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烈火1
福姐兒将臉緊緊靠在他身上, 貪戀這一息溫暖。
清亮的眸子有些迷離, 摻雜了她自己也看不清的愁緒。
适才與趙譽說的這番話,幾分真幾分假她自己也不知。習慣了在他面前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姿态,只要只要蹙了眉染了淚他就會無所不應。所以彩衣在旁瞧着, 告訴了蘇皇後, 又告訴了林氏, 他們才認定只要她肯, 蘇煜炆犯了這樣的大事趙譽為着她也會容忍。
所有人都能篤定地說趙譽是真心寵愛着她。只有她自己惶惶不敢信。他眸子裏的溫柔半分不摻假, 可她亦親眼瞧過他用這樣的眼神瞧旁人……
太醫很快就到了, 饒是如此星夜。步上大殿玉階,趙譽連禮都不許他行,揮手叫他近前, 跪在帳外請福姐兒遞出手腕。
燈下一截白得耀眼的細瘦腕子伸了出來, 用水紅色輕絲覆住,太醫寬大的手按了上去。
趙譽眸子霎時凝了冷光。偏過頭沒叫任何人發覺他一閃而過的情緒。
曼瑤跪在床畔,仰頭關切地瞧着太醫的表情。
今晚當值的正是顧太醫,見他眉頭緊鎖,反複确認了幾遍脈象才站起身來。
福姐兒躺在帳子裏,聽見趙譽波瀾不驚的聲音:“如何?”
顧太醫額上見汗,艱難地道:“回皇上, 謹嫔娘娘她……”
這般猶豫的态度,絕不會是好消息。
福姐兒一把扯了帳簾,伸出大半個身子,聲音裏帶了幾分悲涼:“太醫, 我怎麽了?我沒有孩子,是不是?”
趙譽凝眉瞥她一眼,重新移目盯着顧太醫,沉沉喝道:“說!”
顧太醫咬了咬牙:“娘娘,請問您這些日子,可有食用過大寒之物?”
曼瑤下意識地回道:“怎麽可能?”福姐兒日日和趙譽在一起,便是趙譽在前朝理事,也要賜了許多樣菜叫擺在紫宸宮裏給福姐兒吃。人人皆知如今這位謹嫔娘娘是禦前最受寵的妃嫔,誰敢不要命,給她大寒之物食用?壞了內宮誰敢擔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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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太醫搖頭道:“從脈象看,娘娘确實用了極寒之物,敢問曼瑤姑娘,娘娘上回月信……”
曼瑤道:“娘娘從前一般都是月中,上月搬來紫宸宮後,還未曾來過,所以才有所疑心,以為……以為……”以為是壞了龍種。
趙譽眉目低沉,始終再不曾說話。
顧太醫道:“此物對宮內損傷極大,加之……”偷觑趙譽的臉色,暗自替自己捏了把汗,方小聲含糊道:“加之房事過頻……娘娘的身子,只怕尚要調理數月,才能……才能恢複信期。”
曼瑤臉色慘白,不敢置信,仰頭看着趙譽,搖頭道:“皇上,娘娘人在紫宸宮,所食所用都是專人精心置備的,皇上的宮裏頭怎可能混進這傷身子的東西?”
趙譽抿唇靜默着,除曼瑤低低的哭聲,屋中一絲旁的聲息也無。
福姐兒垂頭默了片刻,許久,方幽幽地道:“皇上生氣,是不是以為,是妾自己偷偷用的那寒物?”
她是有案底的,前番大膽私用麝香,寧可得罪透了蘇皇後堵死自己的前路也不肯與他生養。今番長久住在紫宸宮與他夜夜耳鬓厮磨,她怕有孕,所以不惜傷身……
趙譽擡眼輕輕地眺她一眼,別過臉去,吩咐顧太醫道:“替謹嫔安排調養的方子。”頓了頓,又道:“今晚的事,朕不希望還有旁人知道。”
顧太醫恭敬伏跪在地:“微臣遵旨。”
趙譽緩緩擡了擡手,顧太醫退了出去。
趙譽回過頭來,目光落在曼瑤身上:“你也出去。”
曼瑤擔心趙譽怪罪福姐兒,跪地仰頭哀求道:“皇上,奴婢性命擔保,不是我們娘娘自己弄的藥來。”
趙譽冷笑,對她的話嗤之以鼻,喝道:“滾出去!”
