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曾經那個赤貧但有愛的底層家庭,現在這個不是家但也并不薄待你的豪門,到底在哪裏更讓人幸福、或辛苦?
這是程愫祎最近時常忍不住要去思考、但總也想不清楚、或許永不會有結論的一個問題。
私立學校和公立學校的一大區別就在于,公立學校每天下午三四點就放學了,所以程愫祎才有空每天都去書店打工,當然代價就是犧牲了學習的時間,學校确實也沒那麽多資源讓你去花費時間;而私立學校每天下午五點才放學,同樣是課後時間,私立學校裏充斥着各種課外班、活動社團,讓你可以全方面地提升自己。
大家都已是高中生,又都是從小就學了各種特長的富家子弟,此時的課外班鮮少再有入門級,程愫祎作為什麽都沒學過的菜鳥,只能勉強報個合唱團,這個畢竟更仰賴天分而非後天的培訓,而且畢竟是合唱,就算很差勁也比較容易濫竽充數。
沒有合唱團活動的日子,程愫祎則都用來給自己補充練習了。私立學校——又是這樣的名校,學習內容更多更深,學習再差的同學也幾乎相當于她原來學校的中上等生,她必須非常努力,才能不讓自己跟不上。
好不容易得來的好到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學習機會,又是人家受害人付的錢,她真的不敢浪費。
其實程愫祎有想過是不是該放棄這些課外時間,早點回家?
不參加課外活動的同學沒有校車,都得自己解決交通問題——當然這對家裏有車、打車也不在話下的家庭來說并不是困難,但程愫祎肯定是不好意思放棄校車要求顧家的車來接的。
其實學校離家不算太遠,麻煩點倒公交、甚至騎車或步行回家,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麽。
而且她在顧家的主要任務不是……跟顧予纾在一起嗎?雖然顧予纾也要上學,但大學課少,時間靈活,他在家的時間挺多,而就算他不在家,她是不是也應該在家待着才不算失職?
不過回頭想想,提高自己給顧家保住面子也很重要,而且目前看來……顧予纾并不願意常常看到她,首先別讓他更讨厭她,也算完成任務初級階段的穩紮穩打吧?
這天,程愫祎吃完晚飯,在自己卧室自帶的洗手間裏洗頭洗澡出來,一如既往地拿着自己的水瓶,準備下去倒壺水上來寫作業。
才到樓梯口就見畢秀珺端着茶盤往上走,一見她就順手遞給她:“這是予纾要的,你拿給他吧。”
程愫祎當然不能拒絕,眼睜睜看着畢秀珺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就轉身下樓去了。
她只好随手把自己的水瓶撂在走廊角落的矮幾上,将那杯清亮飄香的菊花茶端到顧予纾的房門口,小心地敲了敲門。
裏面傳來他好聽的聲音:“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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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愫祎咬着嘴唇,推門進去。
顧予纾正坐在書桌前敲着電腦,看樣子是在做PPT。
他默認是畢秀珺送茶上來,眼也沒擡,只是專心,待程愫祎将茶杯放下,他擡眼道謝時才發現是她。
他那聲“謝謝”活活斷成兩半,後一個字噎了噎才出口。
程愫祎紅着臉,低聲道“不客氣”,就快步退了出去。
關上門,她深呼吸了一下,才勉強恢複平靜,拎起水瓶下樓打水上來,開始做作業。
做了會兒作業,程愫祎看看時間,端起自己的水瓶,起身再度走到顧予纾門口,敲門。
得到他的允許,她進門,輕聲說明來意:“茶喝完了嗎?我來續水。”
顧予纾本欲不理,奈何實在按捺不住驚訝。當然他什麽等級的服務沒見過?只是……那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服務員啊,這個女孩……
他看她手法娴熟而輕盈地過來續水,關鍵是他确實是剛剛才喝完最後一口!
眼看她倒完了水,便又要離開,他忍不住幹咳了一聲:“那個……謝謝啊。”
她回頭,好像有些受寵若驚:“沒事的。”
他終于忍不住了好奇:“你怎麽知道現在該來續水?”換成他認識的其他同齡女孩,恐怕連要續水都想不到吧?
程愫祎見問,只好轉身走回來,站在他面前,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以前一直在一家書店打工,照顧茶水慣了,大概估計得到。”
顧予纾聽了,心裏不知什麽滋味。
他看着她,剛剛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純白的棉布長袖家居裙,披着半濕的頭發,看上去如剛澆過水的鮮花一般水靈,忍不住就讓人多看幾眼。
衣服不知是她自己挑的還是畢嬸的眼光,看她近來更新後的常服都很舒服,大方得體毫不招搖,卻又并不掩蓋少女的甜美和妩媚。
他之前很排斥這個“暴力瘋婦”的女兒,覺得她也不會是什麽好人,就算是,大概也是傳說中那種苦哈哈的弱者婊,沒想到她的真人與他想象當中似乎不太一樣,而且越來越……讓他讨厭不起來。
他主動問的問題,她答了話,他好像不說些什麽有點奇怪,于是難得地調侃了一句:“所以是……職業病了?”
程愫祎卻認真回答:“差不多,我本來是覺得以後可能要當服務員的,書店的經理給我們培訓得也很細致,我一直有在認真學。”
顧予纾這回是真的驚訝了:“你以後要當服務員?”
