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日常所需不多,這沈長予所言,倒也并非全不屬實。

夏春朝聞聽沈長予這席言語,心裏只是遲疑不定:她雖不欲與沈長予多做糾葛,但他前番所言卻也不錯。商戶人家再沒有将上門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如今自家買賣雖好,也只是爾爾,若能尋着個可靠銷路,自然是再好不過。

正在她猶疑之際,和祥莊點心師傅已将她二人所買點心制好,封了盒子送了進來。夏春朝令寶兒接了,就要告辭離去。那沈長予也不甚挽留,便送了她三人出去。

行到外堂櫃上,夏春朝便叫店中夥計與她結算點心錢。那夥計不敢就算,只拿眼睛看着沈長予,見他并無不允之意,方才結算。

沈長予将她三人送至店門外,又道:“我适才所言之事,陸夫人回去且好生算計算計。可與不可,皆打發人來與我回個信兒。”夏春朝答應着,就扶着寶兒同陸紅姐一道登車而去。

親戚

這姑嫂二人登上車子,寶兒吩咐了一聲,車夫便即揚鞭啓程,徑往家中行去。

陸紅姐見左近再無外人,便問道:“嫂子,适才那位沈公子,同你是舊識麽?”夏春朝見她問,便将沈夏兩家相交之情講了一遍,只隐去了沈家提親一節,說道:“他家同我娘家原是世交,早年間還有些生意往來。他小時常随其母來我家中做客,我們故此認得。”陸紅姐點頭道:“原是這樣,我就說呢,嫂子平日裏除卻來鋪子裏盤貨看賬,一向鮮少出門的,又怎會認得這樣的人。”說着,略停了停,又說道:“這沈公子倒是一表人才,險些連哥哥也要比将下去了呢。”夏春朝聽出她弦外之音,便說道:“我還在家時,我父親也說他不錯呢。只是天不作美,偏生遇此喪偶之哀。往後若要續弦,只好往小門戶人家裏選了。”那陸紅姐聽了這話,只是低頭不語,半日方才嘆了口氣。夏春朝也只做不聞。

半晌,陸紅姐忽然憶起街上所買之物,便将那朵牡丹通草拿了出來,遞與夏春朝。夏春朝接了過去,見這絨花紮的甚是精巧,花樣新鮮,豔而不俗,心裏倒也很是喜歡。只是慮及婆母日常教誨,嘴裏便說道;“倒是好看,可惜你哥哥不在家,這樣豔麗的花兒,我卻不好戴出來呢。”陸紅姐聞言,卻頗不以為然,說道:“嫂子這便是過慮了,正是青春年少時候,做什麽不打扮?又不是哥哥死了,嫂子在家守寡呢。整日穿這麽素淡,白白埋沒了嫂子的好姿容!”

夏春朝一聞此話,連忙啐了一口,就斥道:“小孩兒家,這樣的口沒遮攔!你哥哥見在邊關打仗,這樣的話随意便說的麽?!平白無故,咒他做什麽!瞧待會兒回了家,我對母親說不說。”那陸紅姐本不怕這嫂子,倒是唯恐母親嚕蘇,連忙嬲着夏春朝的臂膀,連連撒嬌,好嫂子親嫂子叫了四五聲,方才纏的夏春朝改了口。

兩人說笑了一回,夏春朝忽又嘆息道:“你哥哥這一去,已有幾個年頭不曾回來了。來信總說邊關局勢不好,也不知幾時才能來家看看呢。”陸紅姐聞言,卻十分詫異,當即便說道:“昨兒母親還跟我說起,哥哥托人捎信來家,說差不離下月就要返京。嫂子是不知道麽?”夏春朝也吃了一驚,連忙問道:“竟有此事?我怎麽一絲兒也不知情?信是幾時送來?母親并沒告訴我。”陸紅姐說道:“我聽母親講起時,那信送來已要兩日了。”夏春朝聽了,就垂首不言。陸紅姐又連忙兜攬道:“想必是母親見嫂子這兩日家事忙碌,一時不及告訴嫂子,并無別事。”夏春朝輕輕問道:“你哥哥信上說些什麽?”陸紅姐道:“哥哥信上說,邊關戰事有所緩和。那廂的夷族首領有意講和,領兵的大帥便就遣他回來做個報信使,已在路上了。”

夏春朝這才容色轉霁,微笑道:“倒要好生預備預備呢。”

說話間,馬車已行至陸家門上。寶兒先行下車,将兩人攙扶下來。看門的小厮瞧見,一面迎上來作揖問安,一面就有人飛奔進去喊着:“奶奶、姑娘回來了!”

