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喂!你的灰姑娘掉了!
殷然此刻坐在轎子裏,同轎子外的淩無書僅一簾之隔。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這位幾天前還覺得遙不可及淩大人,今天竟成了她的救命恩人,甚至還對她有求必應——
她說要與傅卓媛公堂對峙,他就出手抓阮青山;她要求兌現諾言,他就說君無戲言;甚至後來,她當着傅卓媛的面要求能白天依舊在德仁堂跟着譚大夫當學徒,收工後再上淩府伺候,他也一口答應。
傅卓媛當時的臉色,連一心看好戲的殷然都沒眼看。
如果她聰明點,應該不會讓殷然在短時間內有任何閃失,否則,今天的事情鬧這麽大,出了事,淩無書自然知道該從誰查起。
夕陽的餘晖從輕薄的緞紋織錦透過來,一片朦胧的暖黃。
她悄悄将轎簾掀起一角,從縫隙間擡頭望去,淩無書溫潤的側臉近在咫尺。鼻梁高挺,面如寇玉,眉梢眼角自有一股清朗的少年神韻,卻又沉穩溫和,心細如塵。
只是細一看,有些不自然的蒼白,不時輕咳一聲,面容有些恹恹的。
原來真的是病了,應該患了傷寒。
殷然只覺得臉頰被夕陽照得有些發燙。
她放下轎簾,不自覺地揉了揉酸脹的右膝。
當淩無書不避諱所有人驚詫的目光,請她乘坐自己的轎攆時,殷然才發覺剛才的推搡中,其實受了好幾處傷,最厲害的,就是這被踹在右膝上的一腳。
而淩無書連這點都注意到了。
她沒有拒絕,泰然自若地坐上轎子,全無作為“下人”的扭捏或畏縮,反而有種世家小姐的氣魄,這讓在場的傅家衆人又是倒抽一口涼氣——這個小藥農,似乎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可這全是為了氣傅卓媛的,殷然其實并沒有表面上那麽心安理得,也絲毫沒有被英雄救美的悻悻然。
因為她知道,簾外這人對她的好,多是出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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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要強的人,可偏偏每一次的窘迫無助,都讓淩無書撞個正着。不管是出于父母官愛民如子的心态,還是男子對弱小女流應有的恻隐之心,他都沒理由不幫她,且這對他來說,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但殷然無法坦然接受,她無奈地看着簾外那一叢挺拔的身影,心想這份人情若是要還他,該有多難!
回到淩府後,淩無書将殷然交給謝管家,交代了兩句,便跟母親請安去了,請完了安,二人一同用膳。從她所居住的西廂房,經庑廊去往大廳用晚膳的這一路上,母親一個勁兒地損兒子,
“氣未婚妻城中一絕。”
“在未婚妻面前公然帶回一妙齡女子。”
“驚!為一關系不清的女子,将未婚妻全家送上公堂。”
“渣!昨夜一夜未歸,今夜竟帶女子回府金屋藏嬌。”
……
等到了大廳,母親依舊滔滔不絕,樂此不疲地損兒子。
淩無書雖一副寬容的模樣,任憑她打趣,可心裏卻是無比委屈:他不過是按律例行事,誰也沒有偏袒。
請殷姑娘坐上自己的轎攆後,他也很紳士地提出送傅卓媛回傅府,途中好好安撫她,可她自己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連連拒絕。他回府的路上回憶了很多遍,自己說的确實是“安慰”而不是“審問”。
至于傅卓媛的臉色,并沒有母親所想的那樣生氣,确實是有些與往日不同沒錯,可絕不像是氣憤,頂多是——不自然。
對于殷然,他就更沒有什麽好心虛的了。
讓她住在府中,本就是自己提出來的,不過是履行諾言罷了。
讓她坐轎也是情理之中,難道叫她跛着腿跟在自己轎子後邊跑嗎?
唯有昨夜未歸之事有所隐瞞,他對母親說在衙門看公文看得晚了,直接睡在那了,其實是在殷然的茅草屋外候了一晚,荒郊野嶺,他留她一個實在不安心。
可男女之防他是懂的,他只在屋外坐着,連屋都沒進。
君子之交,心裏頭敞亮,哪有什麽私心?可為何母親一揶揄,心裏卻也開始有那麽一點兒不得勁了呢?
好在菜肴上來了,淩老夫人看到喜歡吃的菜,便放過了他,專心吃飯。
主食用完後,是淩無書喜歡的點心和甜湯。
這時,謝總管遞與淩老夫人納吉的日子,請人算好了,有幾個吉日都可供選擇,淩老夫人看過一眼後,交與兒子,讓他挑一個。
淩無書一順看下去,在最末端最遠的一個日期上勾了一筆,交還給謝惜。
淩老夫人一言不發地看完兒子挑日子,眼底閃爍着些許異樣的光芒,不再帶着譏诮,而是正兒八經地問兒子,“傅家小姐,喜歡你嗎?”
