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終哈尼還是沒能救回來。

年邁的老犬有回光返照的跡象,眼神混沌而恍惚地看了主人一眼,艱難地伸出爪子。

馮星辰趕緊像将被長輩托付什麽大事似的捧過來,哈尼安慰般看着她,像是完成了一項使命,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一股壓抑的難過綿延至心底,席卷了往日所有的歡愉,平常活蹦亂跳的小姑娘怏怏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動也不動,目光呆滞地看着餘溫尚存的屍體,腦海裏一片空白。

馮星辰早些年也養過其他生物,有撐死的金魚,餓死的雞鴨,渴死的烏龜,憋死的青蛙,抑郁致死的八哥,爛了根的蘆荟仙人掌,活了些年歲的也就這條母狗。

馮家家長曾經嚴正地教育過她:養了就要負責,如果不能讓它們健康的活着就是殘害生命。所以馮星辰不能也不敢随意收養動植物,現在貫穿十年生命的夥伴死了,她的世界也轟然倒塌了。

秦光光站在門口直把丁胥彥往裏推:“你快去啊!沒看你小女朋友都難過成什麽樣了?”

盧伊人嚴重懷疑丁胥彥這朋友腦袋裏有坑,這種事是一句節哀順變就能了的嗎?

她白了那夥計一眼,擡眼對丁胥彥正色說:“讓她一個人靜靜,要是你倆分手了我肯定不勸,你難道不知道有些話急了也不能說?你不要嫌她不懂事,我今天把話撂這兒,她是我認識的人裏最真誠友善的,你要傷她一分我能踹得你斷子絕孫。小姑娘滿心滿眼全在你身上,你自個兒掂量掂量,扪心自問,你當真覺得自己還不如條狗嗎?”

要不是對人太失望,又怎麽會将精神寄托放在狗身上。馮老太爺求耳根清淨,馮父日理萬機,哥哥又常年不歸家,馮夫人主持中饋外還常在妯娌間走動,家中日日門庭緊閉,把星辰姑娘一個人關在家裏,回來時還活着就萬事大吉。

上大學後,盧伊人時不時會聽到這姑娘郁悶地嘀咕:他背我的時候為什麽不肯把腰彎低一點,我往下滑他還怪我,我也不能違背萬有引力定律啊?你說啊,當我說完“我吃着炸雞喝着啤酒等你呢”的時候,他怎麽只注意到我吃炸雞喝啤酒,沒注意到我在等他呢?

少女的心思仿佛永遠不能和男人的思維合上拍,最終錯過又能怪誰?

日複一日的争吵太累,還好在一起的時光每份心意都是真的,有沒有被時光善待又是另一回事了。

丁胥彥頭痛不已,抱着腦袋對兩人說:“你們回去休息吧,我在外面陪她。”

盧伊人點到為止,拽着啥都不懂還要搶話說的愣頭青走了。

天光未亮,只有女孩和狗獨處的房間亮着燈,一室昏暗,輪廓堅毅的男人跌坐進小沙發裏,藏匿在夜色中的目光凄切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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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再難辦的項目放到他手裏他也能措置裕如地策劃完成,再精密的數據在他手裏也能發揮最大的價值,時至今日,驕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有所不能。

馮星辰在小診所裏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為漫長痛苦的一夜,宿醉混沌的腦袋像碟片機一樣拼湊出完整的時光,苦澀得難以呼吸。

日上三竿時她終于從那間封閉地小房間裏走了出來,看到坐在外面的丁胥彥眸光一閃,再掃到他亂蓬蓬的頭發和烏黑的眼圈心瞬間軟了下來,又有了想哭的沖動。

可她卻冷靜地走到他身邊,神志不清般喃喃:“我要給它建最好的墳,讓它在那頭過得安穩,我要給它買骨頭,最大那種——”她眼中痛色難掩,虛弱而壓抑地低聲道,“我不想它走,可最後它還是走了。”

丁胥彥濃眉緊皺,小心将她擁進懷裏,在她耳邊懇切致歉,聽着他低啞沉痛的聲音,馮星辰再也忍不住,放聲哭出來,照着他胸口一通捶打:“你為什麽不早點給我打電話!我為什麽要和你吵架?為什麽要吵架啊?!”

憔悴不堪的女孩子哭聲悲恸,丁胥彥眸光黯然,用了點力道把她的小腦袋按在頸間一遍遍安撫:“我們以後都不吵了好不好?不吵了。”

這柔情蜜意的安慰并沒有得到回應,她張牙舞爪折騰了一宿,力竭了。

***

一連幾天馮星辰都形容枯槁,沒怎麽吃東西也不肯和人講話,電話剛通就挂斷,倒是三天兩頭往外跑,操辦的都是哈尼的後事。

馮家上下老小身子骨硬朗,四體康直,都是高壽的命相,這是她第一次經歷生離死別,生疏而抑郁,這樣的情況到第四天才好轉——馮星辰的恩師葉老先生請她到家裏做客。

D大非藝術院校,學術氛圍濃厚,莘莘學子擠破腦袋都想進這所學校的門,中國學院嚴進寬出的風氣正盛,許多藝術生只不過為了挂學校的名頭,将來好找份合适的工作才跻身進來,逃的逃曠的曠,漫不經心點個卯,輪到期末才勉強抱佛腳。

