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烈火2
日子在前朝緊張的君臣關系中飛速的流過。
轉眼就是八月, 福姐兒已在紫宸宮住了近兩個月, 在後宮漸漸沒了聲息後,那滿滿的怨氣似乎溢去了前朝,申斥福姐兒狐媚邀寵的折子雪片一樣飛到趙譽的案頭。
趙譽未曾表态。
一如蘇煜炆一案, 趙譽暗中已準徹查, 卻遲遲未曾定罪。蘇家被推上風口浪尖, 幾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蘇煜揚受蘇煜炆牽連, 這些年經手過的賬目一樣被查了一番, 只是查案人無功而返。蘇煜揚這些年心思根本不在政事上頭, 只在筆墨丹青中追求那些風花雪月,一壺酒可以醉一晚,一曲琴足慰悵然心, 他在銀錢上頭沒有追求, 不施恩籠絡下屬,也無心巴結讨好上峰,蘇家那些事他亦不曾參與,竟是清清白白全無黑點的一個人。
蘇煜炆和周常琛在游船上飲酒,周常琛大哭:“罪名雖還未定,可大夥兒瞧咱們的眼光,已經跟瞧個廢物沒有兩樣了。費盡心機替岳父弄錢糧, 供他私下籠絡那些将領,我可曾在裏面得到過半點好處?如今倒好,岳父閉門不出,萬事和他沒幹系, 還上表奏報,陳情自己事先根本不知這些事兒,也沒沾過這些錢糧,錯處都是咱們的,他一點兒毛病沒有。咱們圖的是什麽啊?你說說,咱們冤不冤。就這樣,我那媳婦兒還跟我鬧,說我做事不利落,給人留了把柄,連累了她爹,我呸!”
蘇煜炆只顧飲酒,給他一把扯住袖子,“煜炆,你就一點都不怨?當年你和陸家小姐可是情投意合,若不是林玉成他……”
“噹”地一聲酒盞落地。蘇煜炆橫眉怒視周常琛:“周四,我瞧你是瘋了!”
周常琛原本是挺怕他的,周家不及承恩伯府勢大,這些年在朝中,仗着連襟之誼蘇煜炆沒少提攜他。他堂妹周常在宮裏,也多當蘇皇後提攜。
當年他和他妻子第一回 見面就是在蘇家,定婚前他就頻頻往蘇家跑,被兩家長輩知道後,周母上門提親,卻連林家的門都進不去,林玉成大怒,聲稱這門婚事絕無可能。是蘇煜炆求林氏替二人說話,還假稱兩人私下已有了首尾,林玉成才不得不認了這門親事,但婚後多年,林玉成對這個女婿都不大待見。
這會子周常琛趁着酒意,膽子大了幾分,揪住蘇煜炆袖子不放,盯着他眼睛道:“陸小姐和你是真感情。你狠心撇了她,不過是家裏頭想攀上林玉成不是麽?你姑母是伯府千金,被你父親送給林玉成為妾,靠吹枕頭風替你攀了這門親,你夜裏睡在她身邊不會想起陸小姐麽?他林家到底有什麽了不起!做什麽要這樣委屈自己巴結他!你們承恩伯府這爵位世襲罔替,不論到了哪朝都不會少口飯吃,你和我不一樣,幹什麽要作踐自己上趕着?”
