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昨日之事不可留,明日

陸輕舟剛從聽雨樓裏出來,拜別了遠道而來一身俠氣的白鹿,心中的重擔還未放下,目送着他駕着黑鬃馬揚長而去,一人一馬的身影消失在他的事業當中,才意味深長地松了一口氣。

白鹿所托,實為他心中所念。

但鳳景翎這厮明擺着要把這燙手的山芋推出去,他卻不願意讓餘小尾接下這個棘手的差事。

實在難辦。

恰在他憂慮之時,只覺肩膀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那人手勁重得恨不得拍他一個趔趄,陸輕舟警醒着睜大眼睛轉身看去,氣還沒生起來,看見對方嬉皮笑臉的面孔就生不起氣來了。

“看什麽吶?我臉上有花兒?”餘小尾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後的,方才那一下正是她跳起來拍的,此時仰着小臉看着她,仿佛是辦完了一件大差事正覺輕松。

“你怎麽跟來的?快回去。”

“為什麽啊?這城是你家開的?我不能來?”

餘小尾見他面上不好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出門時特意換了一身尋常女兒家的打扮,一身粗布裙并一雙有些磨毛了的鞋子,并沒什麽不妥啊。

“還是我給你丢人了?”

“光天化日的,你也不怕叫捕快盯上?”陸輕舟拽着她的袖子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兩步,不出五米就被餘小尾甩開了手,“哎,你什麽意思?我不偷不搶,也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衙門抓人總要有個理由吧?”

陸輕舟張了張口還沒說出半個字,又被餘小尾翻了個白眼怼回去。

“再說了,你們海寧縣衙裏,我唯一一個打不過的人都護送宋姑娘出城了,剩下的那群蝦兵蟹将,誰能打得過我啊?”

“你就這麽自信?”

“我就這麽自信,要不憑什麽把慶平寨的大當家打得滿地求饒。”餘小尾自誇起來真是一點也不給人留面子,仗着死對頭江川不在,恨不得下一秒就抄家夥闖進縣衙裏往官差老爺的案臺上一坐,當真是山中無猛虎,猴子當大王。

陸輕舟有時候還真不得不為她的魯莽擔心,照她這脾氣,就更不能接觸蔣家的事情了。

他不欲多說,只好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

該炫耀的炫耀完了,餘小尾撸了袖子湊上來,“方才你與那小白臉都說什麽啦?看着你從茶樓裏出來,臉色都不太對。”

“不關你的事。”

陸輕舟自顧自地往衙門方向去,卻被餘小尾伸手攔住。

“哎,稀飯兄弟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好歹兄弟一場,有什麽煩惱說出來,萬一是我餘小尾出得上力的大事,我們當山……當兄弟的,拔刀相助也是義不容辭!”

“你一個女子,怎麽老是跟人稱兄道弟的,這話跟我說說也就罷了,讓外人聽了,沒得叫人笑話。”陸輕舟素來秉承家學禮法,心底裏還是有些膈應的。

“你都說了不是外人,我又何必跟你裝樣子。”餘小尾跟着他的腳步軟磨硬泡,眯着一雙眼杏眼寫滿了期待,“快與我說說,那小白臉屈尊來找你,到底什麽事兒?”

話是這麽說,其實餘小尾心中也實在八卦,畢竟上回見到小白臉還是與陸輕舟一道去琅山的時候,為的是瘟疫之事,如今他親自前來必然有大事相商,她作為陸輕舟的“黃金搭檔”,怎麽能不出手。

俗話說得好,好奇害死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陸輕舟低頭繞着她走,她就偏偏堵上來。

他無計可施,只好重重地嘆一口氣,想着如何能把這厮攆走,不趟這渾水。

“那好吧,”陸輕舟嘆了一口氣,“此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時辰也不早了,你去對面包子鋪買兩個包子,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談。”

“行!”餘小尾還沒走開就發覺自己差點上當,又轉回來,“你一個縣太爺公子,要我給你買包子?你沒帶錢啊?”

陸輕舟雙手攤開,“沒了,剛才請人喝茶,帶的都花光了。”

餘小尾撇撇嘴。

“行吧,你等着我,不許走開啊。”

眼看着餘小尾小鳥兒一般穿過熱鬧的街道,直奔對面的王記包子鋪去,陸輕舟飛快地調轉了頭,拔腿就飛也一般往衙門的方向跑。

經過明德街,七曲巷,陸輕舟七拐八拐,一路抄近,總算是回到了衙門。看着衙門前的烏木大圓柱,他顧不上滿頭的大汗,整好衣領往旁邊的角門而去。

應該不會追來了吧……

陸輕舟才如此暗想,誰料那圍牆邊上的大槐樹後乍然蹿出一個人影來,下了他一跳,還是那張不太高興的小臉,拎着紙包的包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原來你是為了甩掉我,看來這裏頭确實有事。”

“你吓死我了!好好出現會死嗎?”陸輕舟拍了拍心口退了半步,這一天裏怎麽發生了這麽多事情,讓他應接不暇的。

“跑啊?你再跑一個試試。”

