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蘇錦村(一)

到底是南柯一夢還是前世今生?院裏的棗樹早結了紅通通的棗,二十出頭的江南繡娘坐在樹下怔怔出神,面前底料上針腳早偏了預定的軌跡。

搬了條竹椅坐在房門前納涼的老婦人微眯着眼悠悠道:“如用平繡,歷來是‘排比其線,密接其針’,平、齊、細、密、勻、順、和、光,做不到自然呆板無趣。無論是花鳥蟲魚還是人物肖像、飛禽走獸,不能遵循其基本特征就做不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老婦人側了下頭,見人還是雲裏霧裏如墜夢中,于是将手中蒲扇啪地一拍:“回神啦,誰把你魂勾走啦?”

年青繡娘一驚,手碰到紮在底料上的繡針,微微刺痛了一下,擡手一看,右手食指指腹竟是溢出了一小滴血珠。

繡娘沒在意,撿過一小片棗葉輕輕将血珠刮了下去。

“今天要是不想繡,那就不繡了,”老婦人道,“這東西也講究緣分,強行繡出來看不出靈氣,沒這個必要,出去玩吧。”

繡娘的确是沒什麽心思繡了,她将繃布從繡架上取下來,又收了繡架,将東西送回房裏才坐到老婦人身旁。

“不出去?”老婦人問道。

“不出去了,”繡娘想了想,問道,“奶奶,你說人能記得起自己前世的事嗎?”

“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了?”老婦人原是繡娘的奶奶,叫蘇喬,聞言看了一眼孫女兒,拍扇道,“什麽前世今生皆為虛妄,想得起想不起又如何,過好當下才是你該想的。”

繡娘知道奶奶說得有道理,但實在是前塵往事太過清晰刻骨,一切恍若昨日,比無頭無尾的夢境更條理清晰,好像她确實是活成過那個樣子。這讓她忍不住去思去想。

繡娘托腮坐在奶奶身邊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房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那是手機自帶的來電鈴聲,響起來的時候繡娘耳邊就像帶了混響,前世今生前世今生的回轉。

繡娘驚得差點跳起來。

“怎麽了,”奶奶不解的看向孫女兒,“一驚一乍的,今天早上醒來就一直這樣魂不守舍,怎麽回事?”

“沒……沒事。”繡娘拍拍胸口,深呼吸一口氣進房去接電話。

繡娘一邊心中默念,翠花啊,明天你要不要到姑姑這來一趟,一邊拿起手機,接通的時候,手居然有些抖。

“翠花啊,明天你要不要到姑姑這來一趟?”電話那邊是一個中氣十足的中年婦女的聲音,那是她姑姑劉春香,開了一家手工旗袍店。

翠花差點拿不動手機,聲音發抖的問:“去……去幹嘛?”

“姑姑給你介紹一個小夥子,是你表哥的朋友,叫李悅,人不錯,還是個木匠師傅,師從他爸爸……哎呀花花,你明天來了就知道了,電話裏說不清的,你不是年前就偷偷跟姑姑說讓姑姑幫你留意着嗎,這回可算有個滿意點的了,怎麽樣,明天過來?”姑姑在電話裏的聲音熱情洋溢。

然而翠花這邊捏着手機卻出了一手冷汗:“不不不,姑姑,我又不想那麽快嫁了,就這樣吧,我明天還是不過去了,謝謝您了。”

翠花沒敢等姑姑再說什麽,直接将電話挂了。

到這一刻,翠花不相信前世也要相信了,即便前世理應是不一樣的人生,但她也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了。現在已經發生的一切基本都和她昨天晚上那場夢合上了。

前世她從這個電話開始人生有了巨大轉折,她聽了姑姑的話去縣城見李悅,後來知道李悅家境不錯,父母健在,而且離蘇錦村還近,也确實是像姑姑說的那樣有手藝傍身,于是沒多考量就嫁給了李悅。也是她前世實在太恨嫁,現在想想不免覺得可笑。

剛開始夫妻倆還算和睦,但沒多久李悅便開始暴露本性,扔翠花的繡具以及已經繡好的作品,想要翠花一心一意在家生孩子,相夫教子,但是翠花哪裏肯同意,夫妻倆後來便因為這些事時常吵架。李悅也并非像他剛開始和翠花交往時那樣安分,在家裏做了一段時間的木匠後被姑姑兒子慫恿着去了雲南,說是要去闖蕩闖蕩。翠花攔不住,最後讓他去了。沒想到李悅走後沒多久翠花就有了身孕,李悅母親知道後就一口咬定翠花爬了牆,這個孩子是野種,還把翠花趕了出去。翠花走投無路,最後沒辦法,只好回到蘇錦村找奶奶。奶奶蘇喬到底心疼自己孫女,年紀小小失了怙恃,結婚後夫妻生活也不如意,丈夫不體恤婆婆不開明,懷個孩子還被認為是野種。奶奶蘇喬接到翠花那一刻又是心疼又是恨,心疼她在外遭人欺負也不知反擊,恨她早早草率地将自己嫁了,不愛惜自己。