福姐兒始終不言語,曼瑤憂心地退下了,趙譽近前,伸手扯住她窄肩,俯身湊近緊緊盯着她的眼睛:“福兒,你對朕還有什麽不滿意麽?”
福姐兒仰起頭,倔強地不叫眼淚流下,張開最叫他迷戀的櫻唇,聲音冷瑟瑟地道:“皇上适才還說,有沒有都不緊要。”
“皇上還說,今後護着我,一直寵着我……”她諷刺地笑了,一字一頓地道:“言猶在耳,皇上,您食言了。”
您食言了。
幾個字如鈍器,狠狠敲在他心上。
趙譽定定的眸光忽地有一瞬動搖。
也許真的不是她?
捏在她肩膀上的手,漸漸失了力道。
福姐兒這才落淚而下,捂住臉道:“皇上不信我,不若放我去吧。是生是死,是好是壞,再不要皇上牽挂。”
趙譽攥了拳,直起身背過去挪開兩步。
驀地,他心裏一沉。
紫宸宮處處是他的人,福姐兒再大膽,也不至在他的眼皮子下作小動作。
而除了紫宸宮,她也并不是哪兒都不曾去。
常常前來探望她的鄭貴人,她經常前去的坤和宮,數次偶遇旁的妃嫔的花園小涼亭,人人都有動機出手,也有機會動手。
尤其是坤和宮……福姐兒對蘇皇後和那些蘇家人最不設防。蘇煜炆的事福姐兒不肯參與,又私用麝香忤逆了蘇皇後,蘇家想要絕了後患,并不是沒有可能。
蘇家絕不願意用自己的力量去捧高一個對家族毫無用處的人。
而她如今正在趙譽的心尖上,若是突然暴斃,趙譽絕不會善罷甘休。最好的法子就是拖延她有孕的時間,叫她不能再上一層樓。
其中還有可能摻雜了許多蘇煜炆自己的私心。他如今牆倒衆人推,蘇煜揚卻勢頭正好,高門貴族兄弟阋牆太常見了……
趙譽慢慢轉回頭,見福姐兒伏在枕上哭得肝腸寸斷。他心中升起濃濃的悔意,走上前來,扶住了福姐兒的肩膀,“福兒。”他輕聲喚她的乳名,低聲下氣地道:“是朕反應過激了,委屈了你。你先別哭,你聽朕說。”
福姐兒搖頭悶聲道:“皇上,福兒想回自己宮裏住了……”
趙譽心疼地抿了抿她淚濕的鬓角:“你別哭啊,你聽朕說,孩子遲早會有的,朕不急。不是有孕倒還松了口氣,你還年幼,産子是很危險的事,你別哭……是朕不好,朕一時亂了方寸……”
手上稍稍用力,将她拖抱起來,坐在床沿上溫柔地給她擦眼淚。
福姐兒也知見好就收,堂堂天子都低聲下氣地哄了,她再鬧下去就是她不懂事。
福姐兒抽着鼻子揉了把眼睛,啞着嗓子道:“皇上,後宮太沒意思了。”
聽她抱怨後宮龌龊,他苦笑了下,手掌貼在她臉上揉了兩下,“你不喜歡在後宮,待有機會朕帶你下江南。”
這話他随口說說,她也只是随耳聽一聽,趙譽待她睡下了才起身步出偏殿。
面上溫柔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肅穆寒霜。
黃德飛躬身上前,聽他令道:“将謹嫔的乳母孫氏召進宮來服侍。”
聽他又道:“擺駕坤和宮,朕許久未見皇後,倒有一肚子話,不吐不快!”
