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接下來的日子不太平,馮星辰很是安分了幾天,也不想吵架論輸贏了,終日有氣無力,委屈得厲害。
以往她在外都是捧着張笑臉左右逢源,談吐理智,用公認的完美贏得贊譽,私底下追求一切所愛,要不是知根知底的熟人,還真看不出她的脾性。
不知什麽時候起,她的名聲越來越臭,方圓十裏外的二世祖都開始說道她的不是和一些無厘頭的閑話。
那天是徹底把她點着了才沒在意場合,可她也沒當衆做出有損門楣的荒唐事,如今卻連陳年舊事都被人惡意歪曲着挖出來四處傳播。
盧伊人曾跟她點過一二,意思大概是:過得不好的人陰,過得好的人懶,你不招搖還有人在你身上作怪,多半是故意整你。這幫把了解的丁點東西當做籌碼的貨色,要麽是出于我難受你也別想好過的自私,要麽就是你不符合我審美标準卻依然發光的自負,或者示好沒有回應的不滿,你不把對得上號的篩出來,哪天墓志銘都能被改了。
最初馮星辰深以為意,科學正式地運用控制變量法試探了一番,賊沒抓到,自己倒前瞻後顧施展不開,于是暴躁地揉了揉頭發,又橫沖直撞一往無前了。
反正別人不喜歡她,她也未必喜歡別人。
中秋是團圓節,馮夫人去機場接丈夫,剛出院門就看見她抱着一摞書滿頭大汗地走過來,吩咐司機按了兩聲喇叭。
車窗降下來,不過幾句寒暄,離家沒幾步路,她執意要自己走,馮夫人擰不過她,也不再堅持,見她外套敞着的,要她把拉鏈拉上。她騰不出手,應和了兩聲還那麽穿着,到了門口,她舔舔牙,翻包掏紙的時候書滑了一地。
她連忙先插了鑰匙。
推開門,竟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香火味,她愣了愣才把行李箱拖進來。
兩秒後,她胡亂踢掉鞋,踩着雙白襪子蹬蹬蹬沖進客廳,指着打老遠就看到的畫嚷嚷道:“誰把我的塗鴉挂這兒啦!挂這兒幹嘛啊!快給我撤下來!”
別人的黑歷史都是藏着掖着生怕暴露在太陽底下,到她這倒好,信筆勾勒的幾條線被人精心裱起來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門外漢不覺有異,可她的作畫水平大有長進,看着原來的作品只覺得丢臉,比日記被人偷看了還着急。
沒想到一疊聲叫喚,把她最怕見着的人催下來了。
馮劍豪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站在樓梯口看着她,濃眉皺起,一派沉穩持重的樣子:“怕沒人知道你今天回來,去把鞋穿上。”
一回來就被訓很不爽啊,面對着牆壁的馮星辰猛然扭過臉,剛準備發火就看到他奇異的打扮,笑嘻嘻跑過去,扯着他身上有板有眼的中山裝逗貧:“哪弄的?看不出來啊,你還有這追求。”損完她瞟到哥哥沉下來臉頓覺不妙,識趣地轉移了話題,“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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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劍豪拎着她的袖子把她那爪子從胳膊上弄下去,不冷不熱地拆穿她那點小心思,語氣淡淡的:“我回來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馮星辰最讨厭他用這種不陰不陽的腔調跟自己說話,當即拉下臉:“你幫我把畫摘下來我就高興。”
馮劍豪睨了她一眼,把擋在前面的人推開,徑自往樓下走。
她急了,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抱着他的胳膊撒潑:“我不管你必須給我摘下來!我搬梯子都夠不着,呆會摔下來怎麽辦?還是不是我親哥?”
馮劍豪倒是停下腳步搭理她了,可說的話一點不中聽:“讓你好好吃飯非得抱着垃圾食品,現在長矮了怪誰?你爬梯子我不管,摔下來就打斷腿,看着辦。”
聽完前一句她還氣得想發飙,旋即又被他下句話吓到,氣鼓鼓地瞪他。
馮劍豪見她紅了眼眶,皺了皺眉:“怎麽這麽大了脾氣一點沒變,小小年紀氣性這麽大。”說着拎着她的耳朵問,“媽給你收拾屋子找到的畫,以前她忙沒時間陪你,現在你沒時間回來看她,給她留點東西怎麽了?”
馮星辰本想說“睹物思人不是更難受”,卻沒再吵着要他把畫弄下來,打掉他揪着自己耳朵的手,吃痛揉了揉,摸着滾燙的耳廓說:“我要跟媽說你一回來就欺負我!”
