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大多數人一樣,程愫祎并不迷信,也并不絕對不迷信。
大多數人都是在迷信與不迷信之間搖擺徘徊的。
玉可辟邪,那麽失掉玉或許預兆着災難當前,且沒有了盾牌。
但是也可以理解成這塊玉的斷掉,或許是當時正有什麽大難侵襲,它為了履行辟邪職責,舍身保主,此後便否極泰來。
根據人品守恒定律,失去玉本身便是黴運,那麽如果将要發生什麽,那也該是好事了吧?
這麽想着,程愫祎這晚也就安然入睡。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為睡前和媽媽聊到了小時候的事,她也夢見了小時候。
雖然夢中的自己是個小孩子,小孩子的累通常不會有多累,可是不幸的是既然夢見變成了小孩子,于是就只好用一顆小孩子的心去承受小孩子的累,于是還是覺得很累。
這一夜,外面一直在下着悶悶蔫蔫的小雨,第二天早上起來,天色也仍是悶悶蔫蔫的,搞得她也有點悶悶蔫蔫的。
媽媽是沒有周末的,程愫祎也是周末兩天都要去書店打工,只是書店開門晚,沒有昨天那樣需要送信的特殊情況,她睡到八點左右自然醒就好。
和往常的周末一樣,程愫祎起來時媽媽已經幹活兒去了,她吃完早飯,正要出門,忽然發現門外有幾個衣着考究的人正在尋尋覓覓。
其中有一個很面熟。
四年了,她一直記着這個人,而這個人也沒怎麽變,所以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程愫祎僵立在屋門口,想起昨晚壞掉的那枚玉佛。
原來那吉兇未蔔的征兆,落在了這上面。
這天晚些時候,當程愫祎坐着那輛來接她的——當時她還不認識的賓利——車子緩緩駛入顧家大宅所在的小區時,她眼睛瞪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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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來接她的管家畢秀珺眼裏,她不過是沒見過世面被這滿目富貴震暈了而已,怎麽也不會想到,她這麽震驚其實是因為,這就是昨天早上她送信來的小區。
而那張明信片所去往的,就是顧宅!
程愫祎下意識地開始回憶……
當時注意力始終放在那段迷住她的文字上,現在努力挖掘,好像收信人确實是叫顧予纾來着。
不過說起來,她對顧予纾這個名字确實不熟。
四年前,雖然他是受害人,但作為未成年人,又是受了不好聽的傷害,他家人極力保護,整個過程幾乎都是嚴格保密不算,即便是對程愫祎這邊的加害方,也是能不提就不提他的家庭信息,連他的名字都鮮少涉及,何況是住址這種幾乎可算是沒有關系的內容了。
因而這個名字,哪怕是程愫祎母女,也很少聽到,再加上這個名字雖然實則發音不拗口,但觀感拗口,讓人本能地避免多看默讀,故而難以印象深刻。
也正因為他是受害人本人,程愫祎想起他就覺得有愧,內心深處始終下意識地回避,不允許自己常常想起,所以在對當時一直出面與她溝通、為人公允和氣的畢秀珺印象深刻的同時,她反倒對顧予纾這個真正的當事人——主人,概念模糊了。
四年前,四年前……
程愫祎十二歲,顧予纾十六歲。
後來想起來,那可真是本命年了,遇到的事情并不是那枚不知身為清潔工的媽媽從哪裏得來的應該很廉價的玉佛所能抵擋的。
程愫祎的媽媽沒有文化,還有間歇性精神病,無法、也不敢去接稍許體面的活兒,生怕工作中突然發病誤了人家的事。
直到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一直是個清潔工,程愫祎上小學前,她就拖着女兒一起,休息的時候抱着女兒在街邊席地而坐,讓孩子午睡。
現在想來,當時的日子應該也是跌跌撞撞的吧?只是程愫祎年齡小,印象早已模糊,知道母女倆生活清苦是一定的,但每天有說有笑,互相撫慰,回頭看看,好像日子也并不怎麽難熬。
可見媽媽一直有多麽努力地愛她,讓她過得好。
那已經是一位精神不健全的母親所能拿出的一切。
媽媽原以為做清潔工的人,再怎麽發病也不妨事,頂多曠個工、或者打掃不幹淨,被扣個工資呗,還能造成什麽危害?
沒想到,工作時間她不發病則已,就發了那一次病,沒想到就闖下了大禍。
那是隆冬時節,一個下雪的日子。
這座城市到底已比老家靠北很多,冬天冷起來是要命的,遇到特別冷的冬天,湖上都要結一層薄冰。
當在附近幹活的媽媽看見湖邊站着幾個孩子時,和大多數人一樣,她自然而然地開始擔心他們掉進水裏。
這種擔心突然激發了潛藏在她神經裏那多年前的舊傷,她發瘋一樣地大叫着沖過去,将一個震驚回頭的少年一把推進了水裏!