“自是喜歡的。”淩無書想也不想。
“那你……喜歡她嗎?”
“也是喜歡的。”同樣沒有思考的餘地,他頭都沒擡,一邊拿了個歡喜團子放在口裏,一邊答道。
淩老夫人覺得青筋有些突突,很想拿個歡喜團子砸過去,奈何自己已不再是當年無知無畏的小姑娘了,得顧及着老夫人的身份和兒子的體面。
她只好扶額,心想老爺教他四書五經,教他如何為官,如何立德,教了那麽多,卻連如何選擇另一半都沒有教。
而他從少年時起就幾乎是抱着書本睡覺的,學了那麽多,卻連什麽是“喜歡”也沒學過。
別的時候也就罷了,可如今偏是要成親的時候了。
都道是傅家小姐賢良淑德,端莊大方,淩大人年少有為,勤政為民,兩個人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她不管這世俗對婚姻的标準,只一心在乎“心中歡喜”這四個字,當年處事不羁的她就是因為這四個字才看上他們家老爺的。
而此刻,她只想把老爺從地底下挖出來連同兒子一塊兒揍,同時也恨自己打小光坑兒子了,沒樹威,讓兒子只吃他父親學聖賢,佐天子那一套,連最尋常的兒女情長也不懂得。
“你說說,傅家小姐怎麽個喜歡你法?“淩老夫人平息了這口怒氣,帶着最後一絲期望問道。
淩無書放下盛了甜湯的匙子,想了想。
她看自己時如皎月羞花,眼眸閃爍,含情脈脈。她總不經意碰到自己,貼自己很近,但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逾了矩,又羞臊着退開,用軟甜的聲音嬌嗔着說對不起。
從沒有女人這麽親近自己,他心想,這豈不就是喜歡?
然而不能直接這樣對母親說,淩無書咳了咳,道:“食不言,寝不語。”
老母親差點沒氣死。
又問:“那你又喜歡她什麽?”
這就好答了,“傅家小姐姿色動人,溫柔乖巧,很是讨人喜歡,将來定是個好妻子。況且娶她也是父親的遺命。”
“那你望着她時,羞不羞,臊不臊,心裏頭跳不跳?”
淩無書眼裏閃過一絲不解——我又沒有做什麽逾矩的事,有什麽好羞臊的?
他壓下那一絲不解,保持着慣有的儀态,“食不言,寝不語。”
……
不怪我,有子如此,聖人也要發作。
淩老夫人方準備拿手中的歡喜團子當頭砸過去,忽聞旁邊伺候的那一溜下人中,不知誰“噗——”了一聲,像是在笑。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尋向下人那邊。
但見一個生樣子的婢女把頭埋地低低的,嘴角緊抿,不時抽搐着嘴角,想把笑給憋回去。
便是淩老夫人也奇了,主子言行再過,做下人的,誰敢當着主人的面這樣?況且自己還沒動手呢……
她歪着頭看過去,說了聲“擡起頭來”。
那丫頭就遲疑着擡起頭來,是個唇紅齒白,玲珑剔透的丫頭,模樣很是讨人喜歡,可怎麽表情讪讪地,還一個勁地在憋笑?
我知我兒好笑,可你不能笑。
她聲音微微有些嚴厲,“笑什麽,說出來聽聽。”
丫頭也是個膽大的,就說,“淩大人可太有意思了,分明不懂得什麽是喜歡,還一口一個喜歡的,古人婚嫁真就這麽随……”
她忽覺得自己說地過了,連忙捂住嘴,“小人錯了,這婚事,普天同慶,好,好,般配……”
想給自己轉彎已經晚了,旁邊的大丫鬟蔻兒忙走上來斥她:“你這妮子不想活了嗎?第一天伺候就這樣!”
謝管家此時也上前解釋道,“老夫人,這就是公子今天剛帶回的那個婢女,怪奴才沒教好規矩,沖撞了夫人,公子。”他轉向蔻兒,“帶下去掌嘴十下,教教規矩。”
蔻兒答了句是,便拉着婢女的胳膊,帶着下去了。
婢女騰出一只手來扶着膝蓋,連聲喚道,“別拉,我自己會走。”
淩老夫人目光跟着她們,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廊外,才回過眸來,眼底竟是些許笑意。
淩無書看着這一幕,有些微微皺眉,但沒說什麽,心想學學規矩也好,這丫頭,是該打。
瞧,我這次可是沒護短。
他清了清嗓子,“娘,那位就是剛才提過的……”
“知道,殷芡實。”淩老夫人轉過頭來看着兒子,怒氣竟有些消了,打趣地問道,“長得好看不?”
“娘……”
“知道,食不言,寝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