馮劍豪站在樓梯間真不動了,冷眼看着她,竟然較了真:“你今天不去我都不答應。”
馮星辰氣得不行,一腳踹過去,差點杵樓梯上,要不是被他攔腰拽回來,指甲蓋都能被磕飛了。
還記得那年春節她不計後果地拿點着的鞭炮砸他,他眼疾手快地踩滅了一堆,還有幾個沒來得及滅就被她自己踩着了,火星炸到腿上弄得她哇哇大哭,把大人招來了,結果導致兩個人被罰站。她站了不到半小時,左顧右盼挪到他身後,怯生生地扯他袖子,他還沒來得及翻白眼呢就聽她嬌滴滴地說:“哥我站累了,幫我擋着點成嗎?”
往事不堪回首,人高馬大的男人直接摟着她的腰把人扛起來扔到沙發上,制住了她的手腳,威脅道:“老實點!一天到晚經歷這麽旺盛,要不上外面跑兩圈?”
馮星辰當然不會傻到為人魚肉的時候得罪他,偃旗息鼓了,半晌甕聲甕氣地說:“對不起哥,我沒照顧好哈尼……”
她狗辦喪事的事兒家家戶戶傳遍了,不知底裏的都當作笑話,馮劍豪也知道一星半點,只是嘴上依舊不饒人:“現在知道禍福難料了?別總一副玩味世界的樣子,給別人添麻煩換來的潇灑叫沒教養。”
話說得有點重,馮星辰想起葉教授說的話不免氣餒:“你怪我拖累你啊?”
馮劍豪扒拉着她烏黑柔順的頭發,苦口婆心地說:“要是有人欺負你,他的下場也不會好看,可你并不是因為受人欺負才委屈,不要總在行為上像男孩,胸襟見識也像才行。我和爸不怕你摔跟頭,只怕一個沒看住,你就受到無法彌補的傷害了。”
趴在他腿上的馮星辰玩着手指,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還以為他又要說一堆,聽到最後一句卻軟綿綿地叫了一聲哥,眨着眼睛試探道:“那你準我去東京嗎?”
沒想到馮劍豪今天出奇的好說話,還問她為什麽不準。
馮星辰一聽有戲,馬上得寸進尺地一拳擂上去,幽怨地控訴:“之前我一說出去玩你一準用鐵腕政策給我壓下來!”
“那是媽擔心。”他騰出手攤在腿上讓她打,“你年輕氣盛想一個人闖蕩可以理解,可誰能保證路上安全,要人跟着又說監視你,哪來那麽多廢話。現在有人陪着你,出趟門說不定還能長點腦子。”
馮星辰腹诽他說話逆耳,但好歹是忠言,也就勉強接受了。
半晌,她像小老太太似的嘆了口氣:“我看媽還是不放心啊。”
馮劍豪給她氣笑了,把她從腿上掀下去無奈地說:“你是不明白,對真正關心你的人來哪都是危險的地方。”
她心想不管怎麽樣同意就行,她利索地爬起來,拍拍屁股就往樓上跑。
馮劍豪在後面吼着問:“你幹什麽?!”
“那畫兒太醜了!我一定得重新畫幅換下來!”
說了半天,還記着呢。
***
兄妹倆和平共處的時間超不過半小時,這幾乎是這些年來的鐵律。
如果剛才的和諧是出于她對死去夥伴的愧疚,那麽接下來的矛盾則是多年深植的劣根。
一家人難得聚齊,馮星辰心情舒暢,蓉姨端上最後一碗排骨湯的時候她拉了拉老傭人的袖角,小聲說:“蓉姨,下午能煮兩只豬肘子嗎?還有鹵雞翅,鹵鴨翅——”
她話都沒說完馮劍豪就說:“又吃這麽鹹,知不知道吃多了容易得高血壓?”
馮星辰不高興地丢了筷子:“不知道!怎麽就高血壓了?有我這個年紀高血壓的嗎?我都快低血糖了!怕在外面吃這些沒形象,我大半年都沒吃過了,偶爾一次怎麽了?你怎麽老和我過不去啊!”
一邊的蓉姨也有點尴尬,馮廉生咳了一聲:“辰辰,怎麽跟你哥哥說話的?”說完又對蓉姨說,“現在炖晚上能吃嗎?”
蓉姨眼觀鼻鼻關心,連聲說能。
馮夫人就坐在馮星辰旁邊,見狀拿她的碗咬了一勺排骨湯,把裏面的小排挑了兩塊給她,柔聲緩和氣氛:“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的确是不好啊,你現在不覺得,到時候生病了又要難受。”
馮星辰繃着臉冷哼一聲。
還有更難聽的話沒說出口,可根據以往口不擇言把家裏人都得罪了一遍的經驗,她忍了,可半天還是覺得膈應,越想越氣,最後她實在沒忍住:“明明是他先惹我的,每次都在我話剛說一半的時候拆臺,他要不跟我道歉,我還跟他吵。”
馮劍豪一直面無表情地沉默着,聞言平靜地看了她一眼,道歉:“對不起。”然後用餐巾抹了抹嘴,淡淡說,“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嘩啦一聲,馮星辰突然撤了凳子,猛地站起來,對着他高大的背影咄咄逼人地說:“你不就想說被我氣飽了嗎?你不也一不高興就撂挑子,憑什麽我就十惡不赦罄竹難書,爸媽在這你擺什麽臉色,要我把你平時說的話錄下來給你聽嗎?”
