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黎明11

蘇煜揚抿了抿嘴唇, 淺金色的光線穿過樹隙灑進回廊, 廊下少女的鬓發鍍了一層柔光。她微微仰着頭,面容帶了幾分倔強,賭氣般鼓着腮幫, 說出叫他無法回答的問句。

蘇煜揚垂了垂眼睫, 下意識地啓唇一笑。

——他這人溫文半生, 任何時候都是這樣一副叫人倍感親切的模樣, 仿佛永遠不會生怒, 任何事都無法破壞他的笑容。

福姐兒唇角的冷笑越發凝絕, 蘇煜揚攥了攥手掌,擡起頭來,注視着眼前這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姑娘。

“福兒, 都過去了……”

蘇煜揚試圖撫一撫她的頭發, 手舉到半空,對上她含怨的雙眸,突然不敢随意觸碰。

他艱難地道:“當年我沒有照顧好她,今後我會好生照顧你,算是……算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福姐兒冷冷笑着,眼眶不受控制地酸澀起來。

“你如何照顧我?你能把我留在身邊麽?”

“你能讓我自由自在的過回從前的日子麽?你能挽回我的名聲,讓我嫁給想嫁的人麽?”

“你能不把我推去那火坑, 去給人肆意的折辱麽?”

“你……”

“福兒!”蘇煜揚喝止她的問話,痛不欲生地凝眉看着她,“我很抱歉,很愧疚……我也不想……”

答案早在福姐兒心中。她澀澀一笑, 輕聲道:“那你就讓開吧。我自己的命,自己負責。自己的路,自己走。”

她拂袖便欲離去。蘇煜揚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寬大的袖角,“福兒……你聽我說,待你入宮後,若無家族助力,你一人如何在那深宮與人抗衡?如今并非意氣用事的時候,你聽為父一言,福……”

福姐兒猛地回過頭來,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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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氣用事?”她咬牙道,“在你看來,我為我娘的死而介懷,便是意氣用事?”

她一把甩開蘇煜揚的手,“你自己認了命,順從了那些人的意願,你自己掉下泥潭就好了。不要來抱着我一起!既狠心把我推向了那條路上,就別再來扮出這份不忍心的模樣吧!”

蘇煜揚張了張嘴,心頭苦澀難言。福姐兒別過頭去,“你這般行事,只叫我覺得虛僞、惡心!”

蘇煜揚眸中閃過一絲驚愕,旋即是受傷。

這女孩還未墜地,在她母親腹中之時,他的心便已軟成了水,盼她康健平安,和樂順遂,盼她一生無憂,給人好好護在手心裏長大……可這中間發生了太多事,多少無奈,多少悔疚,……如今她就在眼前,卻終究難以靠近。

隔閡太深,父女之間,早已橫亘了千裏河川,任他拼盡氣力,亦難以渡過……

福姐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博海園。

**

過了二月十二的花朝節,二月十九的觀音誕,轉眼就是三月。

這一個月來,福姐兒在清芬軒靜靜抄她的經書。一切塵埃落定,家中也不再迫她學規矩和琴棋書畫,倒比從前輕松。

三月初,她應命随蘇老夫人出了趟門,去往城外的白龍寺進香。

一行人迤逦入了寺中,衆人在觀音像前虔誠求拜,林氏在旁悄悄給福姐兒打了個眼色。

福姐兒随林氏至殿外,卻被領至另一座殿中,堂前高高供着一座一人高的送子觀音,林氏拉着她一塊兒拜在蒲墊上頭,聽林氏小聲禱祝:“願菩薩保佑婉柔入宮後事事順遂,一索得男……”

福姐兒窘得說不出話來。

兩人堪堪起身,就有幾個華服婦人聯袂從廊外進來,其中一個驚喜地喚道:“蘇夫人,真巧,沒想到在這兒遇見您!”

林氏轉過頭來,見到來人先是一怔,想到對方可能前來的目的,不由眉目一深,微笑執了平禮,“原來是南夫人、鄭夫人,真巧。”

“許久不見蘇夫人,可得好好喝杯茶敘敘話,走走走,我們在南邊設了廂房歇腳,蘇夫人說什麽都得賞面過去坐坐。”那南夫人就笑着來挽林氏的手臂,美目一橫,瞥見了福姐兒,面上露出驚豔的神色,“這就是婉柔姑娘吧?哎喲,我還以為是觀音座下的仙子下凡來了呢!”

