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色正濃
少女尖利的驚叫劃破長空。
而後,現場陷入一片死寂,連适才那悠揚的琴聲也戛然而止。
厲無刃頓住手頭的動作,擡眼定定地注視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天底下沒有一個刺客會蠢到當着目标的面尖叫出聲,所以……
“姑娘不過來坐坐?”
清潤的嗓音穿越夜色而來,卻只叫少女窘得嘴角一抽。她手忙腳亂地理了理并不淩亂的儀容,尴尬地從暗處行至明處。
“呃呵呵,這位公子,晚上好啊。”
“……”
厲無刃設想過千百種可能,卻沒料到對方會笑嘻嘻地來上這麽一句。顯然,她并沒有識破自己的身份。
他斂了多餘的心思,淡聲道:“夜深了,姑娘只身一人在宮中游蕩,所為何事?”
語畢,他還特地打量了她那一身黑衣。
肖涵玉望着這個好像還挺英俊的白衣男子,幹巴巴地笑道:“那個什麽……我、我有夜游症!大夫建議我時常在深夜裏到處走走,把自己走累了再睡,這樣,就不容易犯病了。”
她随口扯了個謊,心道自己可真是随機應變。
“夜游症?”厲無刃挑眉重複着,面上雖是不動聲色,心裏卻是一點兒也不相信,不過,他倒是挺佩服這個小丫頭,為瞞天過海,都不惜謊稱自己有病。
“對啊,就是夜游症!你不知道,我犯起病來,會掐人的脖子,會逮着東西就摔,會把屋子翻得亂七八糟!呃……”肖涵玉煞有其事地說着,不一會兒就覺得自個兒貌似吹噓過了頭,“反正,反正我發起病來很危險的,為了不給大家添麻煩,我只能放棄睡覺的時間,四處逛一逛了。”
大言不慚地說到這裏,她忽然瞪大了眼,只緣适才還一動不動的男人突然就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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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慢着慢着!你你你、你別過來!”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不能讓你走到近處,看清我的長相啦!
這種話,少女自是不可能直言不諱。她當即眼珠子一轉,正兒八經地板起面孔,故作氣憤道:“我!我有病,所以我自卑!你別過來,不許看我的臉!”
“……”對于她信手拈來的謊話以及緊随其後捂着臉後退的動作,厲無刃也是無言以對了,“好吧,我不過去。”
“多謝公子體恤!”肖涵玉瞬間松了口氣。
當然,為了不讓自己給對方留下過于深刻的印象,她立馬就轉移了話題:“公子,這麽晚了,你又為何在這裏撫琴?”
厲無刃心知她是有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卻也不計較,這就神色淡淡地坐了回去,答曰:“心中煩悶,故而彈奏一曲,聊以自慰。”
“哦,那你繼續彈,我接着轉悠去了。”
“……”
眼瞅着少女連句安慰、客套的話都沒有,直接就轉身欲走,厲無人忽然覺着,自己在金銮殿上的雄韬偉略、鐵齒銅牙,在面對這個年不過十六的小丫頭時,竟然分毫派不上用場。
也真是醉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盡管自己可以确信她并不是沖着自己來的,卻還是須得命人留意着些——雖說那東贊的皇帝庸碌無為,但難保他底下的那些人沒有什麽心思。
要知道,人的欲念一旦冒頭,便沒有什麽是不敢利用的。
鳳眼微眯之際,他聽到了對方忽然傳來清亮的嗓音:“公子也不必太苦悶了,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的。只要人還活着,就是有希望的嘛。”
話音未落,厲無刃業已愣愣地擡起腦袋,注目于遠處言笑晏晏的少女。只可惜,才一晃眼的工夫,小丫頭就徹底背過身去,快步消失于夜色之中。
因着半道上遇見了一個“程咬金”,肖涵玉變得有點心神不寧,匆匆晃悠了一小圈之後,她就悄悄回了寝宮。第二天,她正在屋外百無聊賴地活動筋骨,遠遠地,竟聽見一聲稚嫩的呼喚。
“娘親——”
少女一個扭頭,這就瞧見了正抱着湘茗郡主而來的宮女琉璃。她心頭一緊,眼瞅着小家夥使勁扭動了身子,逼得琉璃将自個兒放了下來。
“娘親——”
小女娃跌跌撞撞地朝她跑了過來,喚她的聲音裏,已染上了明顯的哭腔。肖涵玉瞬間就心軟了,下意識地彎下腰去,對着小家夥張開了雙臂。
“你怎麽過來了呀?嗯?”她抱起泫然欲泣的小娃娃,随即便目睹了其紅腫的大眼睛。
“娘親,娘親,是不是湘湘不聽話,所以娘親不要湘湘了?”小家夥緊緊地摟着自己的“娘親”,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弄丢了她似的。
肖涵玉明知道該怎麽回答她,可話到嘴邊卻是說不出口。
小家夥太可憐了,她不忍心啊。可是,她又不能真就充當這女娃兒的母親。
左右為難之時,小家夥的眼淚已經“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眼見米分雕玉琢的小娃娃滿臉委屈地瞧着自己,金豆豆很快落了一地,肖涵玉的心腸是如何也狠不下來了。
“沒有沒有,沒不要你,沒人不要湘湘的,湘湘很乖的,啊?”少女一面替小家夥抹着眼淚,一面抱着她調整了姿勢,“咱們不哭了,好嗎?”