馮夫人看到繼子的臉色,伸手拉她胳膊,可馮星辰早就脫缰了,還不怕死的往前走了一步:“蓉姨做飯不好吃是嗎?回來!不準剩!”
馮劍豪太陽穴突突地跳,忍到極限的樣子,眼裏兇光畢露:“你再說一句信不信我揍你。”
馮星辰被震得逮住,眼睜睜看着他走掉,坐下來含着勺子喝了口湯,眼睛也跟着紅了。
坐在對面的馮廉生嘆了口氣,終究什麽也沒說。
後頭幾天山雨欲來,六個交換生的名額人人都不想錯過,幾百號人争得頭破血流,嘴臉格外猙獰,全憑抹黑他人換自己上位。
馮星辰是葉教授舉薦的候選人,又是唯一一個既定的名額,沒奪到其他名額的人都把矛頭對準了她,就連沒參加競選的人也不斷用刻薄惡毒的言語攻擊。于是她不是去日本的學生裏實力最弱的,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卻是最多人不服的,輿論最多的。
一開始她抱着“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的态度忍了許久,直到系主任給她辦完手續後特意囑咐了幾句,總結起來意思就是:葉老為你是費了心的,你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可不是随便一個人就能出國交換。
她行的端坐得正,這輩子還沒做過虧心事,當時就忍不了了,跟系主任據理力争:“您可以調我的檔案來看,清白無污點,并不比他們差在哪,既然定下我了為什麽還要懷疑我的能力?您這麽說,不僅是對我的侮辱,還是對葉教授眼光的質疑。”
馮星辰這個年紀,一愛問為什麽,二愛問憑什麽,說到底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心氣兒高,骨裏傲,三句話離不開乾坤朗朗月白風清。
她還沒來得及領悟中國的文化,機靈卻不夠圓滑,沖動卻算不上果敢,不能妥善平衡原則和機變,不懂得什麽應該恪守,而什麽時候應當隐忍。剛極易折,正因為她極端的優勢,才令她身處劣勢。
果然,系主任沉默了半天才說:“你正氣凜然不代表別人就沒有手段,你能毫無懸念的拿到這個名額,一是因為葉老的地位,二是學校的認可,你看看你的成績,再聽聽外面的評價。小姑娘,你要想走得遠,憑意氣是成不了事的,我是看葉老對你這麽上心才會跟你說這麽多。程序沒走完,永遠別張揚。”
馮星辰的臉色頓時難看了。
世上很多事人人都心知肚明,當所有人都以不知道為面孔示人的時候那種惶恐和焦慮是巨大的,你會妄圖告訴見到的人事情的真相,但是他們都知道,在你說之前他們就知道,他們玩的游戲叫:誰說誰就傻,誰傻誰倒黴。
這個機會第一不為國家篩選人才,第二不管誰去都對學校名聲無礙,影響的只是個人的前途。
沒人去核查是否公平公正,也就意味着她沒做錯事也要無故被噴,她甚至不知道在為誰頂包,而給她帶來的困擾和無厘頭的閑話是連源頭的權勢、金錢都不能擺平的。
葉庭中向來以正直聞名,肅清考場,整頓校風,教導學生誠信,在她事上卻絞盡腦汁,不得不屈服于潛在的規則,而她最終和俗世裏膽小怯懦的人一樣吃人嘴軟,如法炮制的将骨氣丢到了九霄雲外,沒了說話的立場。
她對自己很失望,聽到這種言論生出一股無力感,“不管怎麽樣,我永遠相信實力能打敗世上所有的陰暗面。”
各路神佛閉眼,自有繁星點燈。
我有很多相信的事,我有很多不信的邪。
她原本以為系主任會聲色俱厲地批評她,沒想到他笑了,關了檔案室的門,把文件交到她手上,非但沒有為難她,還語重心長地說:“所謂的是非黑白、真假對錯,不在于你心中的正義感多強烈,而在于你能犧牲到什麽程度。在那之前,你必須了解,你所做的一切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是為懲惡揚善,還是落井下石,是別人用錯了道,還是你沒悟到法。雖然你不招人喜歡,但我很欣賞你的勇氣。”
人就這麽奇怪,不會後悔自己所做的決定,卻依然會羨慕那些還沒做出選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