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天晚上路盛銘走的時候,天依舊在下小雨,淅淅瀝瀝的,夾着雪。

南桪沒有出去送,呆滞站在窗邊許久。

沉默安靜的模樣,眼睛垂着,睫毛微微顫抖。一絲表情也沒有。

顧沉光走近,看見她捏緊泛白的指甲,蹩了眉,第一次不知道如何開口。

南桪聽到他的腳步聲,眼睛依舊筆直看向窗外,神色未動,輕輕開口:“我媽媽她要送我離開時,我不願意,哭了整整一天,抱着她哭着求,我說媽媽為什麽,為什麽不要我……”

顧沉光安靜傾聽,微偏了臉,看向她,輕輕抿了唇。

南桪斂了眼睛,裏面有什麽亮晶晶的:“她說,因為我愛你父親,我不能讓他過得不好。”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要有多愛,才會把自己的一生搭進去都不夠,到最後,連我都要拱手相送……”她轉臉看向顧沉光,眼睛被比眼淚更悲傷的東西肆無忌憚的劃破,分崩離析。

她說:“我到現在都不明白……”

顧沉光擡手,輕輕擦掉她不自覺留了滿臉的淚,目光憐惜。然後把人抱進懷裏,緊緊地,以一種安慰地、依靠地、不可動搖的姿态。

他開口,聲音沉靜如常,目光堅決,看向前方,一只手卻小心護在她腦後:“我不會。”

南桪沒說話,良久,臉深埋在他懷中,哭出了聲。

————

年三十的晚上,兩個人把案板搬客廳,一邊看春晚一邊包餃子。

電視裏一片歌舞升平,笑聲祝福不斷,充斥在房子裏,兩個人也顯得特別熱鬧。

南桪偷嘗了口餡料,立馬皺了臉,苦巴巴的看向他,嫌棄:“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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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沉光斜她一眼:“那你來。”

南桪成功偃旗息鼓,老老實實低頭給餃子捏花邊。

九點半,正式開晚飯。顧沉光親自下廚,準備了滿滿一桌子的菜。他在這種事情上有時是極講究的,不管人多人多,身處何地,該有的半分不能少。

兩人對坐,安安靜靜吃飯,吃到一半,南桪卻突然擡眼,紅的慘烈的眼圈。

她看着他,說:“對不起啊……小顧叔叔。春節要你陪我這麽過。”

顧沉光嘆氣,伸手夾給她一只雞腿,語氣溫暖帶笑:“這怎麽了?有電視有餃子,有親人。總比我一個人在美國過要好。”輕輕嘆口氣,摸孩子腦袋:“小孩子想那麽多會長不高的。”

南桪卻一愣:“……親人嗎?”

顧沉光收回手,眼睛筆直望向她,淡淡微笑,不逃不避,重複:“親人,我的親人。”

說完不慌不忙睇她一眼:“過年不許哭,會不吉利。”

南桪吸吸鼻子,嘀咕:“小顧叔叔你怎麽還迷信啊……”

顧沉光微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其實哪裏是迷信呢,只不過擔心太甚,因而草木皆兵,事事防備,深怕會有那麽一絲不幸降臨到你身上。

連用紅油筆寫下你的名字,都舍不得。

……

顧沉光是年初三早上離開的。導師給的最後時限是大年初十,易楚下了規矩,至少要有一周時間回去陪她。

南桪一早醒了,送他到門口,顧沉光再不讓她往外走。

告別很簡單,寥寥幾句。

顧沉光把她抱進懷裏,低聲叮囑:“要好好的,自己一個人,要小心……要堅強。”

南桪說:“好。”

顧沉光松了手,遞給她一支手機:“新年禮物,裏面存了我的號碼。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

南桪繼續點頭:“好。”

顧沉光恩了聲,提起行李箱,臨走前,笑意菀然,不動聲色。他說:“我走了,小寶寶。”

沒等南桪回答,轉身離開。

立在門口的人,聽着電梯到達又離開的聲音,直直望着眼前空蕩的門口。良久,終究掉了淚:“……不好。”

————

往後三年,南桪一直記得他的話,獨立堅強,再沒有哭過一次。

哪怕每年臘月二十八晚上送走父親的時候,或是一個人窩在宿舍吃着盒飯愣愣看春晚的時候,都沒有哭。

周秦每年都會偷着跑來見她幾面,第一次來的時候,面色複雜盯着她看了許久。

南桪莫名,摸自己臉:“……怎麽了?”

