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夜天是D市出了名的聲色場所,世家少爺放浪形骸,煙土美人一抓一把,包廂裏時不時傳出愉悅的尖叫和暧昧的啵聲。
迪廳的舞池是夜場狂歡的源頭,缭亂的燈光下群魔亂舞,高舉着雙手盡情搖擺,迎合着卡座那邊的哨音奮力扭動,場面說不出得輕松歡騰。
可這場子裏偏偏出現了煞風景的一幕,過道裏戰況激烈,纏鬥得難解難分,沒多久就聽到妙齡女孩的怒吼。
“再不放我咬了啊!”
前臺的工作人員朝這邊看過來,包間外候着的服務生也忍不住探頭觀戰,看着這糾纏不清的架勢,惶惑地尋思:到底要不要報警啊?
洗手間跟前,年紀輕輕的少女一手抓着門框,一手借力掙紮,清秀的臉龐漲得通紅,開叉的旗袍下春光無限,光潔的雙腿無意間擺成了最難看的姿勢,毫無氣質可言。
再看那頭抓着她的男人,氣質使然,全然不像流氓地痞,仿佛撒潑耍賴的都是面前蠻不講理的女孩,兩人拳打腳踢的厮鬧到這裏,要不是被勁爆的音樂壓着,圍着的人肯定更多。
夜場經理憑着多年積累下的經驗做出判斷:情侶吵架當心誤傷。
看熱鬧的人頓時如鳥獸散。
丁胥彥緊抿着唇盡力克制着怒氣,胸口起起伏伏,攥着的拳上青筋疊起,絲毫沒聽出她話裏的哭腔。
以前情好時她也曾扮演遭遇非禮的黃花閨女當街大喊,只不過手還沒捂過去她就嬉笑着閉嘴了,眼下他還以為跟當時一個情況,絲毫不為所動,擰着眉不以為然地回敬:“有本事你就咬!”
手上的不适加上言語上的刺激,馮星辰氣得不行,依着自己說一不二的性格,低頭就是一口!
尖利的牙齒和他脈絡分明的手背相切合,發出“咯噔”的脆響,咬得他倒吸着涼氣收手,被她逮着空隙奪路而去。
幾個回合下來,他耐性再好也沒了脾氣,一個箭步沖上去,拽着那細瘦的胳膊将人掼到牆上,徹底斷了她的後路。
馮星辰被撞得眼冒金星,腦海裏嗡聲大作,神色不善地看着他。
丁胥彥過了兩秒才稍微平靜,氣壓極低地問:“現在能好好說話了嗎?剛才說的你聽進去一句沒有?和潑婦有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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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有多狼狽她自己心裏清楚,用不着他提醒!
道理是人勸勉自己變好的,不是給他用來當做教訓她的理由的。
逼仄的走廊裏燈火通明,手工制作的羊毛地毯鋪了一地,酒味裏摻雜的難聞的古龍水味,衣服上也染滿了二手煙草味,混合起來直叫人惡心。
馮星辰受不了這裏的烏煙瘴氣,捂着胸口只喘氣,一門心思想着離開這個地方,昂頭冷眼看了他幾秒,猛然朝他膝下狠踹一腳,在一陣呼痛聲中,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涼風從裙底探進來,腿根冷得發抖,她咬着唇直打哆嗦,低頭揉了揉被箍得青紫的手腕,驀然紅了眼眶。
門口兩個大音響樂聲震耳,一個節拍比一個節拍歡快。
丁胥彥渾身上下多處重傷,全是小姑奶奶掐的踹的,不想理她又怕她出事,連忙追上去。
沒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少女發起脾氣來力大無窮,硬生生把他拖行了五六米,下了臺階直奔大馬路。
對面的紅燈剛亮起來,她那氣勢怎麽看怎麽像要沖上斑馬線,他下意識加快步伐拉了她一把。
結果行人了了的大街上她揚手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巴掌,清脆響亮得令人心驚,邊推他邊帶着哭腔竭嘶底裏地喊:“這麽冷天你讓我穿這樣就為了給你那幫狐朋狗友看!我賣給你了?!你怎麽不帶他們去嫖呢!知不知道我把面試都推了啊!我大老遠走過來說就腳疼就嫌我事兒多!丁胥彥你還是人嗎?!”
她還嫌不夠解氣,甩着包使勁砸在他正欲伸過來的手臂上,氣急敗壞地吼:“禽獸不如!”說完更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直推得他一個趔趄踉跄了兩步,戰鬥力媲美飛天小女警!
