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桌上琳琅滿目的菜色中最吸引馮星辰的不是芝士奶酪,而是八爪倆鉗的大螃蟹。
歸根究底源于她少女時代月經不調,螃蟹又性寒,家裏人平時都不讓她沾。
閃着銀光的不鏽鋼兵器放在桌上,小姑娘嘴饞,塞了條手帕在前襟,左右開弓剪掉蟹腿兒,拿起小錘子東敲敲西敲敲,用勺子挖黃,用鑷子剔肉。
三只螃蟹文文雅雅的吃了一下午,天色漸沉,花園裏隐隐約約傳來悠揚的樂聲,馮星辰向來愛湊熱鬧,興致十足地跑過去,發現是用唱片機在放歌。
舞會起源于歐洲中産階級,男士以舞姿求偶,女士在舞會上擇人,簡單來說是年輕男女的交際方式。
以法國為中心向東劃分,中國已列在遠東的範疇,不知從何時開始也興起了這股風潮。馮星辰并不知道參與進來意味着什麽,興沖沖奔過去,剛準備折騰那朵“喇叭花”就瞥見了徐振深。
她猶豫了半天繞到他身後,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等他回過頭來,便局促地問:“徐明占現在過得怎麽樣?”
徐振深好整以暇盯着她看了兩秒,總算開了口:“怎麽不自己問他?”
如果剛才跑掉是怕他誤會,這會兒主動找上門卻是沖着向他打聽徐明占來的。馮星辰主動問人本來就別扭,頓時難為情了:“你不說算了,本來也沒指望——”
“他找過你半年,沒聽到你消息。”他語氣淡淡的,黑亮攝人的眼睛看過來,竟然給她的舌頭打了個結。
馮星辰合攏了微張的嘴,踮腳又落地,落地又踮起來:“對不起啊。”
“嗯?”他聲音低低沉沉的,在夜風裏顯得有些撩人。
馮星辰焦躁地撓撓頭發:“我媽剛才和你說什麽沒有?”問完她又後悔了,急着解釋,“說什麽你都別信啊。家裏人都不了解我的。”
徐振深目不轉睛看着她,準确地抓住了她話裏的矛盾之處。
“你家裏人都不了解你,還有誰了解你?”
一向口齒伶俐的馮星辰竟然語塞了,她覺得,這個男人并沒有表面上那麽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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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移開眼,把手裏的高腳杯放到鋪了桌布的桌子上,擡眼時眼皮翻出一道深褶,悠然問她:“你今年多大?”
“二十,過年就二十一。”她的注意力聚集在他放在桌上的杯子上,那顏色看起來像清水,說完才發現透露的公認的秘密,又畫蛇添足地補充道,“我馬上就要畢業了,比同屆的小一歲而已。”
他揚着唇角有點懷疑。
她繃緊了臉有點怄氣。
四面八方細碎的光線打在年輕女孩的面龐上,讓她精致的五官生動了起來。現場氛圍正好,他伸出修長好看的右手,眉眼間熠熠生輝,邀請道:“May I?”
馮星辰身子一抖,如遭雷擊。
這是她最不可見人的弱點,往日種種回憶鋪卷而來,不由令她遍體生寒。
可她看着他,看着他清明透亮的眼睛,不知道哪生出的力量,只想完成這項自以為不會成功的挑戰。
她終究被他溫柔的嗓音蠱惑,鬼使神差地獻上了右手,迷了心竅一樣被他一路牽到花園中央。
四周花團錦簇,面前是并不熟識的成年男人,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十四歲以後第一次跳舞啊,翩翩起舞的小姑娘紅着臉,緊張得渾身都在抖,一不小心,踩了兩腳在他锃亮的皮鞋上,低頭看時,褲腿上也有幾枚腳印。
徐振深今天穿着量體裁衣的西裝,散着一股無法言說的氣場,讓人心馳神往,心醉神迷。
幾分鐘後,終于将她帶上了正軌。
花好月圓,珠聯璧合,不少人駐足旁觀,馮星辰步履艱難,礙着面子勉力支撐,一系列動作後,徐振深像是看出端倪,低聲問她:“腳怎麽回事?”
馮星辰不說假話,如實報告:“昨天崴到的。”
徐振深聞言停了動作,手還環在她腰上:“疼還跳?不好意思拒絕?”
少女秋水般的眼睛在燈光折射下照得晶亮,馮星辰認真看着他,意猶未盡地舔舔唇,沒臉沒皮道:“因為——你真的好帥啊。”
這天宴會上,她在他和臉之間,毫不猶豫選擇了他。
***
涼飕飕的夜風灌進脖子裏,馮星辰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把開衫攏得更緊了點,難受地打了個嗝,頓時酒氣熏天。
她揮手扇了扇風,擱在腿上的手機滑到了地上,彎腰去撿的時候一陣眩暈,差點連滾帶爬摔下來。
晚上是抑郁爆發的好時期,她不再像白天僞裝得那般興高采烈,而是縮在四下無人的空曠地帶獨自愁。
怒氣一點點消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延綿不斷的尖銳疼痛,火燒火燎地燃盡了一片綠原。
沒有收到銀行的轉賬的短信,丁胥彥似乎也沒有言歸于好的念頭,是忘了還是和她鬧着玩呢?
