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巴黎歌劇院
這一夜,靜初失眠了。
窗外,月正圓。窗內,衛默的一排排舊書在月光下沉睡。一切的一切,都讓靜初感到困惑。
他究竟因為什麽這樣對她難道,僅僅因為她在火中救過他難道,僅僅因為她在他最低迷的時候沒有離開想多了,靜初便覺得胃裏咕咕叫,她越想,胃中的歌劇唱得越高亢。
她已經連續一個月沒吃過晚飯,她一邊壓腿,一邊欣賞古典音樂。她要把自己失去的藝術細胞重新撿回來,她相信,那本筆記本能成就他衛默,也能成就自己。
睡不着,她便起床看書,一看就是整整一夜。一個月之內,她看完了三本名著:《茶花女》《紅字》《娜娜》,而現在正在看的是《三個□□手》。
看着看着,她就想起那四個人:衛默、令揚、 讓·雷諾、齊達內。可是,靜初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的角色。不知過了 多久,天亮了。
這一天,來學習繪畫的人中,多了一位貴氣而蒼老的婦人,她仰起頭的時候,項上的鑽石項鏈閃得靜初眼花,她舉起手腕時,靜初又覺得一陣光亮閃得她眼暈。
靜初看了她的畫,底子不錯,比任何一個學員畫得都好,可是,她的眼神裏藏着撒旦。“夫人,您有什麽事情嗎?”讓·雷諾親自端上一杯藍色咖啡和一份歌劇院蛋糕。
“我在等小默。阿諾你最近可好?”貴婦人起身,象征性地擁抱了讓雷諾。
“好。比在家對着他們好多了。衛老大今天不來,您有事情可以和我講。”讓·雷諾象征性地吻了夫人的手,然後,拿紙巾擦了嘴。
“我剛在這裏展覽我的古董花瓶,不知道小默有興趣辦展覽不?”貴婦人笑道。
讓·雷諾拍拍腦袋,“想起來了,就是上個星期您花八千萬拍來的宋朝汝窯瓷器嗎?那個長得像叫花子碗的?”
貴婦人尴尬地笑笑。
“怎麽可能像叫花子。大伯母一向眼光獨到。”身後忽然傳來冰擊碎玉似的聲音,只見衛默拄着拐杖緩步走來。
“小默,你的傷好些了麽?時間可以定在下個周末麽?”貴婦人上去扶他。
“沒事了。可以。”衛默說。
Advertisement
她只是為了兒子來讨好他嗎,怕是沒那麽簡單。靜初心道。 果然,這婦人道:“半個月後,費一風最重要的油畫作品将會被拍賣。”
衛默聽後,雖面無表情,狹長的丹鳳目中,卻是變化萬千。
“宋伯母!好久不見呀!”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嬌嗲清甜的聲音,循聲望去,原來是“小黃人”——黃千荔。
她今天穿的是杜嘉班納的夏季新款女裝,金燦燦的連衣裙,民族風情濃郁,一雙耳環也是金燦燦的,七分時尚風,三分公主氣。
“默哥,我來了!”黃千荔順手挽住衛默的胳膊,輕車熟路,衛默沒有拒絕,千荔順勢偎了上去。她今天染的是櫻桃紅的指甲油,嵌 了金片,莫名地,靜初就覺得那指甲很刺眼。
“千荔,你今天好漂亮。好久不見你奶奶了,改天讓她來我家打麻将......”貴婦人說。
“好呀伯母。伯母您今天比往常更漂亮......”
