他一身精純的功夫便是師承琅山派,與白鹿本是同氣連枝,曾經他們同在琅山習武,如親兄弟一般,白鹿自小就是精明的性子,比一衆師兄弟都伶俐些,師父也是最喜歡他的。
只不過許多年未見,他們下山後皆各為其主,成了陌路人,師父曾教導過,“侯王守道,萬物自化,夫将不欲,天下自正。”但白鹿究竟效忠的是鳳少主還是旁的什麽人,也不好說了。
聽雨樓中,陸輕舟與白鹿二人落座在二樓雅間裏。
漠漠輕寒上小樓,淡煙流水畫屏幽。
視線之內,簾外便可見街市,遠離朝堂之外,市井氣息撲面而來,此日雖無微雨,但一襲微風,伴着樂師婉轉的琴聲,品一盞今春新到的雲麓茶,倒也悠閑恣意。
只可惜對坐之人并非等閑身份,陸輕舟閑逸之餘也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以應對白鹿突如其來的到訪。
“上次陸公子到訪琅山,走時匆忙,鳳少主未能親自相迎,始終覺得遺憾。故而親筆修書一封,托在下代為轉交。”白鹿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封上所書“陸兄親啓”四字,筆跡酣暢純厚,是為鳳景翎親筆。
“有勞。”
陸輕舟放下杯盞拆了信,略略将內容掃了一眼,複而放下,“鳳少主信中所說,有一要緊事相求,不知所指是何事,為何不在信中說明。”
白鹿低眉淺笑了笑,“不瞞陸公子,此事一旦走漏了消息,關乎到數百人的生死,故而鳳少主也不敢輕易寫在信中,所以托在下前來與陸公子商議,倘若陸公子不允,只當沒聽過這件事罷了。”
他這樣說,陸輕舟愈發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回眸看了房中彈琴的樂師,示意他先行回避。樂師也十分知趣地退出了雅間,順手帶上了門。
“陸公子可知,蔣家的案子已經審結,蔣大人與其長子處斬,其家眷流放北境?”
陸輕舟心中一驚,此事他也有所耳聞,卻沒料到是從白鹿的口中說出來的。
半年前,其父陸天鶴為蔣大人說情,竟被當今陛下龍璟帝一怒之下貶至海寧,自此朝中再無人敢替蔣家發聲,陸輕舟事後也暗中留意過此事的動向,因案子本就在琅邪的地界上,由鳳府審理責無旁貸,鳳景翎雖然接掌鳳家少主之位才三年,但也将此事處理得雷厲風行,叫陛下挑不出錯處,自然也沒有引火上身。
世人都說鳳景翎年輕氣盛又不顧念舊情,倘若是他爹還在世,必然會對蔣家一案從輕處置的。
陸輕舟雖沒來得及細問,但聽白鹿這麽一說,憑直覺猜測到鳳景翎還是有別的打算的。
“鳳少主有什麽打算?”陸輕舟開門見山地問。
白鹿見陸輕舟眉目間有些動容,大約能猜到他會支持這個計劃,于是将此行的目的娓娓道來:“鳳少主坐鎮琅邪,許多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已是自顧不暇,明面上實在不好做什麽。但蔣大人剛直不阿,是個難得的好官,如今卻落得如此結局,鳳少主實在心中不忍。”
白鹿湊上來,将聲音壓低了些,“鳳少主雖奉旨查抄蔣府,但有心放蔣家一條生路,不知陸公子是否願意助鳳少主一臂之力,以解救蔣氏一門一百七十餘口性命?”
二人心知肚明,白鹿此番是拿定了陸家心思而來的,但此事太過兇險,必有個萬全之策才行。
陸輕舟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擡起杯盞的手複又放下,與對方四目相接了片刻,“敢問鳳府有何高見?”
“扮作山匪,劫囚。”
“……什麽?!”陸輕舟聞之心驚,不由得聲音也高了半調,“這劫囚之事如何使得?!”
陸輕舟的反應在白鹿的意料之中,此時只淡淡一笑,“陸公子是忠君之人,自然使不得,不過對那位餘姑娘來說,或許使得呢。”
白鹿不慌不忙,将接下來的話一句句翻給陸輕舟聽:
“鳳少主期初聽聞餘姑娘劫走梁大夫之事,還頗有些吃驚,陸公子也知道,在琅邪的地界上,本就甚少有山匪出沒之事,更別說摸上琅山鳳家的眼皮子底下搶人了,但餘姑娘此舉也是為了救人性命,是行善積德的好事,鳳少主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且心中還是欽佩的。
“此番蔣家之事已經別無他法,唯獨劫囚這一條生路,倘若陸公子有把握勸說餘姑娘做成這件大好事,往後鳳家便是欠了餘姑娘一個天大的人情,人情嘛,自然是要還的,別的自不敢說,但以餘姑娘的能力,他日得以招安,在軍中謀個像樣的職位,對于鳳少主來說,也不是難事。”
陸輕舟一時語塞,幾番開口不知該如何作答,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繞進了白鹿的圈子當中。
上回綁架梁長風一事,說白了也是餘小尾一時随了性情,但事情發生在琅邪的地界上,鳳景翎還真是有理由将她收押下獄的,到時候事情鬧到了琅邪州府,別說是一個北涼山的土匪窩了,就算整個大塢嶺中的耗子窩都能給抄幹淨。
陸輕舟再重新打量眼前的這個人,看着不過弱冠之年,卻一口一個餘姑娘叫得順流,向來鳳家對餘小尾的來頭也摸清了大半,倘若餘小尾真的樹敵鳳家,莫說一個白鹿她對付不了,就算是鳳府随便一個護院,也能将她輕松拿下。
此事說是來求他幫忙,實則只不過是傳遞個消息罷了,辦好了或許還有命可保,若辦不好,那鳳景翎從前也是帶過兵的狠角色,不是吃素的。
可是招安,卻是餘小尾心心念念的事……
陸輕舟思來想去,心中的禮法道義始終無法放下,捏着袖口的手已經微微生汗,然在白鹿面前,他倒是眉心都沒有皺一下,泰然自若地轉頭望向卷簾外的集市,“且容我想想。”
街市上,人煙熙攘,巷口小民為着生計奔波其中,沿途叫賣,倒也樂在其中。
白鹿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恰好看見一孩提之童蹒跚行走跌在了地上,而後自己爬起來往母親的懷中撲去,他淡然一笑。
“陸公子可知,含德之厚,比於赤子。”白鹿目光所及處,海寧的百姓來來往往,盡在二人的視線之中,“在這人人趨利的世上,能夠撇下功利救善人行善事,便是遵從天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秦觀的《浣溪沙》
白鹿最後的這句話引自《道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