她砸吧着嘴,舌底下泛起一股發澀的酸味。
盧伊人登上樓梯看到的就是她神色黯然的樣子,當她被鐘楚儀欺負了,抛着車鑰匙問:“怎麽不讓徐振深送你回去?”
馮星辰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怎麽聽清她說的話,揚着語調“啊”了一聲:“你剛才說什麽?”
盧伊人吸了口氣,眯了眼。
馮星辰被她看心虛了,回想了一下模糊聽到的天外來音,又“哦”了一聲:“我看他排場那麽大,怕他送我回去把小區保安吓到了……嗝。”
明明是馮星辰明目張膽調戲了人家,自己心虛了,還非得賴在人保安頭上。
盧伊人像剛被澆灌過,臉色白裏透紅,嘴唇也滋潤腫了,這時候生怕她往自己臉上看,也不跟她啰嗦,走過去把人攙起來,可剛湊近了就聞到濃郁的酒氣,再細瞧她酡紅的臉色,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今天喝了多少?”
馮星辰暈暈乎乎拿手比劃:“三杯——”
加上舞會前拿零嘴兒墊着肚子喝的得有好幾杯了。
盧伊人看她是茫了,架着她一步三晃地下樓梯:“怎麽不跟你媽回老宅那邊?怎麽這麽不省心呢?”
這個啊,或許是想看看那個王八蛋會不會在樓下等她吧!為什麽都分手了她還那麽期待呢?真是不要臉啊!
她含糊地嘟囔,仰着脖子不舒服地嘤咛了一聲,爆了句粗口。
盧伊人懶得再理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個重千金的酒醉之人拖到車邊,喘着氣醞釀一會,騰出手把車門開了條縫,粗魯地拿腳頂開的,把人塞進後座。
她活動了下脖子和肩膀,跪着爬進去拿到馮星辰手機,點開通訊錄,找到丁胥彥名字,沒想到手抖點到了短信,看到內容眸光一閃,當即一撩頭發就撥過去了。
還沒等她開罵就聽到一個噩耗——馮星辰放那犢子那兒養的狗快不行了。
丁胥彥也沒想到馮星辰當兒子寵着的狗會突然垂危,這狗是星辰哥哥送的,大型犬,德國黑背,就是民間俗稱的狼狗,馮星辰親昵賜名,哈尼。
第一次見面時馮星辰盯着合眼緣的小家夥生生沒說出話,良久大叫一聲,跟瘋了似的,書包還沒卸下來就原地蹦跶。
從此她的生活起居一應圍着這小家夥轉。馮廉生徹底拿準了她的七寸,有了治她的招,但凡考試考砸就拿狗的撫養權威脅她,百試不爽。
後來院裏的小夥伴耳聞目睹了這份溫柔寵溺,紛紛拿狗逼着她幫自己做事,誰也沒想到,性情剛烈的小姑娘一改寸步不讓的脾性,竟然妥協了。
早在哈尼還在吃奶水的時候馮星辰就想着烹羊宰牛飼養它,等小家夥逐漸壯碩,能把她撲倒的時候她又哭天搶地求放過了。
那年她考完高考,升入大學,大學校園內不讓養狗,馮星辰舍不得愛犬,一口咬定學校同意,馮家家長有意叫她自食惡果,強行實施經濟制約,該給的錢還是給,其他的一分別想多要。
報到不到兩周她就在學校附近買了套房子,把家裏給的學費生活費都一次性搭進去付了首付,節衣縮食給哈尼囤口糧,沒多久自個兒就彈盡糧絕了。
狗的破壞力不容小觑,她每天進門都得先收拾屋子,清點財務損耗,就算恨得牙癢癢也不能拿愛犬怎麽樣,這筆不小的開銷使得她不得不含辛茹苦讨生活。
D大是高等學府,旁邊有個創意園區,寸土寸金的地被政府買去弘揚文化,打造出了一個展館,馮星辰憑着專業素養和她那張伶俐的嘴巴順利通過了面試,先是介紹抽象油畫,後又負責做禮儀小姐,沒多久竟在這裏有了美妙的豔遇。
丁胥彥是以D市狀元的身份考入D大的,在物理方面頗有見地,潛心鑽研,學術上略有建樹,某天他帶領着他的團隊和實驗模型到新型材料展館展示成果,馮星辰慕名偷跑出來,聽着他滔滔不絕的講解詞頓生愛慕之心。
打那以後她每天五點半起床,六點宿舍大門剛開的時候急匆匆出門,帶哈尼溜達時總要繞更遠的圈給他買學校吃不到的早餐,鬥智鬥勇輕松拿下,不幸的是,平均每月都會有女生到她面前大放厥詞,對她的千金身份指手畫腳,說得話一句比一句難聽。
她們不了解丁胥彥,自然把物質上的富貴尊榮當作為她擡高身價的籌碼,可是她不是妥協世俗的姑娘,一轉眼就不顧旁人的眼光和他交往了三年。
可丁胥彥哪有她們想象的那麽完美無缺?