蘇煜炆本與他是至交好友,自己那些事一樣也瞞不過他,當年成婚,他确實迫不得已,父親的做派一向如此,為了能讓家族更上一層樓,根本不在乎臉皮。
外頭都說,這些年蘇家的富貴是用女人換的,其實何止女人?連他的婚事也是政治聯姻,是利益衡量的結果。蘇家有錢,林家有勢,在外頭人看來是各取所需。那陸小姐不過是小官之女,哪裏比得上手掌兵權的林家勢大?他還記得那天林玉成去家相看他,大咧咧坐在他家正堂上位,飲了口清茶,一口噴在手裏的大刀刃上,順手取了他家桌子上鋪的蜀繡緞布抹拭。蘇煜炆當時進來正巧看見這一幕,他出自書香門第,家裏一個二個都是儒雅文秀之人,從不曾與這等蠻人相處過,若非迫于權勢壓力,他恨不能轉身就走。依舊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晚輩禮,他父親蘇伯爺坐在旁邊,陪笑說着謙虛的話,那林玉成大笑一聲,贊他“好樣貌”,粗糙的大手一把拍在他肩上,震得他骨頭犯疼……
可這些記憶已經太久遠了,他和林氏成婚近二十年,生兒育女,漸漸也有了感情。林玉成越發內斂,改了許多壞習氣,權勢也越發不可小觑,他妹子蘇璇能做皇後,也是沾了林氏的光。林玉成自己的女兒都瞧上了文人,他倒愛惜子女,在婚事上頭全順了兒女的心願。在這點上,蘇煜炆是佩服他的,他有今天靠的都是自己的能耐,從沒試過拿兒女的幸福去換好處。他再如何瞧不上周家最終也同意了婚事。這個霸道了一輩子的人在兒女面前永遠是慈父。蘇煜炆有時甚至很羨慕林氏,林氏的父親和他自己的父親全然不同。他父親蘇伯爺在外是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年輕時被贊譽為“明珠君子”,生得耀目光豔,脾性是一等一的溫潤,可在家中,他說一不二,從來不許任何人冒犯他的權威,他将自己的幼妹送人為妾,将孫女送進宮為女兒固寵,兒子們的婚事都是他一人決定下的,算計與誰聯姻更有好處,锱铢必較,生怕吃半點虧。
蘇煜炆很早就認了命。做了林玉成的女婿就專心替岳父賣命,這些年岳父的所作所為越發引人猜忌。蘇煜炆其實早料到這一天。
他重新取杯子倒了杯酒,朝喋喋不休說着胡話的周常琛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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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常琛的話戛然而止,抹了把臉上的酒液,有些着惱地看着蘇煜炆。
蘇煜炆斥道:“清醒了麽?還說不說胡話?”
說罷,推開小幾就站起身,走到前頭吩咐回去岸上。
周常琛怔了怔,然後嗤嗤地笑出來:“你裝什麽啊蘇煜炆,真他媽拿我當傻子?你不準人提陸小姐,假裝沒這回事,你他媽是怕林老爺子找她跟她丈夫的麻煩,對吧?”
蘇煜炆面無表情地走近,一把揪住周常琛的衣襟把他提了起來。
他頭上青筋直跳,只是聲音壓得極低:“周常琛,路是自己選的,你沒資格抱怨。也別他媽的把我蘇煜炆拖下水!”
蘇煜炆甩開他,自己坐到一旁,舉起酒壺仰頭倒入口中。
他素來沉穩文秀,這一手勢把周常琛看得呆了。
船上再無人說話,下了船,蘇煜炆乘車往家趕。月色透亮,眼看就是仲秋,遠遠就瞧見巷口孤零零立着一人。瘦削儒雅,一身官袍顯得格外寬大,袖子迎風招擺着,遠看像淩雲而下的谪仙。
蘇煜炆聽見小厮的提醒,朝外瞧了一下,近前下了車,朝那人走去。
蘇煜揚搭着他肩膀,引着他朝巷外走。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兄弟倆立在道旁一棵樹下,伴着微涼的風,他聽見蘇煜揚低緩鄭重的聲音。
“兄長,明日仲秋宮宴,你別去了。”
蘇煜炆詫異地看了眼自家弟弟,近來蘇家麻煩纏身,面前這人卻是青雲直上,被趙譽一路提拔成近臣。
蘇煜揚頓了頓道:“兄長,你叫父親也不要去。”
蘇煜炆蹙了眉:“老三,你要幹什麽?”
蘇煜揚抿了抿嘴唇,月色下,白皙的膚色愈顯蒼白幾分,“不論你用什麽法子,攔住父親不要叫他參與明天的宮宴。兄長,你信我,我是蘇家人,不會害你們。”
蘇煜炆琢磨這話的意思,酒後朦胧的眸子漸漸清明,他擡眼不敢置信地凝視着蘇煜揚,嘴唇顫了兩顫:“是不是皇上……”
蘇煜揚苦澀地笑了下:“兄長,你別問了。我不能說。你知道,蘇家靠女人換前程的日子,早該結束了。”