......靜初再也聽不下去這些虛僞至極的對話,迅速打掃好繪畫場地之後,撐起畫架,正要開始作畫時,那對相偎相依的人卻漫步到了她眼前。
“默哥哥,你何必跟那個大嬸客氣那個老女人來這裏,不就是想拉攏那些不給她兒子面子的有錢人嗎你可不要給她機會呀!”黃千荔嘟着小嘴,不停地搖晃着衛默的手臂。
“再晃,傷殘人士就要倒下了。”衛默說。這是靜初從來都沒聽到過的溫柔語氣,像三月的春風,吹面不寒。
“腿還疼嗎咱們去你的休息室,我幫你捶捶腿。”黃千荔有些心疼地說,“默哥哥,我扶你。”
靜初把最粗的筆刷在清水桶裏涮了又涮,只希望自己暫時性失聰。
“那麽大的筆刷,你要刷牆嗎”衛默的聲音再次恢複極地般的 冰寒。靜初擡起頭來,先是看到一塵不染
的銀色拐杖,再往上看的時 候,他竟将她素日用的筆刷遞了過來。
靜初微微一怔,接過來:“謝謝。”
衛默把漂亮的丹鳳眼微微一眯:“開始懂禮貌了。”
靜初情不自禁地啓齒一笑,卻聽衛默說:“米其林。”
米其林!靜初的笑容僵在臉上。
她低頭看了一下,方才意識到他是在說自己的白色襯衫。
“太太們喜歡聽你講課,米其林。”衛默說。
“默哥,你不要這樣說靜初啦,她很努力地減肥,而且減掉了很多斤!”黃千荔說着,扶衛默慢慢下樓。
靜初望着遠方,伸伸懶腰,開始調色,調出畫中乞丐的膚色,和女神金幣的顏色。
“哈喽,美麗的姑娘!”讓·雷諾從遠處走過來,手持一束紅玫瑰,今天的玫瑰花顏色比往日鮮豔很多。直到他走近,她才發現,他手中捧着的是真花。
“靜初,今晚看電影吧。去看《變形金剛4》!”讓·雷諾說。
靜初有些心動,她愛擎天柱和大黃蜂。
讓·雷諾說:“晚上十一點,大光明影院,我這就去買票!” “好啊!我給你錢!”靜初說。
讓·雷諾連連搖頭:“No,no,no,紳士是不會讓女士掏錢的,你就當我找不到女伴好了!”
靜初拍拍讓·雷諾的肩膀:“我們是好朋友嘛,不分男女,不然我不去!”
“我來埋單,必須都去。”
兩人正說着,身後驀然傳來一陣冰寒清冽的聲音,仿佛冰擊碎玉。
兩人聞聲望去,只見衛默正站在他們身後,一手拄着漆黑油亮的紳士拐杖,另一只手拿着平板電腦。
“老大,我們......”讓·雷諾十分為難。
“訂好了,三號廳,座位號七、八、九, 3D IMAX 版,光明影 院。”衛默放下拐杖,訂好位置。
讓·雷諾雙手握拳,不住地跺腳:“可是......”
衛默将車鑰匙扔到讓·雷諾手中:“晚上去我家接我。”說完,他拄了拐杖轉身離去。
讓·雷諾沖着那背影握緊了拳頭。
拐杖觸及地面時,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聲,都讓靜初聽得疑惑。
衛默為什麽要選擇三個人一起看電影莫非,是覺得人多熱鬧,到時候邊看邊讨論再或者,他是想讓自己畫變形金剛,現場研究衛默不好女色,難道,他喜歡清秀的讓·雷諾或者,他......
想着想着,靜初覺得以自己的智商根本沒辦法摸透他的心思,于是重新拾起畫筆,繼續畫畫,臉上卻不自
覺地泛起片片桃花紅。畫着畫着,靜初開始哼唱《變形金剛》裏的英文歌。
這天晚上,天氣分外燥熱,樹上的知了叫得亢奮,一刻也不停 歇。地面也像着了火一般。讓·雷諾苦着臉,心中格外煩躁。他開着衛默的大黃蜂跑車,載了衛默和靜初來到影院。
一路上,三個人的臉色像是要去上墳。因為是電影熱播期,電影院擠滿了人,然而,直到電影開播前五分鐘,三號廳裏卻仍舊只有他們三人。衛默坐在兩人中間,生生将兩人隔開了。
“我去買飲料和爆米花。”坐定之後,讓·雷諾說。
于是,微弱的紅色燈光下,靜初和衛默并排而坐,靜初的心髒狂跳起來。
——“你喜歡大黃蜂還是擎天柱”
——“都喜歡!”
——“我也是!”
——“你喜歡第一個女主還是第二個”
——“第一個!”
——“我也是!”
