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連家村(一)

翠花抱着手裏剛繡好的喜上眉梢去前面村裏找自己學畫畫的師傅李延年裝裱。路上要經過翠花前世溺死的那條河。河寬五米,陽光下潺潺湲湲微光粼粼,景似人間桃源,翠花卻走得小心翼翼。

說實話河邊這條路并不窄,用碎石鋪就,大概能容一輛小三輪車經過。但那天晚上也許是翠花神思不屬,兼之踩到碎石腳滑才摔進河裏的,河邊上水不深,但水急離岸又高,翠花才沒能當即爬上來。更何況夜深天黑,摔下河後驚慌失措,早沒了平日裏的冷靜,另一個岸上的姑姑又不會水性,因此人最終沒能救上來,就這麽冤死河中。

翠花一路心有餘悸,小心謹慎走完了這一條路,眼見着河道轉了彎才算松了口氣。

結果翠花沒走兩步又遇上李悅。

李悅騎了一輛摩托車,一路開得塵煙四起,他也看到翠花了,開到翠花面前便漸漸減速停了下來。

“去哪呢花花,我送你?”李悅一只腳撐地,問翠花道。

“不用了,”翠花笑笑,“我就去前面連家村,幾分鐘就走到了。”

“你這是要去幹嘛呢,”李悅看到翠花懷裏的抱着的東西,道,“沒事,你上來吧,我帶着你快啊。”

“不……真的不用了,謝謝。”翠花對摩托車和李悅都敬謝不敏,未免一直糾纏下去,連忙抱着刺繡繞過李悅就走。

“你這,诶,你跟我這麽客氣做什麽?”李悅眼見翠花要走,連忙掉頭,索性也推着車和翠花一起走。

摩托車重,天氣又熱,李悅沒一會熱出一身汗。

“你別跟着我了。”翠花心裏其實有點煩,一時語氣也不太好。

李悅卻像沒聽出來,自顧自道:“我今天本來就是來找你的,沒想到路上就遇到你了,你說這算不算緣分?”

什麽見鬼的緣分。翠花擰着眉沒理他。

“你看太陽這麽大,出來怎麽沒打把傘呢?”李悅看翠花走得一頭細汗便又問道。

翠花煩不勝煩,抱着東西開始跑,沒一會就跑出一小段路,炎熱的太陽光下只留給李悅一道窈窕的,穿着真絲繡花旗袍的身影。

“你不是說你表妹是害羞嗎?”李悅将摩托車停在路邊,打了個電話給田昌盛,“我真一點也沒看出來,我那天覺得她是害怕,今天見了她,我感覺她好像挺不耐煩我的。”

“你要循序漸進,”田昌盛抽着煙,說話含含糊糊,“女孩子嘛,你要懂得适可而止知道嗎,不然能不煩你嗎?”

“說得好像你很有經驗一樣。”李悅不滿地将電話挂了,轉了一圈騎上車,決定還是信田昌盛的,等下次再來。

翠花奶奶大半輩子的時間都耗在刺繡上,拿了諸多榮譽後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眼見家裏一日日好起來,卻沒想到翠花的父母出長途的時候在高速上出了車禍,翠花奶奶晚年遭此打擊,心痛欲絕,接到兒子兒媳屍身後哭傷了雙眼,從此再不能刺繡。翠花那個時候不過三歲,年紀小小還不記事,但血濃于水的親情銘心刻骨,一時難過得竟也燒了三天三夜。那個時候家裏要不是有姑姑一家死撐着,估計也熬不過來。

翠花奶奶緩過來後便開始教翠花刺繡,從基本功教起,勾稿、上繃、劈線等等。翠花于刺繡一途可能是傳承奶奶,很有天賦,每每奶奶給她勾好稿,她自己上繃繡都能繡得有模有樣,但如果自己勾稿,那稿子都不能看,奶奶本想着自己當初也是這麽走過來的,再自己多試試就好了,但後來被女兒春香一說,又有點動搖。

當時姑姑是這麽說的:“您當初不會畫畫,在這上面多耗了多少時間,現在有現成的條件讓花花去學,為什麽不呢?”