少年皺着眉,眼神清澈如水,語氣遲疑為難:“路南桪……你為什麽姓路呢?你要是不姓路,就好了。”

南桪一怔,随即淡淡笑開,聲音很輕:“……我也希望。”

2008年,顧沉光修完學位回國,帶着世界著名導師一封熱情洋溢的介紹信。

卻半分猶豫沒有,把那封足以橫行整個法律界的介紹信壓在了箱底。自己籌錢辦了個事務所,一切從頭開始。

身為路家小兒子,自然擁有不少路家公司的股份,是十八歲生日時路父給的成人禮禮物。每年路家股份的分紅,足夠他辦一個不論多大的事務所。

四月中旬回的國,立馬開始着手準備事務所的事情,從公證到招兵買馬,忙的日夜不分,腳不沾地。連着一個月,沒有在淩晨兩點前睡過覺。

易楚看得心疼,勸他不要那麽累,說左右有顧家在後面給他撐着,不會倒。

顧沉光閉眼小憩,笑了。他說:“媽,我不能永遠靠着顧家。”他睜開眼,極致疲倦下卻還是沉靜清澄的:“我希望以後別人提起我,是因為我是顧沉光,而不是誰的兒子或者弟弟。”

我是顧沉光,有我不可磨滅的驕傲。哪怕這裏面混了顧家的骨血,卻也抵着獨屬于顧沉光的信念。

五月初的時候,事情幾乎全部敲定,甚至因為他曾經在美國打過的一場官司,連公司運營都開始步入正軌。

顧沉光坐在辦公室裏,眉目間顯而易見的疲憊,面上卻挂着輕松舒心的笑意。

這個時候再把小姑娘接回來,哪怕路家沒法容她,他也能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馬不停蹄訂了第三天的機票去四川,留了一天時間給自己好好睡一覺。連續一個月的精神和生理雙重緊繃勞累,他的身體已經接近極限。

把公司交給副手,顧沉光收拾了東西回家,連晚飯都沒有力氣吃,直接一頭紮在了床上。沾枕即眠。

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晚上才醒。

坐起來,在床上緩了幾分鐘,這才發覺有些餓了。

于是下床,随手開了電視放着,走到廚房開始給自己下面。水剛入鍋,未及沸騰,顧沉光手裏握着一把面等着水開,無所事事側耳聽電視裏傳來的聲音。

安靜間,幾個詞清清楚楚地蹦進他腦海裏。顧沉光瞬間變了臉色,眼睛猛地睜大,連心髒都仿佛停跳一拍,嚯的轉身,不可置信的奔向客廳。

身後,面斷成半截,灑了一地。

顧沉光站在客廳中央,電視上主持人悲痛的嗓音不斷萦繞在耳邊,他看着一幅幅畫面晃過,只覺整個人如墜冰窟,從心髒開始,由內而外,瑟瑟發抖,冷的沒了知覺。

只有眼睛突然熱起來。

——五月十二日下午十四時二十七分五十九點五秒,四川發生裏氏8.0級地震,震中最大烈度十一度。死傷人數尚在不停增長。

……那他的小姑娘呢?

逃出來了嗎?還是被壓在冰冷黑暗的泥石下,吓得蜷成一團?

哭了嗎?

亦或是……

顧沉光不敢再想下去。

第一次有了命運弄人的錯覺。只差一天,明天,明天他就去帶她回家了。只差一天。

顧沉光第一次有抑制不住自己情緒的沖動,雙拳緊握,指甲邊泛起慘烈的白。

他猛地轉身,拿起手機,向門外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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