林氏微微一笑,朝福姐兒打個眼色:“婉柔,過來給夫人們見個禮。”

福姐兒上前一一拜了,口稱“南伯母,鄭伯母。”

那南夫人笑道:“真是個好孩子。”說着就從侍從手上接過一只小小錦盒遞了過來,“我們這些當長輩的,也不知你們年輕人喜歡什麽,裏頭有兩串手钏子,權當是個玩意兒吧。”

就朝福姐兒手中塞過來。

福姐兒目視林氏,見她點頭方從容接過來,笑着道了謝。那鄭夫人亦備了見面禮,一并送給了福姐兒。兩人明顯有備而來,絕不是偶遇那般簡單。

南夫人朝身後跟着的姑娘招了招手:“玉屏,你過來,見過蘇夫人和你婉柔妹妹。”

就見一個身穿鵝黃色衣裙的少女含羞上前,規規矩矩給林氏行了禮。一雙眼睛掃至福姐兒面上,不動聲色地将福姐兒打量了一番。

南夫人笑道:“鄭姑娘今年也在候選之列,和婉柔姑娘着實緣分不淺。”

林氏已明其意,不鹹不淡地笑了笑:“原來如此。”

南夫人就朝那鄭玉屏擺了擺手:“玉屏,你與你婉柔妹妹後頭走走,說說話兒去。”挽着林氏道:“聽說承恩伯夫人也來了,我倆欲前去請安問候,不打擾吧?”

**

幾位夫人帶着各自的奴仆朝廂房去了,送子觀音殿中就只餘下福姐兒和鄭玉屏二人。

兩人并不熟悉,福姐兒也不知該與這些世家姑娘找些什麽話題,一時氣氛有些尴尬。

好在鄭玉屏也不急于與她敘話,自行走至那蒲墊前,當着福姐兒面前就朝送子觀音拜了下去,口中喃喃有詞,不知是在禱祝些什麽。未嫁閨女求拜送子觀音,這事原是極不妥當的,福姐兒适才被迫拜下去,羞窘難當不知如何自處。不料這鄭家小姐竟絲毫不以為意。福姐兒見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蜜桃臉,杏核眼,長輩們在時,她一臉羞怯,如今與她兩人獨處,那羞澀之相便淡了去,通身顯出嬌矜的氣度來。

福姐兒适才聽南夫人提及,已明白這鄭玉屏也是要進宮去的。她容色俏麗,家世亦不差,行事倒有幾分飒爽作風……

不免又想,自己自小長在鄉野,世人不知,緣何那位南夫人一來到便認出自己?口中喚她婉柔,似乎還了解她的年歲,命鄭玉屏喚她妹妹。蘇家送女孩子進宮固寵,這件事并不光彩,蘇家固然不會到處去和人說起她這麽個人物。南夫人會知道她,并了解她的情況,莫非是聽宮裏人說的?

這些世家夫人,本事當真不容小觑。

正胡亂想着,鄭玉屏已從旁站起身來。

福姐兒抿了抿嘴唇,尚沒想好說些什麽,便聽那鄭玉屏道:“一同走走?”

福姐兒點點頭,鄭玉屏便與外頭候着的侍婢打了個手勢,示意衆人不必跟得太近。

兩人并肩朝山寺後頭的小樹林走,福姐兒垂頭望着自己的腳尖兒,心裏有些牽挂風寒未愈的孫嬷嬷,卻聽身旁人開了口。

“皇上看來是打算擡舉你的。”

福姐兒訝然朝她看去,見鄭玉屏淡淡注視着前方的翠樹,語氣篤定地道:“否則何必興師動衆,要費這番周折先把你送出宮來?”

鄭玉屏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福姐兒一番,“今日見到你真容,方知傳言不虛。你比蘇家旁的的姑娘都要好看得多,給人感覺也沒有平常世家姑娘那種裝腔作勢的驕縱,若我是皇上,亦難免要對你有些不同。”

福姐兒被一個同齡人以這種口吻評價,心情有些複雜,抿了抿嘴唇道:“我不知道鄭姑娘在說什麽,請恕婉柔愚鈍……”

鄭玉屏輕輕地笑了。

“你不必急着否認,我也不是故意說這些話來擠兌你的。”她頓了頓道,“相反,我其實是想向你求助。”

“論家世,鄭家比不得溫夏兩家。論情分,徐氏已伴在禦側多年。論顏色,我大約只算中人之資。論才情,許多名門貴女自小就揚出了才名。可家裏想要我入宮。”鄭玉屏眉頭凝起,眸子裏染了一層霧氣,“你雖出身承恩伯府,可我料想,你也有你的不如意。我現在即可對你表明心意,我無意與你争,與蘇家争,我只想在後宮不顯眼的活着,我可以做你和娘娘的臂膀。”

她擡起頭來,緊緊的盯視着福姐兒,想從福姐兒口中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對這莫名而來的示好,福姐兒覺得挺詫異的。鄭玉屏想尋個靠山免在後宮走彎路,便欲借她來搭蘇皇後的線。鄭家特地求了與蘇府有些關系的南夫人出面,便是希望自家姑娘入宮後能得些庇護和指點吧?