陸紅姐便笑罵道:“這群猴崽子,往日也不見這般殷勤。今兒怎麽跑的這樣快?”夏春朝卻見門首上停着兩乘轎子,便問道:“家裏來客了不成?”上來跟手的小厮便答道:“是太太娘家來人了,章太太領了小姐過來,現在太太房裏坐着呢。”夏春朝未及說話,陸紅姐便道:“原來我姨媽同表妹來了,她家中不好了一場,倒有心思過來。”說着,便同夏春朝攜手入內。

陸家如今所居房舍原是陸煥成之父在時所建,分家之時保長判與了長房。

這所房屋本是間兩進式院落,入內便是粉牆影壁,下頭放着一溜的石榴并矮松的盆景。繞過去第一層原是正堂及客位,祖母陸賈氏住所亦在此處。越過此處乃是一所小小的天井,其內栽着些桃李花樹。穿了天井,就是底層廂房,陸煥成夫婦并陸誠勇、陸紅姐日常就宿在此處。兩邊靠牆兩溜房舍,便是陸家家人住處,兼廚房、東淨之所在。這院落雖小,好在陸家人口不多,倒也住得下去。待夏春朝嫁進門來,陸家家道中興,新用了幾個下人,房舍立見緊窄,出入頗有不便。夏春朝眼見此景,同丈夫商議定了,用了百多兩銀子,将自家後牆外擴了幾丈,新起了幾座房屋。又因老屋年月已久,多處失修,加固修繕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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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房屋蓋訖,陸賈氏同陸煥成夫婦遷入新居,前堂的屋子安放神龛,供奉觀音八難并關聖賢。陸誠勇同夏春朝就住了公婆原先的房舍,陸紅姐也搬去同她祖母住了。

當下,這二女各回房屋,待重新梳洗妝扮了再去上房問安。

夏春朝回至屋中,陪房丫頭珠兒迎将上來,就笑道:“奶奶今兒去的時候長,到這多早晚了才回來。”夏春朝說道:“燒香回來,順路去鋪子裏瞧了瞧。夏掌櫃新上了幾樣好貨,看了看,又算了一回賬,就晚了。”就略去了和祥莊遇沈長予一節。

珠兒就上來伺候她更衣梳頭,一撇眼又見寶兒已在一邊凳上坐了,便笑道:“你也別要躲懶了,太太那邊可等着呢,還不快些替奶奶收拾呢。這會子功夫,又充上小姐了。”寶兒嘟嘴道:“你今兒沒去,陪着奶奶自家裏走到大德寺。盤桓的夠了,不說回來,又去鋪子裏,裏裏外外進進出出,好少的路途!我這會兒腿酸的很哩,就多勞動勞動你罷!”夏春朝聽着二人鬥嘴,便問道:“姨太太同小姐是幾時來的?”珠兒答道:“奶奶今兒出門沒多久就來了,兩乘轎子停在門上,叫傳報的興兒倒唬了一跳。信兒傳進來,太太又好似早已知道了,只說請進去。”說着,又笑道:“這事兒也是奇了,太太若是一早知道家裏今兒有客要來,又何必答應了奶奶出門呢?”

