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馮星辰之所以這麽激動,是因為看到了樓下身姿婀娜的鐘楚儀。兩人的梁子從八歲起便結起,雖然沒鬧到明面上,但人人皆知,這倆姑奶奶一個也惹不起。

鐘家姑娘是個妙人,就是有個毛病太凹糟,動辄則哭,要是惹着了,頭都得被她哭暈,所以哥幾個碰上要上她家門去辦的事都避之不及,逢年過節要送禮都是猜着拳去的。

至于馮家的小孫女兒……

不好說。

仗義耿直,熱情坦率,闖起禍來也不含糊,忙着給她補窟窿的二世祖們都叫苦不疊。

這驕縱出來的脾性都來自她的身世經歷,馮家是D市遠近聞名的鐘鳴鼎食之家,家底是祖上代代積累的,殷實得不得了,至今依然如日中天。

長輩們德高望重,打下了千秋基業,小輩們自出生起便是腰纏萬貫,可想要經久不衰,還得倚仗子孫裏鮮衣怒馬的好兒郎。

族譜上幾個兄弟投身祖國建設,無一劍走偏鋒,沒過幾年都混得風生水起。

星辰爸爸脫下開裆褲那年正趕上計劃生育,一家子黨員幹部原本鐵定響應國家號召只生一胎,誰料喪妻後還是再娶續弦,生下一女馮星辰。

這一脈本當是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可家中着實整肅,缺了些女兒情,馮星辰就像枝葉繁茂的樹林裏遺世獨立的花骨朵,精心栽培着,從小就受藝術熏陶,教以琴棋書畫,家長們翹首以盼,有心培養出名媛淑女。

可這女孩着實太有出息了,三歲成為一家之內知名畫家,擅長壁畫,六歲學習珠心算,算盤當滑板,七歲天不怕地不怕,因為偷懶不想練毛筆字嚎着要自殺,慘遭毒打,仰慕成績好的班長就說長大嫁給他,讨厭同桌男同學,非得浪費筆墨在紙條上寫滿罵人的話,專門傳給人家。

倆字:鬧騰!仨字:磨人精!

四月生的馮星辰生龍活虎,打小就沒安生過,可到底聰穎,在手板的敦促下,五歲能背百首唐詩,九歲對弈,十歲的時候會彈的鋼琴曲已經不止歡樂頌了。

種種才藝游刃有餘,唯獨一樣比狗肉還難上正席,那就是舞蹈。

按理說世家風骨感人,生來就該是硬骨頭,可小丫頭粉雕玉琢小臉蛋上挂幾滴淚大家長們就心疼得不行,遑論拉韌帶要吃大苦頭,索性不讓她學了。

後來中西交流,拉丁舞傳進國門,只會伸手踢腿跳兔子舞的馮星辰終于能有登上舞臺的機會,無奈那時候的小姑娘已經是肉墩墩的,滿身都是嬰兒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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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們扭胯甩裙子看到的都是修長的美腿,而她的是象腿,裙子飛起來毫無美感,小姑娘在舞蹈室裏哭鼻子,說什麽都不幹了,倒也沒誰責怪她。

要說鐘楚儀比她強在哪裏,也就在這舞蹈天分上,上過央視的節目,身形曼妙、氣質絕佳,院子裏的男孩都把她當天仙,徐明占愛的妞就是她這款。

如果說家裏有這麽個氣質才情兼具的姐姐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可馮星辰不明不白被這朵嬌花暗害過多次,準備還擊時鐘楚儀聲淚俱下,賣的一手好慘,被馮星辰買通的徐明占當場大義凜然地撂了挑子,反過來罵她:“她有錯也不能這麽折騰她啊?你還不是靠在大人面前裝乖賣可憐?這麽捅人刀子缺不缺德啊!”

她自認玩不過鐘楚儀,但也受不得這窩囊氣,從此再沒和徐明占說過話,打心眼裏将這朵嬌花另眼相看,避之如蛇蠍。

盧伊人聽過好幾版這美人的事跡,眼見她這麽激動,趕緊把她拽得離木欄遠了,生怕她想不開跳下去,有力無心地勸說:“你不是都背過嗎?世間謗我欺我辱我賤我如何處之乎?”

馮星辰哪能照原文背那麽全,坐到藤椅上,沒好氣地說:“只要忍他避他由他耐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還是人渣。”

盧伊人看着她耍脾氣忍俊不禁,朝樓下看了一眼:“要幫你對付她嗎?”