程愫祎有點尴尬。
如果是以前,她大約會比他更驚訝:我要當服務員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有什麽好吃驚的?
兩個人從前的生活環境實在是相差太遠了,幾乎可稱一聲“夏蟲不可語冰”,一個人的天經地義不言而喻,卻是另一個人的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但現在程愫祎已經在顧家待了快半個月,十幾歲的孩子,學習能力正是最強的時候,她腦子已經轉過彎來,會用顧予纾的角度來看問題,于是就能體會到了其中的尴尬。
她輕聲說:“我不是本地人,沒戶口,也沒居住證,只能進政府給配的民工子弟學校。我們學校的學生一般都是受完九年義務教育就開始打工了,也有些父母有點積蓄也肯花錢的同學上了職高或者技校。我……是去年我們那個初中唯一一個考上高中的。”
顧予纾眉毛挑起,顯是難以置信。
程愫祎接着說:“但我知道我沒有大學上的,本來……上高中就不對了,能夠打工掙錢養家了,卻還在用……我媽掙的錢交學費。本來我說不讀的,我媽非要我讀,說我是唯一一個考上的,不讀太可惜。”
顧予纾又想起一件令他好奇的事:“那……如果你留在原來的高中,也還是考上了大學呢?”
程愫祎堅決地搖頭:“不讀。”
“不讀?這回你媽不會堅持?”
程愫祎早有決斷:“我就……考不上就是了。”
顧予纾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程愫祎看了看他,略微猶豫之後,到底還是小聲說了出來:“我媽沒文化,我能讀完初中,算是個有文化的人了,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再讀完高中,那已經是奢侈了。以後……如果我做得好,可以……讓下一代再進步一點。”
分享完她心中這個窩了很久的小小盤算,程愫祎忍不住臉紅。
少女本來是不敢同随便一個人——尤其是異性——分享自己關于下一代的想法的,她不得不解釋清楚,是為了怕他不理解對于她來說,這樣的籌劃已經是最光芒萬丈的了,更誤會了還是她媽媽不夠好才迫得她這麽打算。
顧予纾沉默不語。
程愫祎以為他已經不想跟她說話了,便重新端起水瓶,打算離開。
顧予纾卻突然道:“你媽媽……好像是個好媽媽。”
程愫祎感激又歉然:“她不是壞人,只是個病人。”
顧予纾的目光掃過來,頃刻之間又有些凜冽和淩厲。
程愫祎低着頭:“但不管是什麽原因,她确實傷害了你,你不必原諒她或同情她。”
程愫祎到顧家的第三個周六,學校有活動,要到下午才結束。
程愫祎想着顧家這天一起吃晚飯的規矩,要是趕晚飯的話,她去看媽媽就說不了多會兒話了。
雖然她不是不能提前打招呼說自己這天晚回來或不回來吃飯,但想着一周就一次,而且顧予纾此刻都沒有什麽家人在身邊,有點開不了口。
于是她問畢秀珺,這周看媽媽能不能改到周日。
畢秀珺想了想:“那天平常送你的黃師傅請假,只有予纾的車。周日早上予纾要去治療,你下午再去吧?或者我給你另外叫車?”
程愫祎有些沒想到:“予纾要去治療?他病了嗎?”
畢秀珺看了看她:“他……那次受的傷,一直有在治療。”
程愫祎“哦”了一聲,大為尴尬,早知道不問了啊……
畢秀珺卻說:“這件事其實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的,我怕你不太懂,也不好意思,就沒提。”
程愫祎這才知道,原來顧予纾的傷并不是被判了死刑,還是有希望的。
不過連續治療了四年——可以想象,請的肯定是最好的醫生——也沒好,可見難度是非常大了。
畢秀珺告訴她,顧予纾是關鍵功能受影響,但雄性荷爾蒙還是正常分泌的,所以他看起來同正常男生并無區別,只是……少了宣洩的渠道,這對于血氣方剛精力旺盛的男子而言是極大的折磨。
他本來性格是很好的,家人也對他受傷一事處理得當,所以沒有走上暴躁易怒的路子,卻難免走上了冷漠抑郁的方向。醫生建議從心理方面也給他疏導和治療配合,這樣應該能夠很有幫助。
也就是說,顧予纾從四年前的十六歲開始,就是被允許早戀的,哪怕不“戀”,只是單純的……看看少兒不宜的圖片文字影像啊,邊緣性行為啊,也是可以的。
但他不肯。
關鍵功能的缺失讓他十分排斥和回避所有與之相關的事,這才是顧家決定讓已長成少女的程愫祎過來履行賠償義務的原因。
當晚,程愫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頗有些郁郁——
原來,我不一定是童養媳,而只是某種輔助治療的工具罷了……
也好,如果能把他治好,我和媽媽的良心都更能安寧,而且我本來就是配不上他的人,他不完美的時候都配不上,将來就更……
等他好了,娶回屬于他的那位新娘,就不枉費人家這段時間給我和媽媽花的這麽多錢了。
以後如果我能有一份好工作,我希望能把這段時間用掉的錢慢慢還給顧家。
上帝保佑,畢阿姨不要再給我買好東西了,也不要老是動不動就派車叫車的,我心理壓力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