餘小尾把包子扔進他的懷中,霸氣地抱着胳膊往旁邊的大樹幹上一靠,“這事兒我管定了,你先說給我聽聽。”

二人走到附近一處僻靜的巷子裏,等到陸輕舟把整件事情全盤托出,再加上餘小尾不斷從中打斷抛出連珠炮似的問題來,陸輕舟說得口沫橫飛,水都沒能喝上一口,時間已經快拖到了午時。

初夏的日頭不算烈,大樹底下的陸輕舟交代完事情的始末,擡起頭來看一眼坐在樹杈上若有所思的餘小尾,“哎,都說了這事跟你沒關系。”

餘小尾緊鎖着眉頭,甚少有這副嚴肅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爹爹下葬的那幾日裏,整個餘家的生計都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肩膀上,眼下碰上的事情雖然與她并沒有直接關系,但怎麽說也關系到蔣家百十來口的性命。

“所以人家小白臉發話了,倘若我不出手,他就要以我綁架梁神醫的罪名,抓到琅山去,對吧?”

陸輕舟遲疑了片刻,“以鳳府的力量,莫說把你一人抓入大牢,就是琅邪以南的整個北涼山都未必保得住,鳳景翎自己就是州府,處置山匪也在他的權責之中。”

餘小尾在樹杈上啃着指甲,晃蕩着兩條腿,裙擺被微風吹得左右飄蕩,她也絲毫不放在心上,“但如果我能辦成這件事,他就能許我軍中官職,從此不當山匪?”

陸輕舟點點頭,以鳳家在朝中的力量,也确實有這個能耐。

餘小尾從樹上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地上,拍拍手掌上的灰塵,眼睛落在陸輕舟的身上,“那你說,我還有別的路可以選麽?”

“當然有。”陸輕舟聽她這樣說,馬上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你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離開雲臺走得越遠越好,七國之境這麽大,北去宸祈,南去南璃,西邊還有瑣羅,難道還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陸輕舟心中清楚,劫囚之事非同小可,且不說萬一當時被發現就落得個人頭落地的罪名,就算鳳府真能維護餘小尾一時,但這事只要做下了,往後一旦被有心人掀出來,一樣是人頭落地。

蔣家自是要救的,但一定有兩全其美的法子,總不能讓她涉險。

“你讓我跑啊?我不去。”餘小尾一邊咬着包子,邊說道,“宸祈太冷了,南璃的毒瘴太吓人,瑣羅全是大漠,我覺着還是住在封霄舒坦。”

“我說你怎麽敬酒不——”

“哎我說你怎麽這麽慫?”陸輕舟還沒說完,餘小尾即刻駁了他的話,“就算不是為了軍中的肥差,我們當山匪的,見到忠良遭難,當然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這事兒我幹!”

“可是——”

“如今寨子裏的兄弟們被打得七零八落,我看我也是時候招攬一批英雄好漢了。”餘小尾心裏的如意算盤打得噼啪響,她一向習慣了幹刀尖上舔血的事,絲毫沒把這事當成多大的危險,自言自語道:

“照你所說的,蔣家曾在京中任職,多得是文武雙全之才,倘若能招攬到我的麾下,自己拉起一支隊伍,那我餘小尾往後在雲臺這一帶就自然是衆匪信服的綠林老大,又有鳳家在背後撐腰,到時候的日子啊,嘿嘿嘿嘿嘿……”

陸輕舟有些被她的想法吓到了,“你瘋了?自己拉起一支隊伍?你要幹嘛?難道要起兵造反?”

餘小尾猛一回頭,沒想到他竟會這樣說。

“我沒那個心思,只是江湖上素來擁立強者,我餘家祖上好歹也曾有過海蛟龍的名號,掙點名頭而已。”餘小尾見他還要再勸,遂豎掌打斷,“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你不必再多言。”

陸輕舟思來想去,癡癡問道:“你難道,不怕惹禍上身?”

餘小尾冷冷一笑,倒是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稀飯兄弟,自從你認得我的那日,我抄了匪寨,搶了匪銀,還劫了縣太爺的兒子,不就已經惹了不少禍麽?”她從來都不是喜歡追憶往昔的柔腸之人,只知道一路頂着狂風暴雨前行方能活下去,“活着尚且不易,又何必婆婆媽媽的懼怕那些還沒發生的事?這世上的忠義之人,自是見到一個救一個。”

“從前你落草為寇,到底沒有真的打家劫舍過,一切都還有回旋的餘地。可是這件事情的性質非同小可,就算鳳家真的讓你進入軍中謀職,他日一旦東窗事發,只怕要落下一生的罪孽。”陸輕舟的聲音很輕,但卻分量很重,不像在勸說,卻着實讓她稍稍有些動心了。

可她轉念一想,“輕舟,這事我必須管。”

她頭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陸輕舟也稍稍一愣,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

“為什麽?”他不明白,天底下哪有什麽事情是牛不喝水強按頭的。

她垂下腦袋,想想蔣家所遭的劫難,她自己難道不感同身受麽?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陸輕舟看着她果斷離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這一次是不是親手把她推進了危局之中,往後前路艱險禍福難料,或許都要從這一天開始。

又或許,他會和她一樣,最終走上一樣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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