馮星辰撇撇嘴看她一眼,心想,小學生啊。

她目光裏混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緒,又狠,又坦然,指尖在藤椅的縫隙裏轉了兩下,低了頭。

“她把我污蔑成最不屑的人,可我心裏得明白,我該是什麽樣的人。”

盧伊人現在的處境并不好,一個人在資本主義國家漂泊數年,要不是有人暗中照顧着,斷無東山再起可能。街坊鄰裏嘴裏蜚語不斷,不少世家子弟都把她當破落戶看。因為私人恩怨讓好友受波及,于情于理都不仁義。

她愛憎分明地劃出了包容的底線,卻并不想用同樣惡劣卑鄙的方式殘忍回饋,更不敢相信自己崇拜的榜樣是手段毒辣的婦人。

盧伊人晃了晃杯裏的酒:“你這是信佛了?”

馮星辰不着調地扯了扯嘴角:“我怕我平時一手磨刀,一手抱佛腳,佛祖以為我要砍他,照我心口踹一腳沒事,踹着腦子我就該砍人了。”

所以甭管做人做事,最好把心思放純一點,萬一被佛踢着腦子了,不知情的當做是變态,知道了,就該罵傻缺了。

***

庭院外停着不同标準的超跑越野,徐振深乘的則是中規中矩的轎車,後面幾輛豪車像護衛艦一樣,把他送到院子門口就走了。

他今天沒帶女伴,身後只跟着個男助理。

鐘楚儀有求于他,一早就在門口候着了,見到來人迎上去打招呼。

“徐先生,請問您回國的這段時間裏,有空接受我們雜志社的專訪嗎?”

美人今天一身白紗,精致的衣裙多處蕾絲,不喧賓奪主地綴上幾顆大寶石,仙氣四溢的,一看就深宅大院裏吸了天地靈氣的閨秀。大概做了豔驚四座的打算,這大冷天的前胸後背都露出了雪白的一截。

徐振深在國外的時候行程都是定下來的,預約能排到幾天後,這才從美國回來沒幾天就有人想破例。

張誠跟着徐振深好多年了,見狀陰陽怪氣地奚落:“誰不長眼把記者都放進來了?”

美人頓時綠了臉,伸出的手僵在半路上。

“張誠。”徐振深喝止了他下面的話,雖然話說得不多,但禮數周全地表示今天參加酒宴不談公事,不但緩解了尴尬的氣氛,還給足了面子。

鐘楚儀碰了釘子心有不甘,心知談不談公事都是人說了算,于是便不依不饒地追問:“能破個例嗎?不會耽誤多長時間,就半小時可以嗎?”

人心就是這樣,一旦見到希望,就沒了索求的底線,欲望只要直白地呈現在眼前,就會變得格外鄙陋。

因為弟弟的緣故徐振深本來就對這個女人印象不佳,看她的眼光說不出是嘲諷還是別的什麽,錯身低語:“見諒。”

鐘楚儀憑着這張臉在外從未失利過,看着男人的背影咬着唇,臉色煞白。

走遠後,張誠忍不住笑着說:“這天氣穿成這樣也不怕感冒了。”說完頓時意識到自己的僭越,不由噤了聲。

沒過幾秒卻聽徐振深吩咐:“查一下她在哪家雜志社工作,跟前臺說一聲,這家雜志社的人,都不要放進來。”

晚上要在小花園裏開舞會,外面布置得很漂亮,水泥地居然被鑽頭鑽開埋了燈,大多賓客都在外面,主廳裏安靜得驚人。

馮星辰嘴甜,在母親膝下賣乖耍寶,把徐母也哄得笑意盎然,和藹地問:“星辰找到工作了嗎,沒找到的話阿姨改天給你介紹一個,這麽機靈的小姑娘幹什麽不行?”

她驀然想起昨天曠掉面試的事,臉上一僵,馬上反應過來,信誓旦旦地說,“不用了,謝謝阿姨,我可以搞定的。”

徐母笑得開懷,對馮夫人說:“這孩子小時候誰見到都想捏一把,現在轉眼都出落成了這麽水靈的姑娘了。”說完又看向馮星辰,興沖沖地問,“辰辰,做阿姨家兒媳婦好不好?”

馮星辰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眼瞧着徐母還打算好奇地打聽,她瞬時起了開溜的心,直往屋外瞅,一不瞅不要緊,一瞅就愣住了。門口站着的可不是徐振深嗎?

她連忙捂着肚子往下蹲,拽着馮夫人的裙子說:“媽,我肚子疼,洗手間在哪啊?”還沒等人應聲,眼珠子一轉,跳起來往外撲,“不行了不行了,我自己找吧!”