小家夥抽抽噎噎地點了點腦瓜,兩只小手兀自扒着少女的肩膀不放。過了一會兒,肖涵玉哄得她徹底收起了淚珠子,由着她趴在自己的肩頭,享受這得來不易的安寧。
一旁的琉璃始終注視着這個僅一面之緣的異國公主,看着極有耐心的少女哄慰了自家的小主子,心下不免五味雜陳。直到對方冷不防問她,問她湘茗郡主怎地突然來找自個兒了,她才不得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呈禀。
原來,那天小家夥一覺睡醒,非但沒忘記睡前發生的事,反而還一個勁兒地問娘親在哪裏。負責照顧她的琉璃沒辦法,只得據實以告,說那并不是她的母親。誰知小家夥不依不饒,雖說不至于又哭又鬧、亂發脾氣,卻整日蔫巴巴的,不肯好好吃飯、睡覺。這可把從小照料她起居的侍女琉璃給急壞了,連哄帶騙地折騰了好幾天,終是在小主子的執拗中敗下陣來。
是的,這個年僅五歲的小娃娃已然認定,她那據說再也不會回來的娘親又回到了她的身邊。所以,只要琉璃姐姐一天不帶她去找娘親,她就會堅持一天。
盡管小丫頭心裏清楚,不論是娘親還是琉璃姐姐,都最不喜歡不聽話的小孩兒了,可她還是頂着巨大的壓力,做了一趟不乖的“壞孩子”。
幸好自己的努力終歸換來了與“娘親”重逢的機會——這一下,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開香香軟軟的母親了。
肖涵玉并不知曉小東西此時此刻的心思,直至一炷香的工夫過後,她試圖将小家夥放下,卻被其死死地抓着衣裳,她才隐約意識到了什麽。
琉璃也在一邊幫着勸:“郡主,郡主,您聽奴婢說,這位真的不是廉王妃,真的不是您的娘親,她是別國的公主,是不認識的人。郡主您聽話啊,快下來吧,公主殿下一直抱着您,會很累的。”
奈何小家夥根本就不聽她的勸,只回眸看她一眼,就擰起小眉毛,倏地別過腦袋,用力摟緊了肖涵玉的脖子。
“郡主,郡主您聽話,奴婢帶你去喝甜湯,好嗎?”
甜湯是湘茗郡主往日裏的最愛,可惜,此情此景下,對母親的依戀,又豈是一碗甜羹能夠瓦解的?
小家夥動也不動,徑自繃緊了軟綿綿的小身子,抱緊“娘親”不撒手。
“這……”琉璃左右為難地看向哭笑不得的少女,恰逢對方亦眸光一轉,與她四目相接。
“算了,我先抱她到花園裏走走吧。”語畢,肖涵玉就徑直朝着殿外邁開了步子。
說實話,對于帶孩子一事,她的經驗可不比這個名叫“琉璃”的宮女少——小孩子什麽時候該哄,什麽時候該訓,她可是一清二楚的呢!
自诩高才的少女面不改色地抱着小家夥去了禦花園,因着胳臂有些酸了,她便找了一只石凳子坐下,讓湘茗郡主坐在了自己的腿上。大眼瞪小眼,她問小家夥多大了。小家夥迷惑不解地盯着她瞧了片刻,奶聲奶氣地答曰“五歲”。
“那你知道你娘幾歲了嗎?”
湘茗郡主迷茫了:這個……娘親沒有跟自己講過诶。
肖涵玉又将同樣的問題扔給了琉璃,從她口中獲悉,已故的廉王妃若是還活着,如今也該是二十有二了。
“聽見沒?”少女得了答案,視線這就從女子的臉上回到了小家夥的眼中,“你娘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而我,東贊國的明寧公主,眼下才剛年滿十六。十六歲,才剛過嫁人的年紀,我哪兒來你這麽大的女兒啊?”
話音落下,琉璃已然在旁抹了一把冷汗:公主殿下,您跟一個五歲大的小娃娃說這些,她也未必聽得懂啊!
是的,饒是對自家主子的才智有幾分信心,琉璃也仍是覺着,大人的世界于她而言還是太過複雜。
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下一刻,她的小主子居然默不作聲地咬緊了嘴唇,繃着小臉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