丁胥彥毫無預兆的被賞耳光又被劈頭蓋臉指責了一通,失神的一瞬讓她跑遠了。
馮星辰伸手攔下适時出現的出租車,坐進去以最無情的力道猛地關上車門,丁胥彥差點被她夾到手,透過玻璃看到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墨色的眸子在夜色中一凜,眼睜睜看着淺藍色的影子絕塵而去。
秦光光這才喘着粗氣慢吞吞的跟過來,從第五階樓梯一躍而下,叉腰看着那個遠去的小點搖頭感慨:“你這女朋友可真是個烈女啊。”
他說完回頭瞟了眼丁胥彥,轉過頭又再次不可思議的扭過臉,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左胸,脫下來準備給她披上的西裝外套滑落到地上,頓時沾滿了灰塵。
丁胥彥回過神撿起衣服,拽了下好友的胳膊,雲淡風輕地說了聲走就當真沒追上去。
秦光光一愣,随即小跑着跟上去,大喊:“喂,女朋友這種生物哄哄就好了!真的!”
***
也許是知道她和男友鬧了矛盾,三十來歲的的哥開了一段路才溫聲問道:“姑娘去哪兒啊?”
馮星辰坐在後面淚痕宛然,怕人看見用手擋了擋,鼻音重重地報地址:“興鹿公館,東區有個小門,您在那兒停吧。”
司機見她遮着眼睛難為情地摸着眼角,也不再和她攀談,擡起前面紅色的計價牌,之前的半公裏都沒要她的錢。
夜風吹着樹的枝桠,枯黃的葉子被無情的甩下來,她把額頭靠在駕駛座的靠背上,閉上了眼睛。
五光十色的霓虹照在路上只剩下孤單的暖黃,車子不疾不徐的在泊油路上滑行,無比安靜。
不過十幾分鐘就到了目的地,司機叫了她一聲,她這才擡起頭從錢包裏翻出兩張二十元的鈔票,魂不守舍地下了車。
住在這一帶的多半是衣輕乘肥的有錢人,光看她那身衣服褲子就知道價格不菲,的哥心知她不差錢,可還是把人叫住了。
“姑娘,找的錢還沒拿。”
馮星辰折返回來,接過來說了聲謝謝,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麽。
院裏的薔薇花還沒開,邊上的葉子已經泛起黃,有了枯萎的征兆,她有點心疼地捧着花骨朵摸了摸,關上了兩盞燈間的鐵門。
進門後,她悻悻踢掉鞋子,直接進了卧室,把包甩在床上,撲上去打了個滾,平躺在上面望着天花板發呆。
半晌她摸到包,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眼,沒見到音訊,頓時把手機扔出十萬八千裏。
腳掌的疼痛清晰地傳來,小腿也被凍得像骨頭在拉伸,時刻提醒着她幾小時前遭受的虐待。
今天她踏着十二公分的高跟鞋走了五公裏,和丁胥彥會師後他不僅沒問還走得飛快,過馬路時綠燈一亮他就往前走也不管她,就讓她一瘸一拐跟班一樣進了夜場,之後除了介紹她身份外再沒過問,直到她忍受不了他的冷落堅持回家,那些死皮賴臉的挽留勉強解氣,卻再沒了下文。
她恨不得掐着丁胥彥的脖子逼他下跪,假想了自己以高貴冷豔地拒接電話的場景,可丁胥彥真的一個電話都沒給她打。
良久,她坐起來把枕頭扯過來騎在上面,掐着上端想象着一張臉使勁揉,半天沒了力氣臀部堕下去,敞着小腿坐在空裏想:怎麽還不來電話,不知道她生氣了嗎?
她自欺欺人的放寬了底線,心下想道十二點前手機響了就原諒他,于是翻身奪回手機,拇指滑着屏從一個頁面轉換到另一個頁面,漫無目的地翻着,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她就想要句道歉話又怎麽了?剛才那麽怕她走不就是怕在朋友前沒面子嗎?怎麽這就認慫了?!