這個倍受女生青睐的男人壓根不是癡迷風花雪月的人,嚴謹又自制,分毫不差卡着标準時間。安排進計劃裏的事一點兒差池都沒有,但要是項目出了問題必然會克扣約會時間,因此她時常受到冷落。
作為名義上的男友,丁胥彥會像所有男人一樣情人節送花,給她賣蛋糕茶點,然後問她,你想我做的我都做到了你還有什麽不滿足?
他熱衷于倚老賣老裝成熟人士,不允許任何人挑戰他的尊嚴和權威,她發脾氣就是氣量小,吃醋就是沒有包容心,每當火大丁胥彥就會未老先衰地講大道理。這對追求個性的姑娘來說簡直就是噩夢!
整天逼她受教還不如逼她受精。
她自認沒有那麽博大的胸懷,但力求思想獨立,自愛自尊,穿西裝就不問下面為什麽不配牛仔,追求個性就不怕不喜歡,可丁胥彥思想古板,手段霸道,堪比新生代老古董,總想出些怪招。
那晚在夜場的都是團隊中他最看重的夥伴,他也沒想到馮星辰還有面試,也沒想到晚上會那麽冷,送她的旗袍根本不适合穿,被她氣得理智全無才故意用酒吧刺激她。
他以為那酒吧是兩人唯一的物質聯系,承載着那些風雨歲月,多少會顧念舊情,可他學着那幫熊孩子拿狗勸降,也不至于鬧到今天的地步。
哈尼不僅有靈性,還具有三歲小孩的智商,以前偷吃了馮星辰私藏的零食還能原封不動放回去,他以為不會餓死就不會出事,今天的變故根本不在他的控制範圍內,半夜發現不到兩秒盧伊人的電話就來了。
這個為死黨兩肋插刀的女人做派一向雷厲風行,當即知會了在寵物醫院裏做幫工的朋友,火急火燎的把人喊起來,眼下一行人正呆在寵物診所裏各懷心思。
馮星辰的酒還沒醒,人是盧伊人停好車後讓丁胥彥抱進來的,現在蜷在休息室內舒适柔軟的真皮沙發上睡得正酣,半夜不安地翻了個身,眉頭皺了一下,輕淺的呼吸噴在身邊男人的手指上。
他的手順勢落在了她額頭上,蜷成一團的女孩感受到細微觸碰逐漸轉醒,睜眼看到他怔了一下。
丁胥彥看着她的目光幽深複雜,和平時的樣子完全兩樣,馮星辰捕捉到這絲不對勁,狐疑地用胳膊肘撐着坐起來,晃着腳找鞋,穿好才打量着四周看是哪裏,眼見盧伊人也在,嗓音沙啞地問:“這是哪兒?”問完又皺起眉不悅地問,“你怎麽把他叫來了?”
盧伊人欲說還休,冷冷看向丁胥彥,要他自己交待。
大概是這副樣子把馮星辰弄急了,對着丁胥彥語氣沖極了:“我是被非禮了還是怎麽着了?這夜深人靜的,怎麽勞您大駕了啊?!”
氣氛瞬間緊張,秦光光看着倆人劍拔弩張幹着急,憋不住替他說了:“兇什麽兇啊!吃槍藥了?不能好好說話!你狗病危了擱裏面搶救呢!”
馮星辰“蹭”地一下站起來,眩暈一陣,冷着臉打掉他欲扶她的手,指着他鼻子氣急敗壞地說:“丁胥彥!要是今天哈尼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秦光光還嫌不夠熱鬧,不知其中細節,看似好心地頂了一句:“不就是條狗嗎?人還有生老病死呢,大不了讓丁哥再給你買條呗,不怕傷感情啊?”
“它這歲數要是人你都得管它叫爺爺!懂不懂尊老愛幼啊!”馮星辰一下就激動了,用最大的嗓門掩飾着慌張,渾身抖得不行,眼淚瞬間就出來了。
哈尼哪是狗啊,那是她最好的夥伴,這不是丢失玩具而是痛失親人!
它不懂人的語言卻總能在她傷心時用狗的方式逗她開心,她蹲在陽臺上賞月的時候它也沒吞掉月亮,是她孤單無靠時唯一的慰藉,是傷藥也是命根,是永遠見到她都會第一時間撲過來的朋友,永遠都不會背叛和傷害她,可如今這樣赤誠的夥伴卻可能要離她而去了。
馮星辰從沒有像這樣在衆人面前這麽難堪絕望地嚎啕。
盧伊人和丁胥彥沉默不語,只有秦光光搔着腦袋後知後覺地問:“我說錯什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