可适才林氏不大熱情的态度已經告訴福姐兒,蘇家是信不過鄭家的。很有可能這位鄭姑娘一面對蘇皇後表忠心示誠意,享受了好處和便利,一面卻把蘇皇後和福姐兒推上前來,屆時所有人的目光只盯着福姐兒一個,她自可不費吹灰之力的踩着旁人向上爬……

福姐兒想通了其中關節,便笑了出來。

“鄭姑娘一番誠意,婉柔會轉告給皇後娘娘的。”

至于皇後願不願,卻不是她能左右的事了。

自打進了京城,所遇到的人似乎人人都不簡單,福姐兒覺得累。從前在鄉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根本不用防着這個,擔心那個。從承恩伯府将她接回那日起,她就再也沒有了那些簡單的快樂。

**

很快就到了正式選秀的日子。

蘇皇後因病沒有到場。

趙譽也只是粗略地露了個面。

此番選秀的結果基本是早已內定出來的。福姐兒毫無意外的在入選之列。

鎮遠侯府的五姑娘冷碧華本來也參加了此次大選,撂牌子的瞬間,冷碧華一臉失落,接過賞賜的剎那淚珠子就滾了下來,抽抽噎噎地被宮人扶了出去。

叫福姐兒倍感意外的是,鄭玉屏竟也留了牌子。在蘇家明顯的表示了拒絕之意後,鄭家竟能不受影響的奪得一席位置,說明趙譽心裏看重鄭家,且做這個打算不是一天兩天了。

與此同時,岳淩匆匆走入坤和宮內殿。

“娘娘,有結果了!咱們十姑娘點了貴人,另有鄭家的姑娘賜了常在。皇上沒選冷家五姑娘!”

蘇皇後眸子微微眯起,嘴角噙了抹譏诮的笑,“看來這回冷長興犯的事不小,皇上心裏這是沒消氣呢。”

岳淩又道:“萬歲爺說,幾個小主的住所由娘娘來安排,娘娘您看,是不是就将十姑娘留在咱們坤和宮住下?一來方便十姑娘服侍娘娘,二來皇上也能常常順便來瞧瞧娘娘……”

話未說完,便驚覺失言。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道:“娘娘恕罪!奴婢有口無心……”

身為中宮正主,竟要靠別人的“順便”來維系恩寵,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蘇皇後面容有一瞬難堪,不過屋中都是她心腹之人,她的處境他們比誰都清楚。這兩年宮前冷清,聖寵不再,便是這些人陪伴在她身邊,為她不平,陪她落淚。

蘇皇後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你起來。分宮一事,本宮還要與皇上參議一番再行定奪。你去給顧太醫帶個話兒,叫他從明兒起就開始給婉柔請平安脈配調養的方子……”

話到最後,化成長長的一聲嘆息。

“本宮隐約覺得,自己怕是等不得了……”

**

三月二十,福姐兒正式入宮,自蘇家帶了兩名侍婢作為陪嫁,沒有十裏紅妝,沒有新郎來迎,所乘馬車自皇宮西南偏門,悄悄地駛入宮中。

彩衣是蘇老夫人賞的人,另一名侍婢是嫡母王氏所賜,名喚曼瑤。一左一右攙扶着福姐兒緩緩自宮道朝自己今後的住所走去。

祥福宮偏殿已經收拾出來,陳設皆是蘇皇後替她選的,古樸雅致,不浮不燥。門前兩名宮女和四個小黃門規規矩矩地侯在庑廊下頭,齊刷刷向福姐兒請安:“貴人萬福。”

福姐兒跨過門檻,心情複雜地朝裏走。

這就是她餘生将要耗盡時光的地方。

雖心中萬般不甘,卻不得順從命運的安排……

她立在深闊的殿宇中,神色微現迷茫。

正出神的時候,聽得身後一個低醇的聲音。

“還滿意麽?蘇貴人……”

福姐兒被從思緒中驚醒,回過頭來,見适才服侍的宮人內侍皆不見了。

趙譽負手立在廊下,淡淡的陽光将他身上團龍金線明黃袍服籠上了一層光暈。

福姐兒連忙正色回身,朝他行禮:“皇上……”

話音未落,面前明黃袍角一閃,他已來到她面前。

寬大的手掌輕輕按上她的肩頭,輕聲道:“以後沒外人在時,無需拘禮……”

福姐兒擡起頭來,望住他深邃的眸子,心裏頭有個聲音在說: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他這樣高貴,許這一切已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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