夏春朝耳裏聽着,心裏便頗有些不自在,嘴裏卻仍是說道:“想必母親另有計較,你們卻別在這裏說嘴。既有客等着,還不快些替我穿衣。”

須臾,穿衣已畢,夏春朝将寶兒留在屋中,吩咐了幾句,便帶着珠兒往上房去了。

走到上房門上,恰逢陸紅姐帶了她的小丫頭杏兒走來,見了她便笑道:“我正說要去尋嫂子呢,可巧嫂子就來了,咱們倒正好一道進去。”言罷,更不多語,就挽了夏春朝的手,步上臺階。杏兒打起簾子,兩人就走了進去。

入得室內,卻見太太柳氏在正面棗木圈椅上坐着,大丫頭長春立在一旁捧茶。下首便坐着個中年婦人,頭梳圓髻,鬓插珠釵,上穿湖綠對襟比甲,下面是條蜜合色萬字紋蓋地裙,衣裝打扮甚是簡便,正是柳氏親妹章柳氏。這張柳氏一見她二人進來,就要起身,柳氏張口阻道:“你坐着罷,都是小輩,倒要給你見禮呢。”

當下,夏春朝同陸紅姐上前同柳氏行禮問安。柳氏應了,卻先不言語,只把眼睛向夏春朝身上遛了一遭,便向着章姨媽道:“瞧瞧,就是這等不知禮。家裏有客,不說來見,倒三不知的先走去把衣裳換了。”章姨媽只笑笑不答話。夏春朝見婆母責難,連忙笑道:“母親教訓的是,然而媳婦也是自知家裏有客,出去了一遭那衣裳染了些風塵,見客恐失了禮數,故此先去換了。”陸紅姐也笑道:“母親不要責怪嫂子,外頭日頭大,出了好一身汗呢。那衣裳黏在身上,好不難受。連着我也是先去換了衣裳才過來的呢。”

柳氏見女兒這般說,不好多言,只道:“且先見過你姨媽。”

這姑嫂兩個便走到章姨媽跟前,各自道了萬福,口呼姨媽。章姨媽挽起陸紅姐,滿眼不住打量,執手笑道:“我記得離京時,你才丁點兒大。一晃眼功夫,你就這麽大了呢。生的好不标志,可有人家了沒有?”陸紅姐面上羞紅,含笑不語。柳氏在上頭便說道:“年前倒是有人來相看,只是沒個中意的。好在她年歲還小,且先在家裏混着罷。”

章姨媽聽畢,又看了夏春朝兩眼,卻向着柳氏微笑道:“這便是勇哥兒的媳婦兒了?果然俊俏,姐夫當年沒走了眼。”說着,方才向夏春朝道:“勇哥兒常年不在家中,倒委屈了你。”夏春朝正待答話,柳氏已然開口道:“勇哥兒是在外豁着姓名掙前程呢,不然這一家子哪裏有如今的日子!這商戶人家的女兒,天上掉下一頂珠冠來,平地就做了夫人,得多少便宜呢!”夏春朝耳裏聽着,眼見并無插口餘地,只好先不言語。

一時寒暄已畢,衆人落座。柳氏便望着章姨媽問道:“妹夫在外不好了一場,如今弄到個光身歸鄉的地步。外甥女兒又遭了那樣一場事兒,你如今卻怎麽打算呢?”

數落

章姨媽聽了姐姐言語,不覺雙目泛紅,低聲說道:“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我們還能怎樣呢?只是苦了雪妍,出了那樣的事,連婆家也不好尋。我們遷回來,也是離了那地兒,好與她尋個人家。”

原來這章姨媽早年間蒙父母之命,嫁與了京中一位章姓秀才。兩人育有一女,名喚雪妍。那章秀才家財不富,但為人卻知上進,于昌順六年考中了進士,為朝廷選派往一富庶大縣為縣令。因他才幹平平,在任數年并無什麽實在功績。然而好在此人并無什麽大志,雖是敷衍差事,倒也并無勞民傷財之事。只是去年年中,朝中忽有人上本彈劾其貪墨受賄,更有內帷不清等事。上頭派了巡察下來,竟大半屬實,上報天聽。依着本朝律例,就要送問。這章縣令上蹿下跳,使了無數銀錢,說了許多人情,方才免了一場牢獄之災。但那丢官罷職卻是免不得了,這數年來積攢的宦囊也就倒了個罄盡。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夫婦二人早年間曾在那任上縣中替雪妍小姐覓了一門親事。那戶人家本姓劉,雖非什麽豪門巨富之家,也是個清淨守禮的門第。那孩子亦是個溫文俊秀之人,本是個門當戶對的好親。豈料去年三月,那姓劉的孩子忽然身染惡疾,又被個庸醫診為熱症,下了貼大寒的虎狼之藥,內外交感傷了元氣,竟而就此一命嗚呼。這雪妍小姐不幸就做了個望門寡,原也是一樁慘事。