黃德飛飛速叫人安排了,早已靜下來的坤和宮被驚動,連夜點了滿院燈籠,蘇皇後匆匆穿了宮裝,尚未被從榻上扶起來,趙譽便到了。
福姐兒無從知道這晚趙譽和蘇皇後說過什麽。
她在帳中睜開眼睛,下床披了衣裳,走到南邊窗前伸手推開菱花窗。曼瑤在前一閃而過,留下一句輕的幾乎聽不清的話。
“娘娘,都處理好了。”
三日後,孫嬷嬷進宮。
與她前後進宮的,另有蘇家的幾位女眷。——蘇皇後病重了。
福姐兒身體抱恙,這回沒在坤和宮侍疾。趙譽對她的身體很是看重,叮囑顧太醫專心替她調養。
七月末,蘇煜揚回京,拖着瘦骨嶙峋的孱弱身軀,穿了寬大的官袍入宮回事。
趙譽在南書房見了他。
蘇煜揚将賬目冊奉上,一筆筆的解釋說明赈災款銀的去向,睿王陪坐在趙譽身邊,不時補充兩句,贊蘇煜揚如何心細如塵,如何足智多謀,如何能力出衆。
豫南十八縣赈災情況良好,河堤已在睿王和蘇煜揚的監督下得到修繕,災民損失皆有補償,死傷情況不重,四竄的流民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不得不說,蘇煜揚這一仗,打得比先前陽韻關剿匪更漂亮。
趙譽龍心大悅,不日便下旨晉升蘇煜揚,保留詹事府少詹事一職,加封子爵,賜府宅并京郊田産千頃。
睿王去後,趙譽單獨留下了蘇煜揚,在窗前邀其對弈,漫不經心地道:“謹嫔近來身子不大好,蘇卿有空,不若去勸勸她。”
蘇煜揚才從豫南歸來,直接在衙署換了衣裳就來面聖,京城發生的許多事他還來不及聽說,愕然看向趙譽道:“謹嫔怎麽了?”
“謹嫔錯吃了東西。”趙譽執黑子,在邊角落下。
蘇煜揚抿了抿嘴唇,知道趙譽絕不會平白說這樣一句話。
他當即起身拜下去:“微臣鬥膽,能不能請皇上準予微臣見一見謹嫔?若不方便,問一問謹嫔身邊服侍的人也好。”
趙譽淡淡一笑,揚手招來黃興寶:“帶蘇卿去紫宸宮。”
福姐兒不肯見蘇煜揚。他在廊下候了許久,才等到曼瑤端着水盆從裏頭出來。
茶房內,曼瑤咬牙道:“三爺不知,近來為着大爺的事,家裏幾回進宮,叫十姑娘去求皇上,十姑娘不敢,大奶奶和皇後都有些生氣,皇後娘娘身邊那個岳淩,無事就要折騰姑娘。一會兒說皇後痰氣重,叫姑娘捧着盂盆跪在帳外伺候,一會兒說躺久了怕骨頭疼,叫姑娘揉按,常常回來,膝蓋也疼,手指也酸,還要打起精神伺候皇上,又要強顏歡笑,不叫皇上知道她受苦。”
蘇煜揚手掌在袖中攥成拳,半晌說不出話。
曼瑤又道:“這還不止,那光華公主無事就要來吵鬧一番,砸東西,罵人,從沒把姑娘放在眼裏。姑娘哪好跟皇上告狀?那可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有苦只能自己咽。雖是住在紫宸宮旁人不能來擾了,卻禁不住皇後娘娘身邊的人和光華殿下啊。奴婢在旁瞧着,真是心疼。三爺,外人欺辱姑娘便罷了,如何卻是自家人作踐姑娘?”