奶奶想了一晚上,本意是不希望翠花在別的事情上多耗神思,但又覺得女兒說得對,學會畫畫确實要少走不少彎路,而且藝術總歸是相通的,多學一門也有利于翠花觸類旁通。老太太後來想通,于是讓翠花拜了前村一位國畫大手為師。

這位國畫大手就是李延年。

翠花在李延年這學了七年國畫,三年油畫、素描。油畫、素描則主要跟着李延年的兒子李常青學。

翠花早在七歲時就能很好的自行勾稿,但那個時候繡出來的東西循規蹈矩,呆板無趣,基本是繡完被奶奶拿着批得一無是處後就被扔到了後院堆雜物的房間裏。

只翠花高中畢業後的這兩年繡出來的東西才被允許放到箱子裏保存起來。而現在這幅喜上眉梢是翠花從三歲到現在,十八年裏唯一一幅可以達到奶奶裝裱要求的繡品。

但還只能是軟裱。奶奶讓翠花來李師傅這的原話是:“這幅勉強可以,你讓你師傅給你裱個軟裱,好好收起來,然後回來繼續努力,争取做個能上得了臺面的,到時候就再讓李師傅給你框起來做個臺屏,放到你姑姑店裏也能現現眼,或者送給你師傅也不算丢人。”

繡品送人這事翠花十歲時就做過,那時候因為可惜自己繡好的東西被扔到了雜物間,于是翠花就悄悄把其中一幅自己看着還算順眼的送給了師傅,師傅看過後一笑了之,後來跟奶奶說起這事,奶奶便當着李師傅的面說了翠花一句:“丢人現眼。”

即便當時師傅解說奶奶,說這是翠花的心意。翠花也依舊将這事放在了心裏,現在聽到奶奶說這話,知道自己再努力努力,水平便能達到奶奶的基本要求,心裏自然高興。

而奶奶在翠花那次送師傅繡品之後就說過,“你現在把你繡的東西送人還早了點,等以後達到了奶奶的基本要求,你才能送人而不覺丢臉。”

這個時候的翠花還覺得奶奶說的基本要求真的只是基本要求,等日後她離開蘇錦村,見識了更多人的刺繡作品後,翠花才知道,那個時候的奶奶,是在用名家大手的要求衡量她,制約她。

再又話說到李延年,李延年這人生性淡泊,當年一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冬雪紅梅》将他捧上國手高位,他卻不願留在北京受更多人追捧,而是帶着兒子回了老家縣城開了個小小的畫廊。如今畫廊因為他越來越響的名聲而聲名遠播,每天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李延年卻早在幾年前就謝絕見客,每天待在村裏的小院子裏修身養性,偶爾作畫,但只要流傳出去,都必是驚世名作,引人争相收藏。

但李延年有個怪癖,就是喜歡将自己的畫放在畫廊供人觀賞,別人看着眼熱出高價,他卻死活都不賣,反而看到合眼緣的人直接就送。這也讓喜歡他作品卻無緣無份的人氣個半死。

李延年名氣這麽大,每年來拜師學畫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數,但李延年收徒要求極高,一看天分,二看緣分,必須二者都滿足,才會收下這個徒弟。

而翠花,她一直覺得李延年暗戀自己奶奶,不然為什麽要求這麽高的人會看交情收下于繪畫一途沒有半點天分的她。

翠花在李延年這學國畫時時常聽到李延年嘆氣,那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每每聽得翠花心裏堵,即便她并非要潛心學畫,有的時候也被師傅嘆得心灰意冷。不過好在奶奶遇到翠花繡得好的時候不會吝于誇獎,不然翠花早就精神崩潰了。

不知不覺翠花走到了李延年住的那間小院子的門口,她剛要擡手敲門,就見裏面有人開了門。

開門的正是李延年的兒子李常青。

李常青已經快四十歲了,一直未婚,潛心畫畫,那架勢看起來比他爹對畫畫還虔誠。李常青也是滿身榮譽,比之他爹事業心要更重,早在國內外開了不少次畫展。

李常青看到翠花笑起來,顯然有點意外又有點驚喜:“小花花,你畢業這麽久了都沒見到師傅這來看看,今天終于舍得來了?”

翠花有點不好意思,問道:“常青師傅這個時候去哪呢?”

“去接我爹,他今天一早就去了畫廊,剛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接他。”

“哦,那你去吧。”翠花道。

“你呢,”李常青看到翠花手裏抱着一卷用白絹包起來的東西,便猜到應該是繡品,“又來給我爹送刺繡啦?”

“不……不是的,”翠花忍不住臉紅,“奶奶說我現在繡的東西還不夠格,等過段時間就可以了,這件奶奶讓我裱起來自己收着。”

“原來是來裱繡的,”李常青笑起來,帶着翠花往裏走,“你讓你師弟致遠給你裱,裝軟裱還是硬裱啊?”

“奶奶說軟裱。”

“真乖,”李常青調侃了一句,對院子裏抱着畫板打瞌睡的元致遠,也就是翠花的師弟喊道,“致遠,醒醒了,給你師姐裱個刺繡。”

元致遠才十三四歲,正是長身體嗜睡的年紀,迷迷糊糊聽到常青師傅喊自己,一個頭點地便醒了過來,身上畫板掉到了地上,他也沒管,看到翠花後很開心道:“師姐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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