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在人鬼莫測的富甲世家,最忌諱的便是交淺言深,可這些年的養尊處優讓馮星辰幹淨得像白紙一樣。
在她的世界裏,幫過她的就一定是好人,一旦聊得投機了,路邊的乞丐都能讓她掏心掏肺。
這樣的性格難免被有心人利用,哪怕丁點算計都能讓她傷得慘烈,可她家世煊赫,就算沒招來豺狼虎豹,也少不了心懷不軌的蛇蠍,所以即便是她五髒缺倆,依然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護她周全。
馮劍豪天高皇帝遠的不了解她的近況,這次回來親眼見到了她動若雷霆的勢頭,不禁頭疼地反省怎麽會放任她在外興風作浪三年之久,于是臨行前鄭重托付給了徐振深,痛心疾首地說:我這個妹妹從小被慣壞了,脾氣差得很,如有得罪,你多擔待,但務必幫她盯緊身邊的人,別讓她卷進風暴裏。
徐振深和馮星辰有過幾面之緣,對她的印象遠沒有這麽窮兇極惡,承請賣了個人情給發小,第一樁事就是送小女孩去東京,雖不能保駕護航,也能看着她,別讓她碰錯了頭還誤了機。
馮星辰孤獨慣了,沒想到機場裏還有人給她餞行,笑得異常開心,可當她瞟到對面漸行漸近的人的時候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人越大,情感越複雜,越難有心力去磨合了解新的人,對于同舟共濟過的老朋友,就算狠心決裂也會無比在意,異常珍視曾經的無限坦誠,遺憾事與願違的結局。
她頭一次不是因為闖下滔天大禍才小心膽怯,也是頭一次懊惱分別時的刻薄嘴臉和死不悔改的決絕。
來者不是丁胥彥,而是徐明占。一個對她好到極致卻傷她至深的人。
小夥子今天打扮的夠騷包,玫紅色為主調的花襯衫最上頭兩顆扣子都沒系,褲子寬松又休閑,最惹眼的是脖子上那根足金項鏈,眼瞅着依然是從前混不吝二世祖的模樣,可舉止間已有了成熟男人的風度,再不能與記憶裏搗蛋犯渾的男孩子重疊了。
他捧着兩個花花綠綠的奶茶杯子走到他們跟前,似乎知道她會出現,笑嘻嘻地問:“香蕉燕麥還是檸檬蜂蜜?喝哪個?本來打算等你來了再買的,又怕你寧願渴着也不肯要。”
馮星辰聽着他熟稔親昵的語氣半句話也說不出,鼻子一酸,險些哭出來。
童年玩伴裏就數他們倆氣場最合,馮星辰今天飛揚跋扈的性格也是往日他鞍前馬後捧出來的。在她被欺負的時候,他總是頭一個站出來對戰群雄,哪怕最後被揍得鼻青臉腫也不會放下她不管,美名曰:娘胎裏帶出來的默契。
馮星辰跟在他身後整天小土匪似的上蹿下跳,在自家地界上打下一片江山。別的青梅竹馬都是女孩走不動的時候才讓男孩子背,然而年少無知,她剛學會跑的時候已經騎在他肩頭走過門前的青石板路了。
所以在當年的馮星辰眼裏,他是英雄,久而久之竟發展成了朋友之上最濃烈的情感。
可一切終止于她舅舅一家搬到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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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鐘楚儀來了,那年發生了很多事,那年沒有人蹲在林蔭道旁等她放學,沒有人給她摘桃子陪她下水捉魚,沒有人跟她一起罰站挨罵,只有一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為別的女孩在街頭和社會青年大打出手,頭破血流地進了醫院,腦袋上縫了六針。
她去探望他的時候在病房門口看到了哭嘻嘻的鐘楚儀,魂不附體地将果籃放在了地上,白嫩的手指上瞬間腫起一道深紅的勒痕。
那是鐘楚儀啊,她親口介紹給圈裏人的表姐,院裏男孩争相讨好的對象,是和她捉蝴蝶時能因一言不合就殘忍撕碎所有蝴蝶翅膀的人。
她提着精心挑選的水果像走過了千山萬水,可到了門口卻不敢見他一面。
徐明占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正因曠課被關在家裏閉門思過,可憐地搗鼓着解不開的門鏈和鎖。
變聲期男孩粗硬的聲音明媚又張揚,透過聽筒清晰地傳過來,“連你表姐都知道來慰問我,你一點表示都沒有是不是太不夠意思了?”
馮星辰淚痕未幹,揉着手裏濕漉漉的紙團說:“你是為她受傷的她去看你是應該的,我被禁足了,出不了門。”
他終究沒能察覺到她語氣裏的醋味,幸災樂禍地笑:“你個搗蛋鬼又幹啥事讓伯父抓到了?多跟你表姐學學——”
她一怒之下挂了電話,撲進枕頭裏大聲嚎啕。
徐明占只當她是需要照顧的鄰家妹妹,可她已經情根深種。所以當同齡女孩蛾眉宛轉時他便收走了往日的寵愛,而讓她傷心欲絕的不是鐘楚儀的突然出現,是某天看見了徐明占手機屏保上身材火辣的模特。
她終于的認識到,徐明占終究是個男人,有些貪圖美色的本性再正常不過,就算後來沾染上那些不良習氣,混跡風月場,私底下的手段也是不能讓她看見的。
往之不谏,她偷偷把神思從回憶裏拽出來,從他手上随便拿了一杯,道謝的聲音壓根聽不見。
那些沸沸揚揚陳年舊事不足挂齒,知根知底的要麽搬走了,要麽忙東忙西無瑕關注,就連徐明占這個當事人也忘記了。
他灌下大半杯蜂蜜水,握着紙杯朝人口密集的地方指:“我剛去探了下路,那邊舉着牌子的應該是你們的人。”說完百忙之中騰出一只手,摸出張卡片給她,笑得熱情洋溢,“要是在那邊無聊了記得給我打電話啊,小爺我随時奉陪!”