想當初上專業課的時候,她連夜加班心力耗盡,趴第一排睡着了。後面的人有了榜樣接連倒下,事件影響惡劣,被葉教授帶到了辦公室問話。

葉老頭子是著名的四大名捕之一,治學嚴謹,脾氣古板,是多少學生聞風喪膽的對象,馮星辰雖然精明聰慧,可也沒有用伎倆讓老先生寬縱,老老實實認罪伏法,檢讨寫得深刻入理,要是不放過她倒像不近人情似的。

要問她如何變得如此乖覺,還得從初中說起。

推行素質教育後他們是第一波開勞技課的試驗生,馮星辰繡花繡得意猶未盡,下節課繼續,被老師逮住後舌燦蓮花地編了個孝心濃濃的借口,說父親節将至要送禮物來不及趕工,課餘時間不夠,只好征用課堂時間。

當時老師不置一詞,沒想到下了課班主任提着笤帚就殺過來了,喝問誰上課繡東西。

班裏有個膽小的女生顫巍巍地舉起手,當場被暴揍一頓,哭得可憐兮兮的,馮星辰早就吓懵了,後座的男生諷刺地笑着問她:你也繡了吧?鄰座的男生英雄救美,睜着眼睛說瞎話:她沒有。

如果有人替你背了黑鍋,又有人替你撒了謊,永遠不可能心安理得的裝作若無其事,馮星辰當天就跟馮父坦白了。

馮廉生跟她約法三章,說得清楚明白:第一不能撒謊,要時刻謹記誠信為重,不準欺人自欺;第二犯了錯首先應想着亡羊補牢,而不是拔腿就跑;第三不管幹了什麽,自己做的事自己負責,切忌讓別人背黑鍋。

這些年她深以為戒,人生準則裏又添上了三樣不敢。

馮家家風嚴正,馮星辰的教養比普通女孩強稍許,加上成績優異,老先生對她的印象大改,待她如親孫女,偶爾請到家裏讓老伴給她做飯,就連那天的面試也是他舉薦的。

葉教授邀請卻之不恭,穿過深巷走到胡同口,沒走幾步就看見大門敞開的四合院。

門口挂了只紅綠相間的鹦鹉,馮星辰手賤去逗,誰想籠鳥撲棱着翅膀往鐵籠子上撞,要不是她眼明手快,一準啄個大口子。

葉太太抱着被子出來曬,正好看到她退避三舍,笑了,柔聲說:“你來就來,帶什麽東西。”

“幾包您愛吃的酥餅。”馮星辰元氣複蘇,又充滿了生龍活虎的朝氣,那笑容像粘着露水的鮮花,她環顧四周,疑惑地問,“葉教授呢?”

葉太太把被子搭到兩樹間的鐵絲上,接過她手裏的東西,說:“在書房裏等你,你們多聊會,中午的時候我給你燒排骨。”

馮星辰幾天沒正經吃飯,眼裏放出些許光彩,旋即刻意收斂了點,腼腆地笑,幫忙把被子展平後進屋找葉庭中去了。

紅木椅子橫七豎八散布着,她路過時順手擺正了,老人估計聽到動靜,隔着老遠問:“星辰來了?”

“葉教授。”

老人正提筆作畫,快收尾了,宣紙鋪在毛氈上,硯臺裏盛着墨汁,小盒子裏還裝着水彩,她湊近了才看清畫的是棵樹,他取了支羊毫給她:“題個字吧。”

馮星辰“啊”了一聲,裝起糊塗:“我?”

葉庭中負了左手遞上筆:“還有別人嗎?”

她糊弄不過去,只好恭敬地接過筆,垂眸靜心沉思片刻,囫囵想起只言片語,落筆書: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書法的握筆姿勢和作畫的不一樣,各有講究,她這幾年生活節奏快了許多,很久沒靜下心臨上一帖,筆法也生疏了許多,歪七扭八不忍直視。

葉庭中見她寫好,推了把老花鏡,把紙張拿起來晾了晾,看見這句子裏藏着自己的名,知道她讨巧,斜了她一眼,忍着笑意嗔怪:“你這筆走龍蛇的倒有點像男孩寫的,就是這手腕啊,差了點力道。”

馮星辰狗腿地笑,聽了這評價,心想您想說的實際上是龍飛鳳舞吧。

葉庭中沒再看她,将紙仔細收好:“怎麽沒去面試?”

馮星辰臉上的笑一僵,說不出前因後果,褲子上用來裝飾的扣子都快被她拽掉了,半晌偷窺了恩師一眼,烏溜溜的眼睛精明地打轉。

好在葉庭中沒打算較真,摘下眼鏡拿布擦了擦鏡片,邊裹邊道:“學校有幾個去日本做交換生的名額,你想去嗎?”

交換生的事馮星辰聽人說過,名額不多,三個月也不長,各班都搶着往上報,更何況不管在國外幹了什麽,回來之後各企事業單位對海歸的待遇一定是國內應屆生不能企及的。

她搜腸刮肚沒找着不去的借口,去的理由倒是列出一堆:她不想見丁胥彥,起碼現在不想。她在國內又沒有牽挂,每個熟人都有各自的事,葉老這樣更是對她的認可和賞識,再者說,那個島國的風土民情又引人入勝,想到這裏她不禁誠實地點頭。

葉庭中聽她表态滿意地點頭,又伸出食指沖着她點了點,眉眼帶笑:“這回要是再逃了,我可饒不了你。”

這話裏有警告的成分,但還是愛與玩笑居多。

馮星辰心不在焉,半晌不動聲色擡頭:“人活得單純一點不好嗎?”

老人家先是看着她,接着長眉慈祥地彎起來,和藹地說:“你要是能活得簡單,一定是身邊人花大代價換來的,不要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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