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噓!皇帝兇猛,衆卿避

品千殿是皇宮中最典雅的一處殿堂,至少殷然是這麽覺得的。自一處四周被高大桦樹群環抱的封閉院落拔出兩層高樓,體量宏大,白石圍欄,雕龍望柱,頗為壯觀,後宮嫔妃們只有在重大節慶之時才得以飨宴于此。

可今日不過是最尋常的一日。

找一件參加盛宴的得體衣服着實花了一番功夫,殷然到場時,殿內早已坐滿,和往日一樣,她坐在最方便插科打诨的末席,發現到場的衆人竟也一改往日的華麗穿着,倒顯得她那件淺藍色只繡有幾朵祥雲的素淨宮服不那麽格格不入了。她問詢地看向身後的紅竹,紅竹亦報以同樣不知情的目光。竹苑離後宮信息的核心顯然太遠了,殷然心想。

好在問題的答案并沒有讓她等太久,半柱香後,太皇太後現身,由皇後扶着,衆妃嫔上前行禮請安,殷然這才看到老太太的臉色實在糟糕。

恐怕是腎氣不足——她努力回憶着上一世從譚大夫那學到的皮毛功夫,在老太太浮腫的面龐下細細搜尋着答案——風寒之邪趁虛而入,閉阻陽絡——她又看老太太雙眼昏黃,芙蓉袖口下露出的一雙手也頗為腫脹——受此症困擾有一些時候了,此春寒料峭之時,發作地尤為嚴重。

宜茜說過太皇太後近日身體抱恙,但殷然沒想到這麽嚴重。

嫔妃們争先恐後地問尋着太皇太後的身體情況,說遍了漂亮的關切話語,老太太只是一揮手,示意大家如常進食。病容難掩,她卻穿戴地比平日更加一絲不茍,脊背也挺得比平日更加筆直,威儀之姿不減半分。若不是家仇當前,殷然還真有些敬重這位要強的老太太。

皇後坐在太皇太後的右側,倒是一副愁雲密布的慘象,俨然一個孝順有加的孫媳。

宴會行至一半,太皇太後才講:“哀家的老朋友每年這個時候都來問候一番,尋醫問藥多年一直不見好轉,明兒個,哀家會啓程前往雲菇庵進養,後宮一切事宜交由皇後打理。”

古人一有大事就求佛,想是這病治也治不好了,只得尋着塊安靜的地方好生修養,渡過這春燥之時,又說不定真能有佛庇佑,能夠得以好轉。殷然将筷子斜戳進面前一塊雕地像白玉一樣的豆腐裏,心想,可是心如羅剎的老婦,又怎能奢求佛祖的庇佑呢?

太皇太後語畢,衆妃嫔起身跪拜作別,身懷六甲的陳貴妃也欠身行禮,而後由身旁的容嫔護着起身,榮嫔是陳貴妃的親侄女,十分仰賴陳貴妃。殷然知道陳貴妃終于抛棄了徐皇後自立陣營,只怕誕下皇子便要同徐皇後宣戰了。

皇後則像是等着太皇太後這句話似的,忙不疊地又是提議領衆妃跟随伺候,又是要讓百姓放孔明燈祈福。太皇太後面露不耐,一一回絕,她最看重皇家榮譽,不喜這婦人作态,本打算低調出行,與過去許多年一樣不做聲張,奈何皇後卻将此事看得極重,“頭風之症其容小觑”,她派人去江湖間遍尋名醫,又自作主張安排了今天這場告別的宴席,還自以為妥帖周全,看在太皇太後眼裏,全是家長裏短的婦人作派。

也罷,明日就要啓程了,容她這最後一日吧。

可皇後不甘心,又挑起另一話頭,“其實太皇太後之症也是可以根治的,”她關切的眼神裏帶着一絲神秘,“臣妾的娘家聘來一位西域來的名醫,給您把過一次脈的,您可記得?臣妾的父親患有多年不治的寒疾,就是這位名醫給治好的,此後從未複發過。”