閉上眼滿腦子都是丁胥彥兇神惡煞的樣子,馮星辰咬咬牙,罵了句混蛋。
天昏地暗中她摸到手機,只編輯了三個字:分手吧。
發完短信她四仰八叉攤在了床上,頭昏昏沉沉的,難受極了,她轉輾反側翻了半天,一骨碌爬起來随便洗了把臉,倒了一臉盆水,把頭沉進去。
涼水舒緩了眼部的神經,郁結在心中的氣也一道放了出來,她擦幹臉上的水上床睡覺,疲乏困倦一齊上湧,幾乎一閉眼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睜眼,她照舊瞄了眼手機:信息的小圖标上綴着紅色的圈一,她瞬間又不争氣的抱了期待,可她點開就傻眼了,裏面只有一句話:這幾年酒吧賺的錢我今天打一半到你賬上。
馮星辰木然看着屏幕,渾渾噩噩地在大腿上擰了一把,緩過神來暴躁地起床畫妝,把腫起的眼睛蓋了蓋,去赴今天的約。
她打開衣櫃搜了半天才找到件能穿的衣服,在外面加了個小開衫,臨走前把昨天穿過的旗袍扔進洗衣機。
她想了想又從洗衣機裏撈出來,扔進垃圾桶裏踩了兩腳,空留一床狼藉。
***
馮星辰飛快跑下樓,最後三階臺階是蹦下來的,三步并作兩步奔到車前利索地鑽進去,還是被盧伊人奚落了一通:“還能自力更生啊,我還準備上去看看需不需要幫你穿衣服呢。”
她沒搭話,盧伊人狐疑地端詳她兩秒,問她:“哪個孫子這麽不長眼,讓你哭成這樣了?”
“姓丁那孫子,”馮星辰提到丁胥彥就心煩,降下車窗對着右邊的後視鏡照了照,郁悶地問,“很明顯嗎?”
盧伊人笑着補刀,“鬼要能變成人樣那就是你了。”
馮星辰揚揚拳頭,眼尖瞥見卡在擋風玻璃前的社區通行證,指着疑惑地問:“你這牌子怎麽反着放呢?”
盧伊人掰過後視鏡,對着鏡面扒掉的粘在臉上的碎睫毛,沒脾氣地說:“上街買東西的功夫被人把窗戶砸了,丢了幾張卡,車前天拿去返廠,昨天提的這輛,就怕人看見我通行證是哪個小區的又給我砸了。”
馮星辰剛才還連頭發絲都耷拉着,轉眼就恢複了朝氣,幸災樂禍地嚷嚷:“那你也別買輛日系車啊!說不定過幾天還得砸!”
盧伊人氣結,擰動鑰匙打着火:“你給我把安全帶系上!今年闖過一個紅燈了,別把駕照都給我吊銷了!”
馮星辰笑眯眯地系上安全帶,把窗戶升了上來,指甲在玻璃上彈了彈,像在發號施令。
盧伊人翻了個白眼,快出小區的時候對門衛打了聲喇叭,順利放行。
車裏開了空調,燒得她鼻孔發熱,馮星辰把扇葉扒開點兒,按下手邊的按鈕,把窗戶開了條縫,又把她額前的碎發吹得淩亂不堪。
盧伊人餘光瞟到她覺得好笑,動動手指把她那邊的窗戶關上,伸手關了空調:“你這脾氣也太急了,讨不着好。”
馮星辰聞言偏過頭,盯着她的表情沒探出究竟,用拇指撬着中指裏的灰,不冷不熱地說:“不僅脾氣急,還有粗心馬虎、沒心沒肺,你就不能揀點有新意的說?”
盧伊人輕笑一聲:“知道也不改。”
“有什麽好改的,”她想翹腿,膝蓋撞在車上,倒吸了口氣,毫不腳軟,“改他大爺!”
幾個玩伴裏就數這姑娘古靈精怪,可偏偏是這些缺點,讓她看起來率真又坦然。
前面是紅燈,盧伊人踩着剎車,把手搭在方向盤上,寬大的袖口搭下來:“你跑這麽快請柬帶上沒有?”