兩家的家長面面相觑,微微笑起來。

擦肩而過時她偏頭看了他一眼,他心有靈犀一樣默契地和她對視,那眼睛像漩渦,又像照妖鏡,一眼就将她看穿。

她心下一跳,慌忙移開眼。

明明是她自己想走,再開邁步子卻像是逃跑了。

***

外面賓客雲集,馮星辰跑出來半天沒找到盧伊人的影子,給她打電話也沒人接。

老謀深算的商賈們說的都是她聽不懂的術語,觥籌交錯間九位數的事已經成了七八,她觀完了整場交接典禮,目睹着陸重淮步履穩重地踏過紅毯,偷拍了幾張樂團帥哥的靓照後也沒的事幹了。

這年頭什麽工程最浩大?當然是面子工程。

跟着家人出席過規模不同的盛宴,見到過路人充滿憧憬的眼神,她仍然不樂意卷進脈絡複雜的社交圈。

一是因為兩面三刀的人一抓一把,她反感長她些年歲的叔伯不出真心的贊美,二是有個別性情頑劣的二世祖難以溝通。

所以為了躲避前者,她不願意跟在父母身邊,為了不碰上後者,她一路往老人堆裏鑽,不幸的是,還是撞上了一群暴發戶富二代。

都說女人愛嚼舌根,可男人用那種放浪的口氣說出來更膈應人,那人不知喝了多少,臉紅脖子粗的,手舞足蹈指着天:“我跟你們說!女人算什麽東西,看看,陸家大小姐一結婚,這權利地位都回到弟弟頭上了,所以要看吶看臉看身段!”

另一個浪子大笑着接茬:“這年頭哪家的沒未婚夫,說這話不怕挨揍啊?”

“有啊,馮家那個,我今天還看到了,”那人比劃了個贊,豎起拇指,“漂亮!”

“哎,既然那麽好看咋沒婚約?”

“烈呗!我告訴你們,這丫頭以前跟自己表姐搶過男人,家裏要給她送出國,她還真拿刀架脖子上了,就這性子,她老子想把她嫁了也沒人敢娶,要不是馮家根底厚,哪瞞得住,啊——”

馮星辰潑了他一臉酒,把杯子摔在了他腳邊,忍着上去撕他嘴的沖動昂着臉說:“比誰嘴賤呢是嗎?”

她說着又指指旁邊的夥計,“抽煙嗎?借個火。”她惡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撒氣,“女人要看臉,你不要臉是嗎?躲什麽,把臉給姑奶奶湊過來!”

陳釀配名士,佳肴慰美人,這樣的社會垃圾就該放火燒了。

男人一臉驚恐:“你幹什麽!別亂來啊!你這是犯法!”

馮星辰笑得諷刺:“你不是愛用下半身說話嗎?就靠下半身就夠了!”

“救命啊!你們愣着幹嘛!報警!報警!”

馮星辰看着他們落荒而逃的背影手直抖,天衣無縫的表情露出破綻,她沒力氣了似的扶着桌子,長長舒了口氣。

要不是這幫人膽小如鼠,她還真不知道怎麽收場。

這邊鬧得起勁,其實都入了主人的眼,陸重淮佯裝沒看見,扭過頭繼續跟徐振深攀談:“徐叔身體怎麽樣?”

“人老了總得有點盼頭,出了事就只能打着越洋電話聽我媽哭,嘴上說着不用,誰不關心他都惦記着,別正事沒幹成,到頭還讓他們寒了心。”徐振深感冒還沒好,連帶着聲音都有點沙啞,說完這番話才清了清嗓子,單手扣上了領口的扣子。

當年徐家老太爺走的時候正值倒春寒,徐展培身軀再偉岸,手腕再有力,哪有不怕死亡的。生前生後事,前腳後腳随,不愁沒人排憂解難,就怕自此後繼無人。

徐明占幾乎沒出席過任何應酬,他可以擔當起門面卻選擇了出國深造,老頭子獨當一面,挑了這麽多年大梁,這回終于心力交瘁了,他總得給老人留點希冀。

如今董事會裏幾個老狐貍中飽私囊,和對手公司狼狽為奸,致使大批人才遭到誣陷,替頂頭上司背了黑鍋——即便沒有人在幕後操控,犧牲下屬這樣的行徑,在這行當裏也是極其卑劣可恥的。

徐展培近年的遠視度數越來越深,聽力也大不如從前,召他回來一是為了整頓肅清,二來也有讓他接班的意思,外人看他的眼光自然敬畏頗多。

這些賺夠了棺材本的都是他要親自送葬的。

有些人現在是他的叔伯,不過很快就不是了。

陸重淮別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附耳低聲道:“你不在國內的時候王井山演了幾出戲,你上點心。”

徐振深還在盤算家裏的事,不以為意地敷衍道:“他能上天?”

陸重淮朝他望去,“差點把你老子送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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