近日纏綿病榻,皇後由宮外找來,給自己號過脈的大夫太多太多了,她只想趕快去雲菇庵求個清淨,“你說。”太皇太後淡淡地回她。

“那名醫治病,自有奇法。”皇後道。

“怎麽個奇法?”衆妃嫔聽到這裏也不禁好奇。

“這藥倒是無甚稀奇,臣妾家族已一一為太皇太後尋得。只不過藥引別有他法,便是找一名亥時三刻出生的女子,以血喂藥。”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太皇太後,“其實這在外疆,并不是罕見的行醫之法,只是我們中土不太能接受。臣妾以為,能治愈風邪之症,定不可依常理而行,何不一試?”

太皇太後面露難色,頭風之症折磨自己日久,沾枕即疼,食不下咽,坐立難安,宮內禦醫皆愛莫能助,若能痊愈,能為她的晚年帶來極大的幸福。

殷然則是盯着眼前已被她戳地體無完膚的豆腐煩惱,心想綠昭啊綠昭,為了保你,我可惹禍上身了。

亥時三刻,說的豈不就是自己?

陳貴妃一聽不挨着自己,便假惺惺地問道:“臣妾若是生辰相符,必為太皇太後分憂解難,也為肚裏的孩兒積福,奈何命裏無福……”

其他妃嫔也跟着應和,紛紛怨起自己無福命,只有殷然起身,緩緩從末席最不起眼的位子走上前來,“婢妾生辰剛好契合,”皇後遲早要點到自己,幹脆自動送上門去,說不定還能贏得老太太一絲好感,方便接近,“能助太皇太後戰勝疾病,婢妾感恩戴德,無勝榮幸。”

面前的老太太依然正襟危坐,她遲疑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先前還有所懷疑,若是這生辰正好貼合陳貴妃,那麽皇後用意昭然,但殷貴人……實在沒有必要冒這麽大風險去陷害一個并不受寵的棄妃。

再者,禦醫會審慎檢查那西域名醫開出的藥方,若是能一舉治好自己的病,當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又能壞到哪去?而殷貴人——老太太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不論讓她流多少血,也難彌補她舉劍刺殺顏珏的罪過。若是讓她從此落下病根,乃至于斷絕子嗣,那更好。

“怎麽個以血喂藥法?”太皇太後冷冷地問。

“回禀太皇太後,需每天進三碗鮮血,吊進藥裏,同煮成一碗,飲藥三十六天方可見效。”皇後道,“殷貴人,好妹妹,辛苦你了。”

血有什麽可怕的,父兄死的那一天血流成河,漫天猩紅的熱氣,周身逼人的腥臭,成為了殷然夜夜揮之不去的噩夢。

這是殿外太監來報,“皇上駕到”。語音未落,顏珏已大步走進殿內,仿佛沒看見跪在地上殷然,站定在她身前,向皇祖母請安。太皇太後也向皇帝說起此次設宴的由頭,以及皇後所提的西域名醫。

皇帝聽着,作驚訝狀,仿佛從未聽過此等奇事,提到殷然,他狀似随意,“孫兒前些天去竹苑,殷貴人正在為皇祖母寫‘福’字,心思雖好,字卻寫得極差,孫兒只怕這歪七扭八的字反倒折了皇祖母的福,這不,皇祖母的頭風不但沒有好轉,這幾日反倒更重了。孫兒于是罰殷貴人折居福壽堂,派先生教她,為皇祖母寫一萬個福字,您看如何?”

他又低頭責備殷然,“就會闖禍”,仿佛皇祖母的病是她害的。

殷然低着頭,心想這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戲精,和皇後簡直堪稱影帝影後。

可太皇太後難道看不出來嗎?皇帝對殷貴人表面冷落實則暗地關切,她可都看在眼裏,畢竟已是經歷了兩朝後宮的腥風血雨。

“那就辛苦殷貴人去雲菇庵寫福字吧。”老太太面不改色,毫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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