蘇煜揚愧得垂下頭,甚至不忍再聽下去。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進宮這條路艱難不易行,可初時他也抱了幾分僥幸,覺得自己的胞妹不會虧待了閨女。如今瞧來,是他錯了,錯得離譜。他和那人唯一的骨血,正在被蘇家的其他人欺辱作踐着。
曼瑤又道:“皇後娘娘如此相待,姑娘心裏大抵有數的,宮裏頭那些女人也記恨着姑娘專寵,也是了,自家人尚未把姑娘當回事,旁人自然也不會放在眼裏。光靠皇上一人寵着,總有顧不到的時候,三爺,姑娘真苦!”
說着,已是淚流滿面,“奶奶是多溫和的人啊,姑娘的性子和奶奶一般,那般的容貌,本該是被好好地護着的,過着這樣的日子,卻連怨都不敢怨……”
“若非王夫人前番派人來報信,孫嬷嬷和她兒子說不定已糟了什麽……”
蘇煜揚一言不發,也不看曼瑤,他提步朝外走,對曼瑤在後的呼喚恍若未聞。
蘇煜揚回到南書房,趙譽還在裏頭。
他伏地跪拜下去,頭深深地垂下,眼淚漫在眼底,難過得直不起腰。
趙譽抿唇含笑,假作訝異地問道:“蘇卿這是做什麽?”
蘇煜揚默默垂頭,一語不發。
趙譽手上拿了本折子,“撻”地一聲擲在蘇煜揚面前。
“蘇卿向有才幹,朕有一事,懸而未決,想問蘇卿有否良策。”
蘇煜揚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見地上那奏折上頭,幾個熟悉的名字。
趙譽敲了敲桌案,輕聲道:“蘇家一門忠義,舊年襄左之功,朕一日未曾或忘。今朕有難,若蘇卿願再助一臂……”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完,只投出淡淡的目光瞥視着蘇煜揚。
這不是個簡單的決定。蘇林聯姻數十年,關系盤根錯節,林家若倒臺,蘇家就只是個空有富貴的殼子,除卻百般讨好趙譽求得生存,再沒旁的法子立足世間。
這決定不僅僅關系到他自己,更關系到蘇家一門……
蘇煜揚閉了閉眼,想到迎着晨曦,他在昏暗的車馬中對福姐兒的許諾。
想到奔命回家,看到用破席卷着的秦氏血淋淋的屍身。
想到梧桐巷小院裏,他外出前秦氏笑着說待他回來有個好消息要告知。
想到這十年王氏陪着他苦熬,想到他渾渾噩噩的半生。
想到他永遠消逝了的愛人……
他這輩子,從來就沒清醒的活過。
不知道要用什麽來支撐着自己,只是順其自然地虛度着時光。
趙譽溫和的聲音傳來,像細碎的陽光照進裂縫的胸口。
他說:“愛卿以為如何?”
蘇煜揚緩緩閉上了眼睛,默了片刻。
趙譽不着急,他靠在身後雕龍的椅背上。這麽多年治國理事,他面對的盡皆是老謀深算的朝臣們。他自認為瞧人很準。他不會看錯,蘇煜揚是一只睡着的獸,只要激起他的得勝心,他就能亮出利爪,成為他這條真龍身畔最得用的先鋒。
而謹嫔,正是喚醒那獸,性的紐帶。
趙譽行事,從來都是有的放矢。
蘇煜揚閉了閉眼睛,再張開來,目中流光如晴雲破空。“蒙皇上不棄,微臣……無不從命。”
紫宸宮中,福姐兒用剪刀剪碎了一件手工粗鄙的嬰孩肚兜,孫嬷嬷坐在一旁,不解地道:“娘娘,作甚繡好了又剪碎了……怪可惜的。”
福姐兒莞爾一笑:“待會兒他來了,瞧見了,自然憶起我受過什麽委屈。”
孫嬷嬷擔憂地看了看福姐兒,總覺得這個她親手帶大的女孩兒,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福姐兒扔了剪刀,瞧瞧天色,伸了個懶腰道:“嬷嬷,你去歇着吧。這會子皇上多半理完了事,要過來了。”
孫嬷嬷答應一聲,起身告退了。
孫嬷嬷才離開,就聽外頭黃興寶的傳話聲:“皇上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福兒渣皇,假面情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