奶奶忍不下這口惡氣,抱着翠花哭了一夜後去找李悅母親理論,沒想到李悅母親潑辣蠻橫,說不上來就動手,拉扯間将老婦人推到地上。而老婦人這一倒,就再也沒起來過。

翠花哭得天崩地裂,最後動了胎氣,孩子也流了。再後來李悅在雲南迷上了賭博,欠下一屁股債被賭場的人扣押,捎人帶消息回來要拿錢去才救得回來。翠花被李悅母親逼着連老底都掏了出來,還不得不到處去借。

籌好錢後李悅母親還讓翠花把錢送去,姑姑一直看不慣李悅家欺負翠花,但奈何又鬥不過李悅那個潑辣刁蠻的母親,又因為一切因自己兒子而起,自己兒子沒事李悅卻被扣下了,姑姑在面對李悅母親時難免心虛,自然更鬥不過。最後無可奈何之下便讓翠花姑父田明去送錢。

姑父田明走的那天翠花和姑姑去送他,到晚上回來翠花一不小心掉進了河裏,姑姑不會游泳,只道去村裏找人救翠花,但等她找來人,翠花早溺死在了河裏。

翠花今天早上醒來,還被這個前世的夢境吓出了一身冷汗。

握着手裏的老年機出門,翠花坐到奶奶身邊,臉色白得像繃布都不自知。

“怎麽了?”奶奶問翠花,“誰打來的電話?”

“姑姑,”翠花道,“她說讓我明天去她店裏看看,有個客人定制旗袍,說面料上的刺繡要按着他的來。”

“那你就去吧,多大點事,怎麽臉都吓白了?”

“可是我不想去,”翠花抱住奶奶的胳膊,“奶奶,我不想去,我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去了她那明天又不能刺繡了。”

“怎麽能這麽任性呢,”奶奶不滿,“不願意給她做事你當初就不要答應,現在答應了又反悔,你讓你姑姑怎麽想你?”

“我不是想反悔,我就是明天不想去,手上這件喜上眉梢已經要完成了,我繡完再去,”翠花抽過奶奶的扇子給她扇風,“而且我跟姑姑說了,姑姑也答應了。”

“答應了就行,”奶奶點點翠花的鼻尖,笑道,“你姑姑不介意我還能說你?”

翠花笑眯眯點頭,心裏隐隐松了口氣。

然而翠花這口氣松得太早。

第二天一早翠花搬了繡具去院裏刺繡,奶奶照慣例陪着翠花,偶爾指點兩句。

大概快到晌午,家裏院門吱呀一聲響,翠花做夢都會吓出一身冷汗的人就站在門口,身旁站着翠花表哥田昌盛。

由于家裏來客人一般都是奶奶先打招呼,知道是誰了翠花才會擡起頭來喊人,所以翠花沒能第一時間看到李悅,但這樣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免了驚吓。

奶奶看到李悅不認識,覺得不像蘇錦村的人,又看是田昌盛帶來的便猜到是田昌盛朋友,縣城人,于是道:“田昌盛啊,帶朋友來玩啦?”

田昌盛道:“是啊,外外。”

蘇錦村叫外婆都叫外外。

翠花聽到是田明來了于是擡起頭,和田昌盛幾乎同時開口。

“表……表哥。”

“這是李悅。”

翠花開口那一瞬間看到了李悅,田昌盛做了介紹後她腦子裏瞬間只有這四個字。

這是李悅,這是李悅……難道真的是命嗎?

而李悅看着翠花幾乎回不過神來,直到被田昌盛捅了一下才猛然醒悟,溫和笑道:“奶奶好,”而後又看向翠花,“這是田昌盛表妹翠花吧?”

翠花有點艱難地擠出一個笑來,點了點頭。

李悅很自來熟地走進院裏,又自行搬了條凳子坐到翠花繡架前,他湊過來看了看,揚手沖田昌盛道:“你妹妹繡得真好,我看比縣城裏那些繡莊的繡娘繡得強多了。”

“那是當然,”田昌盛說到這個一臉自豪,“你也不看看花花師傅是誰。”

“是是是,差點忘了,”李悅扭頭沖那邊老神在在的奶奶道,“奶奶您教的真好,可見水平是真高。”

奶奶笑笑,也不接他話茬。

李悅前世就話不少,圓滑世故很懂左右逢迎這一套,因此自他來後院裏就沒安靜下來過。他和田昌盛一唱一和,卯足了勁逗翠花說話,然而翠花卻只覺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李悅和田昌盛走了,翠花才算松下一直緊繃的神經。

而李悅出門後對田昌盛笑道:“我怎麽覺得你這表妹怕我呢。”

“說不定是害羞呢,”田昌盛不以為意,“像我表妹這種養在深閨人不識的小姑娘,看到相親對象能不害羞嗎?”

李悅若有所思摸摸下巴:“我覺得你表妹挺有意思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