然而坊間無知之輩甚多,聽從那有心之人的調弄,漸漸便說起這雪妍小姐命數太硬,方克六親。起初聽信之人也還不多,落後見章家遭逢官事,弄到如此狼狽境地,便都不由不信。章家夫婦為免官禍已是焦頭爛額,又哪裏有力量再去救女兒的名聲。這般一來二去,那縣裏竟至謠言四起。章家再要替女兒說親,那方不是說齋方非偶,便稱年貌不匹。

好好一個官家小姐,竟弄到無人肯娶。這雪妍小姐自幼也是嬌養大的,哪裏受得了這等閑氣。在家上了幾回吊,都被家人救了下來。她見尋死無望,就賭誓不嫁,換了衣裝,誓做未亡。章家兩口心中雖不願,卻也不敢強逼,私底下商議了幾回,皆覺還是離了那是非之地方為上策。兩個打定了主意,就進京投奔而來。

那章秀才家中傳到他這輩只得他一人,族中雖還有幾個叔伯兄弟,卻也是久不往來了,那是指望不上的。章姨媽自知親姊嫁了個步兵衙門的主簿,家中近年來又頗過得日子,便想來求姐姐照拂。

此事她前番早已書信告知,陸家上下皆知其情,自然無需多言。

當下,柳氏見她神情慘淡,便道:“既如此說,你便安心在京裏住着。橫豎有親戚在,還能叫你們三口餓死不成?別的我不敢說,外甥女兒的事便在我身上了,你自管安心便是。”那章姨媽見姐姐兜攬,便收了眼淚,連聲道謝。

衆人坐了一回,陸紅姐四下看了看,便問道:“咱們說的熱鬧,卻怎麽不見雪妍表姐?”柳氏見問,便道:“适才你姨媽領着她去拜見老太太,老太太留了她在房裏說話,還沒放出來呢。”說着,就似有若無的看了夏春朝一眼。

正說話間,只聽外頭一陣裙子響。杏兒守在門上,聽見動靜,往外瞧了一眼,便向裏說道:“章姑娘來了。”一面就打起了簾子。

夏春朝只見外頭進來一二八佳人,容長臉面,長挑的身材,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自朱,膚白眼明,頰上逗幾點微麻,一身素服,面上無妝,卻自有一股天然的風流态度。

這章雪妍進得屋內,先到柳氏跟前道了個萬福,低低問安。柳氏連忙扶她起來,又笑道:“這是你表妹,你們小時一道玩過,多年不見只怕也不記得了。這是你表嫂,你卻不曾認得。你們且見見。”語畢,夏春朝同陸紅姐便連忙起身,這姊妹幾個見禮不提。

章雪妍見這姑嫂兩個皆生的人物風流,表嫂夏氏尤其出衆,想起适才陸賈氏的言語,不由心中微黯。面上卻不帶出,只是依禮寒暄。

夏春朝初見此女,未有預備。好在丫頭珠兒十分伶俐,一見此景,不消吩咐,趁人不察徑自小跑回屋。告知寶兒拿鑰匙開箱子,自作主張,取了兩匹绫羅尺頭,包了拿到上房來。

原來夏春朝這兩個丫頭,寶兒專管奶奶簪環衣物,珠兒則是日常跟随見客。今兒因她身上略有不好,故此沒跟去上香。

珠兒捧禮回至上房,夏春朝接了過去,親手遞與章雪妍,又笑道:“頭回見妹妹,不曾預備,單寒了些,勿要見怪。”章雪妍雖情知這見面禮是不好推的,還是力辭了一回。還是柳氏說道:“你嫂子與你的,你就拿着罷。不值什麽東西,短了的,姨媽改日補與你。”章雪妍連忙陪笑道:“姨媽說笑了,表嫂恩賜,我心中感戴尚且不及,又怎敢争奪嫌少?只是我遠道而來,就領此等厚禮,似有不妥。姨媽既如此說,外甥女便卻之不恭了。”言畢,方才将禮收下。她并無随身侍奉的丫頭,便自家捧了。