真給她說準了。
早上光顧着穿衣服,反倒把重要的東西落家裏了。
馮星辰臉色不大好看,她真覺得丁胥彥就是個掃把星,把她的好運氣都吸走了,接連幾天諸事不順,雖然歸根到底不是他的錯,但她就是覺得是因為被他氣着了才忘的。
從盧伊人的這個角度,能看到她臉頰上凹進去一塊,是咬牙的象征,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下颌緊繃得下巴都平了。
交通指示燈變綠,盧伊人也不逗她了,往前走了兩百米,右拐:“一會跟我進去,你算我帶來的人。”
馮星辰沒說話,她确實不想再回去拿。
錯過了高峰期,一路也堵,但還沒到走不動的地步,兩個小時就到了。
下車後盧伊人把鑰匙抛給門童,就拉着她往裏走。
陸家長公主訂婚在即,按照慣例要把手中的實權交付給韬光養晦的弟弟,據說儀式是按照成人禮的規格操辦的,場面十分宏大,到場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各方權貴,馮星辰走在盧伊人旁邊,難得沒東張西望。
門口站着一個昂藏七尺的男人,衆星捧月之下更顯得氣度不凡,只需要一眼就能認出是今天的主角。
盧伊人青梅竹馬的舊情人,陸重淮。
馮星辰入場時特俗的遞了一個大紅包,一是她不知道送什麽禮,二來這是死黨的男人,她要是費心去選才說不過去。
盧伊人送了他一個長禮盒,道賀的話簡單普通,可陸重淮的眼裏冰層漸厚,良久,別過臉去。沒有特別禮遇,也沒有區別對待,從頭到尾連一句別來無恙都沒說。
當事人沒什麽表示,馮星辰納悶:“你倆關系啥時候變這麽差了?”
盧伊人挑眉看她。
她心裏一虛,咽了口口水,轉而問:“送了他什麽啊?”
“華封三祝,還有一些珍貴的孤本。”盧伊人神色如常,眉頭都沒動一下。
所謂華封三祝,只不過是流傳千古的颉祥圖案,內含南天竹和兩種吉祥花卉,三祝即三個美好祝願:祝壽、祝富、祝多男子,盧伊人頂多只是祝他財源滾滾而已。
那些畫值不了幾個錢,孤本卻着實罕見,可陸重淮一個機關算盡的資本家哪有功夫讀聖賢書?要說這倆人沒一腿誰信啊!
她看陸重淮那副眼裏飛刀的樣子,默默把禮金都備好了。
***
山巒海岸漁火只能擇其一,夏末秋涼蚊蟲百生,荒郊易迷路,游艇上風又冷,所以地點就選在了海邊的別墅。
清涼的海風跨境吹來,遠處的礁石依稀可見,暧昧不清的海岸線包圍着寬闊的海域,要不是盧伊人拉着,馮星辰就要跑到最大那塊石頭上扮人魚公主喽。
她一點兒也不老實,跑到插花前撫摸花瓣,綠葉新竹,盆栽有序地擺在陽臺上,陽光灑在身邊的藤椅木桌上,幾個櫃子都是結實耐用的木疙瘩,蒸餾瓶裏盛着鮮榨果汁,瓷杯裏倒了些許色澤清亮的午茶,精致可口的水果點心全都用專業的容器盛放着,一應俱全。
四處跑了一通,她歇下來趴在欄杆上曬太陽,揉着兩只耳朵問盧伊人:“車上下來的人是誰啊?這麽大陣仗。”
陽臺在二樓,都是木頭搭起來的,不是很高,她顯然不敢說得太大聲,用一根指頭撥着唇瓣玩。
盧伊人和她差不多年紀,但十六歲起就開始打理家裏事務,也幹過些陰暗的勾當,哪一派都熟,粗粗掃了眼就認出來了:“徐家長子徐振深,威名揚到華爾街的商界天才,你們兩家不是一向合得來嗎,怎麽不認識?”
認識和熟悉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就算是小時候也沒見過幾次面,後來他出國就沒了音訊,這陣子也只是耳聞了一些風聲,甚至在這點風聲前,得知的是徐家伯父住院的消息。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還是和徐家的小兒子徐明占走得比較近,以前每天跟着這個混世魔王和稀泥,對徐振深這樣高居神壇的人物自然要陌生得多。然而徐振深大名如雷貫耳,她給鄰家公子哥當裁判看他們比誰撒尿尿得遠的時候就聽說這個風雲人物連跳兩級了。
說起淵源,馮星辰還曾得罪過他。
十多歲正是成瘋成魔的年紀,她跑錯廁所出來時撞到了人,抱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理擋着牌子一本正經地說是他走錯了,眼見着他走向女廁所趕緊溜之大吉。
那時候徐振深也不過剛成年,而今天,她正色咪咪地捧着臉犯花癡呢。
就在這時,一朵娉婷嬌花勾搭了上去,馮星辰猛然直起身子,顧不上音量,義憤填膺地問,“怎麽哪兒都有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