馮星辰接過卡片,茫茫然盯着,竟然覺得恍若隔世,心酸地想:怎麽你就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呢?人一旦産生了隔閡,就算一切如故,也會別扭不适,尴尬而難堪。
也許是她失神失得太明顯,徐明占歡快地問了一句:“想什麽呢?”
馮星辰将神思拽回來,遺憾地發現自己對職位沒有半點了解,只認得出上面兩個大寫的英文字母和他的名字。
她不能把自己的窘迫傷心宣之于口,這樣她疼了的許多年就白過了。
如今她生長得這麽茁壯美好,又何必造作地把自己刻畫成凄慘的模樣?
雖然已經生分很多,可她開朗的性格擺在那裏,遲疑了一會還是俏生生地笑起來,問他:“那要是我半夜兩點打呢?”
徐明占沒料到她問這一句,錯愕了一瞬,回過神輕松說:“行啊,不過我這兩點你那邊可是淩晨三點,這時間給人打電話的多半是想不開要跳樓的,我就算沒懸壺濟世的本事,也能救救你的命,說不定還能給我加兩年陽壽!”
馮星辰樂了:“你怎麽還這麽貧啊!”
徐明占反唇相譏:“你也還這麽鬧!”
一來二去也沒剛才那會兒那麽尴尬了。
馮星辰力圖自力更生,在他搶着幫自己拎東西時拖着行李箱把他甩得遠遠的,吐着舌頭扭秧歌,差點沒撞到行色匆匆的路人,她這才學着企鵝走路,一步一擺地走到被她忽略許久的徐振深身邊。
徐振深塞了張便箋紙給她,“到那邊有什麽不方便的可以打這個電話,我在東京有熟悉的朋友,應該可以幫到你。”
馮星辰并不打算向他求助,只是很高興能拿到一個帥哥的電話號碼,低頭看着字跡裏中規中矩的橫豎撇捺目光滿是贊嘆。
現在能一筆一劃寫字的人實在少,何況還是公事繁忙、南北不着家的商業精英,可“徐振深”三個字是板正的正楷,連後面的號碼也工整異常,跟打印機印出來的一樣。
她不經意瞥見了他胸前別着的鋼筆,疑惑地問:“怎麽不直接給我名片啊?”
徐振深逼近,說了句令她面紅耳熱的話,“這是我的私人號碼,二十四小時開機,名片上沒印,兩點鐘打來我也接。”
她的臉瞬間漲紅,心髒狂跳,剛才得罪的明明不是他!
馮星辰算看清了,徐振深表面上一副跟誰都好說話的樣子,世家公子,風度翩翩,可誰也看不見他墨黑的心腸和治人的手段。
她紅着臉越想越熱,羊絨衫浸了薄薄的一層汗。
徐振深本來是在認真說話,可看着她那副紅着臉憋不出半句話的樣子,覺得以後故意逗她也不是不可以。
出發的時間快到了,不宜久留。
徐明占的出現于馮星辰來說無異于一份厚重的驚喜,可當他要給她擁抱的時候她卻下意識避開了,連她自己都一愣,尴尬地抓了抓衣服,無措地看了看四周,難為情地說:“好多人呢……”
他臉上的不自在也跟着散了,笑出來:“也是!一不留神兒你都成年了。”
馮星辰附和着笑笑,握着拳給他提神鼓勁:“明占哥哥加油,你一定好好的!”
徐明占一個大老爺們竟然熱淚盈眶,把插在兜裏的手拿出來想捏她的臉,伸到半空中卻停住了,溫柔地應了聲:“知道了。”
看着馮星辰和同伴進站的背影,徐振深單獨問徐明占,“如果不是為了鐘楚儀,你會注冊公司嗎?”
他看過來,目光幽涼得不含一絲溫度。
徐明占和自家口碑載道的哥哥沒什麽好說的,扯着領子有些不耐煩,看上去很有覺悟地說:“以前我沒分擔你的負擔,現在你把公司管理的風生水起我也沒理由分一杯羹。可我玩夠了,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就算別人說徐家二公子沒出息也沒關系。”
明媚張揚的男孩站在機場布滿陽光的透明頂棚下,滿身都是年少的恣意和酣暢淋漓的舒心。
可他忘了,他沒有資本和實力,甚至一無所有,有的只是一往無前的決心。
人最怕什麽?活在別人的期待裏,死在自己的雄心中。
“你覺得她願意跟你同甘共苦嗎?”徐振深還算心平氣和,可眼神裏總帶着一股冷蔑,“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向當年給她作業抄一樣,什麽都替她做嗎?”
這些成見都源于他親自暗自查過徐明占打架被處分的那檔事,查清緣由的一刻差點沒手刃這姑娘。
當年的鬧劇起源于鐘楚儀的私人恩怨,她為了對付班上的女生故意勾搭上了後街的混混,那幫不務正業的社會青年早有歹意,幫她做完事欲行不軌,她心裏害怕,又精心設計了被欺負的一幕讓徐明占給她賣命。
徐明占沖冠一怒為紅顏,可美人除了在他病床前哭了一場再也沒關心過。
前因後果他心知肚明,只不過從未追究過。
當初兩家人在一起,徐母誇馮星辰畫兒畫得好時,他就親眼目睹這個女孩偷走了小姑娘的畫筆踩碎,如果年幼心智不全,那如今四處沾光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徐明占無話可說,在兜裏摸索一陣也沒摸到煙,心裏一陣煩躁:“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操心,你還是多想想怎麽對付那幫老家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