柳氏見狀,便說道:“你們如今竟連個身邊服侍的人都沒有了不成?”章姨媽賠笑道:“因前頭那場禍事,我們已是散盡了家財。連着進京的路費盤纏,也是賣了我的妝奁方才湊起來的。我們如今哪裏還能蓄養婢仆?我同雪妍只合用着一個老媽子将就罷了。”

柳氏聞言,便嘆氣道:“這怎麽成呢?咱們有了春秋,也就将就過了。雪妍年紀輕輕,身邊沒個服侍釵梳的人怎麽行?”說着,就向夏春朝道:“眼下就去買呢,一來不見得就有現成的;二則那人牙子家裏出來的,不知幹淨不幹淨,又不知有什麽毛病。我素日裏瞧着,你身邊那個寶兒倒好,伶俐懂事。勇哥兒不在家,房裏如今就你一個,沒那許多差事。你就叫寶兒去服侍雪妍,待改日有了好的再補上就是了。”

夏春朝聽見婆婆要自己的陪嫁丫頭,連忙笑道:“表妹沒有使喚的人,原不該吝啬。只是寶兒年紀太小,平日裏只是淘氣,恐到了表妹身邊惹出什麽故事,反叫表妹煩心生氣。再則,如今雖勇哥兒不在家,鋪子裏并莊子上的事情卻多,我一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這個珠兒又是個丢三落四的脾氣,倒是寶兒還能提點着我些。表妹缺人使喚,這兩日我便叫後街上的媒人來,揀好丫頭買與表妹便了。”

章姨媽聞言,便向柳氏笑道:“原來姐姐府上,已是兒媳婦當家了。姐姐有了年紀,家事都不大管了罷?”柳氏見媳婦兒當衆駁了自己的吩咐,心中頗為不悅,當着人前也不好發作,只是說道:“近些年來,我精神越發不好,這些事就都不大管了。這些小輩們雖不成器,卻也該叫他們歷練歷練,所以家中小事我都不大問的。但一個丫頭,我還做的了主。”說着,又向夏春朝說道:“我知道那是你的陪房,又是打小兒在你身邊服侍的,你心裏舍不得。然而遠客到來,自然要盡一盡地主之誼。你也別心疼,一個毛丫頭罷了,什麽好的?你且叫寶兒去服侍你表妹,我自己拿錢與你買丫頭!”話罷,更不等夏春朝言語,便一疊聲叫人去傳寶兒來。

夏春朝雖不情願,卻又不能頂撞婆母,只得緘口不言,将手中的帕子扭做一團。少頃,陸紅姐起身笑道:“母親倒也是的,想着那時嫂子沒來咱家時,咱們又哪有什麽貼身侍奉的丫鬟?如今倒講究起來了。表姐沒有使喚的丫頭,該幾兩銀子外頭買去就是了。嫂子既然事多離不得那兩個丫頭,母親又何必硬要呢?這鋪子裏的買賣并莊子上的營生,樁樁件件哪一件能離得了嫂子?母親今兒要了她的丫頭去,她一時沒了趁手的人,明兒發錯了簽子又或算錯了賬,豈不是咱們一家子吃虧?”她這一番話,已是點明陸家家財皆是夏春朝所賺。

柳氏見女兒當面使了絆子,雖然愠怒尴尬,卻不好說什麽,只是斥道:“你這丫頭,倒派起我的不是來了!大人在這裏說話,你一個小孩兒家插嘴弄舌,誰教你的規矩?!你嫂子不是這樣小氣的人,你也不必替她心疼。”她這言語,便是要立逼着夏春朝自己甘願讓丫頭出來。夏春朝卻只是坐着不語,如塊木頭一般,鹽醋不進。

章姨媽見這家母女倒拌起嘴來,連忙來勸。那章雪妍卻起身柔聲說道:“姨媽愛惜,我心裏自然知道。然而我初來乍到,并沒有硬要表嫂丫頭的道理。姨媽還是收了言語,不要叫表嫂為難。”

柳氏見有了臺階,自然移船就岸,點頭道:“難得你這般懂事,到底是詩禮人家教養出來的孩子,不比那些小門小戶出身的女子,一點子小事就像割了她的肉一般!”