這是她想象中的劇情。可是,她剛要開口,衛默就開始審問: “日記寫了嗎”
靜初有些怯怯的:“寫了。”
“每天都在寫”衛默繼續審問。
“你生病那幾天沒寫。”靜初說。
“借口很多。你不會帶着本子去病房嗎”衛默訓道。
靜初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你......你不會不生病嗎”
“老大,為什麽這個廳裏只有我們三個人呀,據說這裏的票很難 訂的!”讓·雷諾買了飲料和三大桶爆米花來,忍不住問道。
衛默用丹鳳眼掃了讓·雷諾一眼:“我包場了。讓·雷諾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賠笑着:“那個......老大,既然包場,我和靜初可以坐前面嗎”
衛默直視着前方,把3D眼鏡戴上,安然道:“這一排有最佳視覺效果。”
意思是不讓。讓·雷諾抓抓耳朵,抓抓頭發,抓起爆米花,一大 把一大把往自己嘴裏塞。
靜初則是緊張到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何處,擔心發胖,又不敢喝飲料,熱得渾身是汗,屁股下面仿佛生了根刺一般,不停地扭動。
只有衛默,慵懶地坐在整個放映廳的最佳位置上,一手托着腮安然地搭在讓·雷諾這邊的座位扶手上,另一只手心安理得地放在靜初那邊的另一個扶手上。
電影開始播放,新一代的女主年輕稚嫩,依舊擁有美腿和長發,卻沒有第一代女主的惹火性感。
“女主太年輕了啊,我不控蘿莉!”讓·雷諾轉頭對衛默說。
衛默板着一張冰寒臉,一言不發,目不斜視。
“還是梅根·福克斯漂亮又有風情啊!”讓·雷諾不甘心地沖衛默發表感概。 衛默依舊目不斜視,不去理睬。
讓·雷諾只覺得喉嚨裏像噎了半斤棉花一般,吐不出,咽不下。
又演了一陣子,靜初也忍不住傾訴欲望,轉頭對衛默笑道:“男科學家也有這麽好的身材嗎簡直不可能嘛!宅男怎麽會懂健身!”
衛默依舊目不斜視,仿佛壓根沒聽到一般,板着個冰山臉,不予理睬。靜初也只得住了口。
終于等到擎天柱出現,讓·雷諾高興地跳起來,衛默一把按下他:“閉嘴,安靜。”
讓·雷諾只得默默地坐下,繼續啃爆米花。
靜初想說什麽,卻只得強行忍住,不出聲。 身高一米八七的衛默就像是一尊橫亘在兩人中間的瘟神。兩個人不敢出聲,忍氣吞聲地看足三個小時,也不敢放肆,只是端正地坐着,生怕吃東西的聲音太大吵到他,又怕坐姿不對惹惱了他。
整場電影看下來,靜初和讓·雷諾幾近虛脫。
衛默則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之後,摘下3D眼鏡,冰寒的丹鳳眼竟略帶了一絲笑意。
這是讓·雷諾有生以來最不愉快的一次觀影經歷,看完之後,心裏像塞了一大塊石頭。
這是靜初看得最小心翼翼的一場電影,不敢笑,不敢大聲評論,看完一場電影,腰也酸了,背也痛了。
第二天上班時,兩人依舊沒精打采的。衛默則是早早起床,享用了一頓美味的早餐之後,逗了一陣貓,繼而開始閱讀《萬歷十五年》。之後,他将《變形金剛1》翻出來,在自己的家庭影院裏欣賞,看到中間,那張冰山臉竟稍露喜色,雖然只是不易察覺的一瞬間。
古老《詩經》裏的佳句再次浮現在他耳畔: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
靜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說怿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贻......
目前的情況,卻是靜女名初,聒噪而野蠻,可是,怎麽就讓他這 般歡喜呢
他忍不住打個電話去騷擾她,張口便是訓斥:“寫日記了沒”
電話對面,靜初滿是疑惑:“日記”
衛默板着臉,訓斥道:“記性這麽差,怪不得人生一塌糊塗。”
靜初似乎是懊惱了:“你憑什麽說我的人生一塌糊塗!我用了兩個月減掉二十多斤體重,還按照你的筆記讀了二十本名著,聽會了四十多首古典音樂,看了四十多部經典電影,背了很多詩詞,我已經 很努力了!”
衛默心中微微一怔,心下越發喜悅。
“怎麽,你嫌少嗎我每天都在努力的!”靜初說。
“那就繼續努力。”衛默說完,毫不留情地将電話挂斷,挂斷之後,卻又盯着屏幕上的名字出神:綠巨人。
“喵!”
黑貓“莫奈”似乎受不了主人那頗有深意的一笑,在他手背上又撓了一爪子。
“中午沒有魚罐頭吃。”
衛默看着泛出三道紅痕的手背,低頭對黑貓說。
正說着,衛默接到一個電話,看來電顯示,居然是令揚。
衛默慢條斯理地放下黑貓,接起電話,電話那頭,令揚的聲音顯得急促而虛弱:“小默,我......”
“你怎麽了”衛默坐直了身體,一種不祥之感迅速襲來。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陣刺耳的敲擊聲,響亮得幾乎要穿破他的鼓膜。
“時令揚!”衛默心中驚惶起來。 電話那頭,已然無人回應。他只聽到一陣慘叫聲,以及拳打腳踢的聲音。
“揚哥!”衛默不由自主地叫道。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磚瓦破碎的聲音,之後,他隐隐聽到一陣老歌的旋律:“Almost heaven,West Virginia,Blue Ridge Mountains,Shenandoah River.Life is old there,older than the trees......”
再然後,轟的一聲,電話就變成了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