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陽光明媚的畫室裏,馮星辰托着調色盤,嘴巴微微張開,用畫筆小心勾勒着畫布上初具雛形的輪廓。
去日本前她要再畫一次哈尼,回來以後就再不養任何動物了。
馮劍豪形式化地敲了敲門,直接進來,看到她畫的東西一愣,随即若無其事地關上門,把視線移到她臉上,說:“水彩弄臉上了。”
馮星辰聞言把筆杆叼在嘴裏,拿手背蹭了一下。水彩還沒幹,給蹭花了,還沾了點在手上,找了一圈都沒找到毛巾,她索性破罐破摔,一揮手:“算了,等會我畫完再說。”
她忽然想到什麽,用兩根手指夾着畫筆回頭問他,“你進來幹什麽?”
他看着她臉上滑稽的印子說:“我下午五點的機票。”
她臉上的表情一僵,旋即不高興地擠兌道:“又沒人攔你。”
他沉下臉叫她:“辰辰。”
她頓時就翻臉了,“你不氣我就沒事幹了,煩不煩人!”
每次回來不給她帶禮物不說,還成天挑她毛病。明知道她生着氣,非在她眼前晃。整天不是逼她認錯就是逼她改正,說的是他要走了,實際上就是要她給他道歉,她偏不!
馮劍豪看了眼她,搬了把椅子,作勢要坐下。她見他要打持久戰,立即把手上的東西擱了,忙不疊撲上去把膝蓋抵在椅子上,不讓他坐,“我說真的!你操心你自己的事行嗎?”
馮劍豪繃緊了下颌,蹙眉道:“都已經不在青春期了,怎麽還這麽沖動?說你兩句怎麽了?”
馮星辰寸步不讓,冷冷回敬:“那我做自己怎麽了?”
“你做自己是因為高興,如果為了标新立異就特立獨行,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還能高興嗎?”他氣得不行,也不坐了,走到門前扶着把手,甩下一句話,“你以為管你全是為你好?是怕你什麽都敢做。”
門被關上。
馮星辰俯身搭在椅背上,閉着眼回味着那些話,喉頭艱澀難忍,歪頭看着畫了一半的哈尼,滑坐到地上,只覺得難過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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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郊的一棟老別墅四壁爬慢了爬山虎,葉子皺巴巴地蜷成一團,在寒風中搖曳。
徐振深推開房門,看見父親站在窗邊,之前拉上的窗簾已經被拉開系好,冬日溫暖的陽光照着摻着徐展培黑發的白發中,背影卻如山般沉穩。
徐展培的頭發這兩年白得很快,臉上隐約露出歲月的痕跡,病後的疲軟讓他顯得格外平和,那是身經百戰地老練,更是置之死地的從容。
徐振深端着藥和水進屋,輕手輕腳地合上門。“您怎麽下床了。”
“那怎麽辦?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床上度過?”徐展培慈祥地笑起來,“你和你媽一樣,都當我傷的是腿。”他指着床頭櫃溫和地說,“放着吧,我一會吃,現在陪我說會話。”
徐振深看着數好倒在蓋子裏的藥粒,把手裏的東西放下。
父子倆極少面對着面交心,徐展培實在沒力氣挺直背,靠在椅背上,對按他手勢坐下的兒子說:“你爺爺臨終前一直念叨着富不過三代,希望你和明占能安穩度日,可你從小出挑,我一直把你當接班人培養,可最後把你送出國,卻是為了不讓你牽扯進來。現在不行了。”
“我跟你王叔叔認識二十年,今天才悟出來,一個人脾氣好壞和心性無關,是否愧疚和對方人品無關,能不能承擔和願不願負責無關,如果他現在做什麽對你不利的事,你就放手來吧。不用顧着我。”
這話裏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叫他不要心慈手軟。
當年的王井山只不過是社會底層的一個小人物,徐展培剛剛接管了徐家家業,沒有培植的黨羽,把他當可信任的兄弟看待。
十五年前的一天,帶着他外出與合作方洽談,沒想到途中後車追尾,司機避讓不及,雖然向左打了方向盤,但還是撞了上來,致使王井山脊髓受損半身癱瘓,他卻只受了輕傷。
他出于道義給了王井山權利和地位,可王井山不但心安理得地收下,還把怨恨和痛苦都歸咎于他,認為不是陪着他辦事自己還能自由行走,自此性情大變,一再得寸進尺地索求,直到今天。
因為這件事,徐展培對于小兒子算得上用心良苦,可徐明占還是交友不慎,不争氣地步了父輩的後塵。
徐振深還未開口,門鈴卻響了。
這棟別墅是給徐展培養病用的,環境相對幽靜,人跡罕至,周圍只住着私人醫生,沒有雇請傭人。
徐振深起身去開門,門打開,來的是馮劍豪,他見到徐振深也不客氣,直接說明來意:“我來看徐叔。”
徐振深讓出道,聽他兜裏的手機振了又振,提醒道:“手機響了。”
馮劍豪邊脫鞋邊說:“我知道。”
徐振深見狀判斷出大概,狀似無意地問:“妹妹?”
還能是誰?
馮劍豪談起馮星辰就發愁,黑着臉說:“越大越不懂事,翅膀還沒硬就想着翻天,知道錯了也不松口,當面就針鋒相對了,我接了再和她吵一架?”