午宴

衆人正在屋中說話,老太太陸賈氏忽然使了丫頭寶蓮過來傳話道:“老太太說,将近午時了,就請姨太太并姑娘都在家中用飯。待吃了午飯,再家去不遲。”

這柳氏聞言,連忙向章姨媽母女笑道:“難道你們兩個投她老人家的緣,老太太如今年歲大了,身上不大耐煩,等閑家中來客是不大見的。今兒竟要留你們吃飯,可見難得。”一面便問寶蓮道:“老太太可有說飯擺在哪裏?莫不還是她房中?”寶蓮說道:“老太太說了,今兒人多,屋裏必定坐不下。好在外頭天氣和暖,咱們院兒裏又開着幾樣好花兒,不若就将席面擺在後院裏罷。”柳氏點了點頭,便向夏春朝道:“聽見老太太的吩咐了?還不快領人布置去,就別只顧在這裏坐着了!”

夏春朝聽婆母這般說來,只得起來,向衆人福了福身子,便往外走。行至門上,柳氏忽然發聲道:“年裏莊子上送來的鹿肉,我記得大約還有幾塊。今兒有客來,就拿出來待客罷,你去說給他們。”夏春朝應了,這才出門而去。

離了上房,珠兒跟在夏春朝身後,回身張了幾張,已然看不見了上房,方才說道:“今兒太太不知是怎麽了,當着外客的面,就這等給奶奶難看。明知寶兒是奶奶近前離不得的人,還一定要過去。适才如不是姑娘那一番話打了岔,太太可當真即刻就要叫寶兒過來呢!”

夏春朝心中煩亂,低聲斥責道:“怎能在背地裏議論太太?成什麽樣子!”珠兒吃了她訓斥,心中甚覺委屈,噘嘴說道:“我是替奶奶不平罷了。咱們來陸家這些年,奶奶哪一日不是起早睡晚,操持內外。老太太、老爺太太跟前幾曾缺了禮數?饒是這等陪着小心,還動辄要挨呵斥。少爺在家時倒還好些,這少爺去了邊關,太太待奶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又當着這些外人的面,連半點情面都不給,我心裏難過!”嘴裏說着,那眼圈竟就紅了。

珠兒這一席話戳了夏春朝的心腸,她垂首久久無言,半晌方才強笑道:“達安如今身陷沙場,她身為母親,心中憂慮焦躁乃是常情。待達安回來,也就好了。”珠兒聞言,雖然仍有些氣悶,然而奴仆之身也不好随意指摘主人不是,只得閉口不言。主仆兩個便更不多談,一路無話。

夏春朝走到二門上,将話吩咐給門上守着的仆婦,叫傳到廚房去,她自家便先回房中歇息。

才進房門,寶兒立時便迎了上來,望着她雙膝一彎,就跪在地平上,眼淚汪汪道:“我日後必定盡心竭力侍奉奶奶,只求奶奶回了太太的話,別将我打發到表小姐那兒去。我自幼跟在奶奶身邊,着實舍不得奶奶!”說畢,就插蠟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原來适才上房裏熱亂,雖并不真個将寶兒傳去,但柳氏的言語已經人口傳到了她耳中。

夏春朝連忙使珠兒将她扶起,又嘆息道:“我自然不會叫你出去的,你這又忙的是什麽?”說畢,便将上房裏的事情告訴了一遍。那寶兒方才放下心來,卻又問道:“若是待會兒太太又想起來,定要我去,可怎麽好呢?”夏春朝沉吟片時,咬唇輕聲道:“你放心,我必然不叫你過去。”略停了停,又道:“倒恐一時太太看見你心煩,待會兒午飯時候,還是珠兒随我過去,你便在屋裏待着,不要出去走跳。”寶兒答應了。