那個少年其實會水,只是這麽冷的天氣,穿得多,羽絨服一泡水就變得十分沉重,再加上人瞬間凍僵,周圍的人大呼小喝了半天才将他救起。
被緊急送往醫院治療的少年并沒有生命危險,但卻留下了一個要命的後遺症——
他……那方面的功能,可能面臨着永久性的損傷……
程愫祎母女沒有其他家人,精神病人行為能力有限,未成年人行為能力也有限,但既然別無選擇,那也只能找程愫祎了。
那天,還在上小學六年級的程愫祎突然被班主任從課堂上叫出去,發現有兩位陌生人,在警察的陪同下前來找她。
學校查看了來人的證件,知道這三位當中,除受害方代表之外,一位是警察,一位是律師,學生不會有危險,就同意程愫祎跟他們走了。
程愫祎目瞪口呆地聽完整件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掙紮求生的她固然比同齡人成熟一些,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對一些事一知半解半懂不懂。
她知道她媽媽發病害一個哥哥受了傷,這個哥哥的傷很嚴重,可能會讓他以後不能生孩子,這是很大很大的事!
聽律師說完之後,她茫然地望向那位姓畢的阿姨——剛才她說她是受害人的家屬代表來着,程愫祎以為她是那個哥哥的媽媽,于是手足無措地用最真誠的眼神看着她:“阿姨,我……我們該賠您多少錢?我們都賠!就是……可能得慢慢來,每個月給一點,您看可以嗎?”
畢秀珺聽了這話,神色頗為奇怪地笑了一下。
待程愫祎更長大了一點,對顧家的情況了解得更多之後,再回想起那個始終令她記憶猶新的笑容,才對其中所蘊藏的複雜含義恍然大悟——
那是一種無奈與不屑,苦笑加冷笑。
這回沒勞煩律師開口,畢秀珺自己開口同她講:“你家的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經濟賠償就不用談了,我們也不需要,倒是你媽媽這個情況,我們覺得她是不是不适合再這樣自由活動?對社會來說是個不小的潛在危害。”
程愫祎急了,忙道:“阿姨……叔叔,”她想起了旁邊兩位也是重量級人物,連忙捎帶上他們,“我媽媽真的很少發病,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幾次,而且很少會這麽寸能傷到人的……如果把她關起來,她可能會病得更嚴重!”
畢秀珺搖搖頭:“不是要把她關起來,她一個精神病人,沒法關她,但她最該待的地方是精神病院。”
程愫祎更急了。因為媽媽的情況特殊,她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更早知道和關注精神病院這樣的所在,知道進去後能治好的是少數,倒是還有病得更重的,況且……
她難堪地說:“我……我們也沒錢讓她進醫院,她最後可能只能去福利院,還有我也是……但我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媽媽!如果、如果實在不行,讓我跟她好好說行嗎?我讓她待在家裏別出來,她在家裏也能幹活兒掙點錢,外面的事都我來就好了,我保證不會讓我媽媽再惹任何事!”她的目光裏滿含着乞求,從三位大人身上一一掃過。
律師和警察都沒說話,畢秀珺則暗自嘆氣。
這個女孩人很好,她也已經了解了她們母女是如何淪落到今天這一步的。顧予纾不是她的骨肉,這原就讓她能夠比他的父母更能保持理智,何況她只是來執行,而非做決策,更談不上感情用事。
她和顏悅色地對程愫祎道:“你媽媽怎麽管理我不管,這是你的責任,我也知道你們是無力賠償的,何況賠償也未必有用。不過無論是法律上還是道義上,你欠着我們顧家,我們視情況而定,如果有一天需要你幫忙,能夠對顧家的損失稍作彌補,還希望你不要推辭。”
程愫祎如獲大赦,連忙點頭:“那是肯定的,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
四年之後的此際,當程愫祎随着來接她的畢秀珺步入顧家大門,看見清瘦而略顯蒼白的顧予纾時,忽而想起當年的自己這個不假思索的允諾。
畢秀珺什麽也沒說,但她隐隐能猜到,顧予纾既然被她媽媽害得或許無法生孩子,那大約也是難以結婚的,而她……大概是來補這個空缺的吧。
十六歲的她,心智比起當年那個十二歲的小丫頭也沒成熟太多,若可以重新選擇,若現在讓她重新選擇,或許她也還是會斷然接受吧。
做一個不能生孩子男人的童養媳——将來的媳婦,究竟意味着什麽,她好像都明白,但或許實際上并不真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