徐振深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說着公道話:“明明是你太貪心。給了她幹淨的環境,又告訴她人世險惡,給了她矛盾,卻不讓她選擇。你心裏為她感到驕傲,說出來的卻全是缺點。指望她聽你說話,不如找個啞巴談心。”
馮劍豪多聰明的人,馬上就發現他在損自己了,舉手投降:“得,都是我的錯,看完徐叔給大小姐回一個,這會兒行了吧?”
“随你。”他中肯道,“這個年紀是這樣,再大一點就好了。”
***
接到馮劍豪電話的時候馮星辰正在超市推着推車選食材。
雖然廢除棍棒教育後農奴可以翻身,但畢竟積威已久,她也不敢貿然把後路斷完了,不到兩個小時就打了三個電話示好。
當馮劍豪不接電話的時候她心裏咯噔一下,結果現在他主動打回來,說不高興是假的。
她開心地扒拉了一下手機屏幕,接通電話,聳肩歪着腦袋夾着手機,比較着手裏兩包新鮮的杏鮑菇來掩飾自己的緊張,軟軟糯糯地說:“你走了啊?”
馮劍豪說:“馬上上路了,忘了叫你添衣服,到那邊注意天氣。”
語氣還是老樣子,關心也是老樣子。
以前她感冒的時候,馮劍豪總是邊給她找藥邊數落她是害人精,她一邊委屈地哭一邊躲着不喝藥。那時候她只知道生病非她所願,卻不了解添了多少麻煩。如今她知道別人的好意不是理所應當了,仍然很抗拒這種暴戾的溫柔。
她難得乖順,“知道了。”
說完也不知道再說什麽,無意間包裹杏鮑菇的塑料膜被她摳破了,她心裏一跳,下意識看周圍有沒有人,嘆了口氣,把東西放進了購物車。
聽到她嘆氣,馮劍豪以為她是因為自己,笑着問:“耳朵起繭了?”
她腦袋放空,“耳朵裏長的又不是繭。”
“我該說什麽好?”他想表達的是怕說錯話踩到她尾巴,聽在馮星辰耳朵裏卻又像責怪。
她眼裏閃過一縷惆悵,自暴自棄地說:“我知道這麽多年的拘束并不全是你們這些對我嚴格要求的人給的,但我已經很累了。哥,對不住了。”
做一個不能有一點錯處的人太累了。
因為不想辜負,才那麽抗拒期待。
馮劍豪沉默片刻,又恢複了嚴厲,嚴肅地質問她,“馮星辰,你現在能篤定地跟我說,你從沒有因你擁有的一切感到驕傲嗎?”
馮星辰被他一句逼得直冒淚花,梗着脖子難過地想:我不能。我一直為我所有的品格、能力、氣度、涵養,深深、深深地驕傲着。
***
沒幾日馮星辰就動身去東京了。
馮廉生派了輛專車載她去機場,馮夫人置辦了一大堆東西要她帶着,行李箱的拉鏈差點被扯壞,都看不出她是要出國還是剛從國外回來。
她不想讓馮夫人擔心,又不想拖這麽多行李,琢磨了半天,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馊主意,趁着司機下車搬東西,鬼鬼祟祟扔了一部分在路邊,省了不少麻煩。
經年累月的拔苗助長,使她學會了陽奉陰違,在按要求和做自己間找到了平衡,成就了一種假,又在找尋人間正道中衍生了一種真。
不倫不類,卻和這個社會相得益彰。
算上路上堵車的時間,到機場至少需要兩小時,馮星辰坐在駕駛座後面,扒着窗戶朝外面看。車水馬龍,連市區門臉房的招牌都被車擋得密不透風,正趕上上班高峰期,車子走走停停,她暈車暈得難受,吃了兩顆藥才稍微舒服一點。
最後實在沒精神,她萎靡地靠在前面的椅背上,乞求司機:“劉叔你把車載視頻打開吧,我想看電影,什麽都成。”
司機聞言把車停在路邊,切換了模式,遞了張碟進去,對小姑娘說:“字幕太小了,要是暈車就別看了。”
她馬上興味盎然地推門下車:“沒關系,我坐前面來。”
說是性情頑劣,可骨子裏全是這個年紀應有的活潑可愛。
司機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已經換到前面系上了安全帶,身經百戰不禁笑着調侃:“每次你坐我車我都得時刻謹記車上有個祖宗。”
馮星辰當然知道這是在開玩笑,家裏對司機的要求一向高,高到指哪停哪,可以從與車身同寬的縫裏擦過去,甚至為了減少車胎磨損和車子的損耗,不允許原地打方向盤和把方向盤打死,技術好到爆,才不會因為她坐在副駕就咋樣。
她舔着唇笑了笑,就把視線移到屏幕上去了。
到機場的時候片子接近尾聲,可她不得不下車,司機停穩了問:“手續都辦好了嗎?要不要我替你排隊?”
馮星辰不願意麻煩別人,連忙擺手說不用,歪頭努了努嘴:“只要把這片子的名字告訴我就行!”
司機着實喜歡這個沒架子的姑娘,笑着把片名告訴她,下車幫她搬行李,目送着人進了機場。
馮星辰拉了拉外套,把雙肩包的帶子挪到肩窩,反帶了鴨舌帽,抓緊了行李箱,蹬着小牛皮鞋就往裏跑。
沒想到負責人沒找到,倒見着個認識的人,她興沖沖跑過去,笑得眉眼彎彎,裝作很熟的樣子打招呼:“你也出門啊,去哪?回美國嗎?”
他看着眼前火一般熾烈的姑娘,溫柔地告訴她,“我送你去東京。”
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天舞會上帶她跳舞的人。
或者,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