蘇煜揚提步欲走,蘇煜炆陡然扯住了他的袖子,他堪堪回過頭,蘇煜炆的拳頭就朝他面門揮了過來。
熱熱的鮮血從鼻腔滴落。
蘇煜揚抹了把鼻子,淡淡看了蘇煜炆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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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宴,午宴是君臣同宴,夜裏是家宴。
二品以上大員和宗室諸王攜家眷入宮,朝臣們前往皇極殿用宴,女眷們前往後宮陪在蘇皇後身邊。
今年因蘇皇後病重,代替出席的是夏賢妃。因近日溫家的夫人亦要進宮來,故而暫解了溫淑妃的禁足,允她出來會客。
蘇家舉家皆未到場,衆人不免有些議論,福姐兒只作瞧不見那些目光,與下首的鄭貴人周常在吃着酒。——這兩位的家眷暫無資格出席這樣的宴席。
時至正午,宴會上歌舞暫歇,宮人們魚貫捧了熱菜上桌。
趙譽與群臣歡飲,已經酒過三巡,适時,趙譽舉杯看向林玉成。
“這杯,朕敬林卿。”
林玉成淡淡一笑,道:“不敢。”站起身來,回敬趙譽,“這杯該是微臣敬皇上。”
趙譽溫笑道:“林卿久在南灣,難得回京。下回君臣把酒言歡,還未知是什麽時候。”
這話一出,衆臣不由心下嘀咕,莫非皇上這是同意林玉成再回南灣?這一回放虎歸山,再想收攏回來,可不就難上加難?在那邊做着土皇帝,誰還情願回來受人牽制?林玉成居功自傲,屢屢不受皇命,每年大筆的錢糧巴巴送去南灣,用在什麽上頭誰又清楚?這回查出來的光是經由蘇煜炆和周常琛兩人手裏送給南灣的錢糧,就足足有幾十萬兩。加上每年撥款給南灣的數目,養上十萬兵馬也夠了。這些年國庫吃緊,趙譽不得不開海貿,中原不知混進來多少別國細作,在旁虎視眈眈。
只見林玉成不緊不慢地嘆了聲,開口道:“臣已老了,南灣長久不太平,這些年若非朝中無人,微臣哪用飽嘗遠離故土妻子離散之苦?”
趙譽噙了抹冷笑:“所以,因為朝中無人能擔此大任,只能林卿去守南灣?區區彈丸之地,不知如何安放林卿的八萬兵馬?”
林玉成明顯地錯愕了下。
朝臣們亦慌了,林玉成手上不足四萬人,此番戰事結束,帶回來兵馬三萬,路上千餘,只剩兩萬八千多人,如今尚屯兵在城外營中,哪裏來的八萬兵?
林玉成笑了。挑眼看向趙譽,面不紅心不跳地道:“南灣土民感激皇上還他們太平日子,自願投軍為國效力。”
趙譽亦笑了:“是感激朕,還是感激林卿?”
林玉成正要說話,卻聽殿外傳來一陣震天響的打殺聲。他面色一變,突然想到什麽,赤目盯着趙譽,厲聲道:“皇上真要走到這一步麽?”
趙譽未答。
下面坐着的衆臣亦聽得這巨大的響動,宴上不免亂了,一時議論聲不斷。
趙譽抿唇不言,直身坐在金座之上。
只是片刻,那喧嚣聲就到了殿外。
一個小太監沾了滿臉的血,連滾帶爬的闖進來打破了殿中最後的平靜,“皇、皇上!林、林将軍的黑甲兵,他們……他們反了,吵吵嚷嚷在外,說是……說是……”
他話未說完,殿中已有朝臣尖叫起來。紛紛指着林玉成道:“林将軍!你這是、你這是謀逆麽?”
林玉成坐在原位,只是疏冷地一笑。他移目看向趙譽,輕聲道:“臣罪大惡極,死不足惜,只是臣的夫人和兩個女兒,及幼子林興,他們久在京城,從不參與臣在外頭的事,還望皇上施恩,饒他們一死。臣的長子林嘉,臣便不為他求了。父子在外十二年,臣的事,長子都知道。”
今日之宴,特為他設了上座,遠離群臣,座次僅次于趙譽。他的說話聲掩在震天的喊殺聲裏,旁人聽不清,只趙譽一字不落地聽了。
趙譽手裏持玉杯,淡淡朝他笑了笑:“林卿放心,林夫人在後宮吃宴,夏賢妃會替朕好生照料于她。”
林玉成笑着飲盡了杯中酒。安坐在椅上,嘆息着道:“那,臣就信皇上了。”
話音才落,外頭的響動就跟着停了。
前番已被卸去職位,貶谪至通州任參軍的前骠騎大将軍齊韬父子當先走了進來,身上甲胄染了血色,手持滴着血的寶劍,身後跟着挂了彩的侍衛統領,齊刷刷拜倒在地上。
“皇上,林将軍手下的黑甲兵突然暴動,持械闖入宮闱,砍殺侍人宮女,意圖謀亂,已被臣等帶兵控制。請皇上示下。”
趙譽似乎有些疲憊,輕輕後靠在雕了金龍的椅背上面,無力地擺了擺手:“先押往天牢。”
無精打采地敲了敲酒杯:“今乃佳節,衆愛卿們,莫敗了飲酒的興致。”
回答他的,是一片恐慌的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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