這般過了半頓飯功夫,夏春朝在屋中吃了兩盞普洱,外頭便有人來回說飯菜已得了。她便連忙動身,走到穿衣鏡前整理了一回着裝,便領着珠兒往後院去。

這後院裏栽有兩株杏花,原是陸家擴建之時,夏春朝令花匠新栽的,如今也已成活。當下正逢陽春三月,花開正好,輕白紅粉,雲蒸霞蔚,端的是一番好景。

夏春朝走到後院,看着小厮将一扇黃楊木八仙桌自庫房裏擡出來, 安放在杏樹底下。待安放座椅已畢,便有人上來問道:“讨奶奶示下,是即刻擺席,還是再等等?”夏春朝略想了想,先叫珠兒道:“打發個人到上房去一遭,只說席已擺下了。”話未說完,卻自家頓了,又笑道:“也罷,還是我親自去請,來的穩妥些。”又吩咐道:“你們只管擺席罷,老太太、太太也就到了。”衆人答應了一聲,各自忙碌。夏春朝便帶了珠兒,往上房去。

柳氏等人聽聞午宴齊備,當即動身。那柳氏又親自往陸賈氏房中去請了一回。陸賈氏卻因衣裝未理,暫不能動身,衆人便先行一步。

到得後院,果然見宴席安排妥當。五碟八盤,碗盞齊備,時新菜蔬,魚肉滿堆,雖是倉促造備,卻也十分豐盛。足見這陸家日常吃用,這等已是慣了的。

因陸賈氏尙不曾到,衆人且不敢入席,只在四周立着,或撫樹看花,或理鬓整衣。陸紅姐便同夏春朝在一旁杏樹底下立着說話。

陸紅姐向着章雪妍一努嘴,說道:“适才我聽母親說,老太太有意要收她做幹孫女兒呢。”夏春朝微笑道:“難得她投了老太太的緣法,這孩子倒也有些可憐。”陸紅姐不理此言,徑自說道:“只是母親有些推脫之詞,又同姨媽咕唧了半天。其時,我同雪妍在明間裏坐着說話,也沒聽清。幾年功夫不見,我這表姊倒變得很有些縮手縮腳的,話也不敢多說一句,路也不敢多走一步。同她說話,好不氣悶。”

夏春朝點頭嘆道:“她青春年紀,就做了未亡人,性子難免變了些。世間多少成婚多年的寡婦守不住的,倒是難為了她。”陸紅姐卻嗤的笑了一聲,說道:“方才我同她閑話,便也問過此事。她口裏的話且是活絡,守不守得下去還不一定呢。橫豎他們一家子已進了京了,劉家還能追上京來盯着不成?”夏春朝說道:“這倒也罷了,如今世道不興這個,這幾年來地方往朝廷請旌表的節婦滿共還不足十人。何況她這樣年輕的姑娘,青春少小,倒為什麽把自己的終身給葬送進去?”

衆人說了回話,那老太太陸賈氏便拄杖到了。這老婦人今年将過六十壽誕,鶴發雞皮,慈眉善目,上身穿一件蜜合色纏蔓葵花紋對襟織金夾襖,下頭罩着一條醬色松竹常青棉裙,足上蹬着一雙壽字紋玄色氈底鞋。

陸賈氏一到院中,衆人連忙迎上前去。那陸賈氏呵呵大笑,說道:“難得今兒這般熱鬧,姨太太同姑娘又是多年不回來了,咱們一道吃個團圓飯兒。”說畢,就向章雪妍點手道:“雪丫頭,過來。”章雪妍依言上前,陸賈氏便握了她的手,就說道:“我一見這丫頭,也不知為什麽,心裏就歡喜的很!”嘴裏說着,就要攜她入席。章雪妍再四推拒,卻禁不住陸賈氏強迫,又被衆人勸了一回,便就依從了。

當下,衆人入席。自然是陸賈氏居首,章雪妍挨着她坐,柳氏并章姨媽兩邊打橫,陸紅姐坐了個末席。夏春朝因是孫媳婦兒,陸家的規矩是不得上桌的,只在底下布菜服侍,來回張羅。

席間,章姨媽因心懷鬼胎,将陸賈氏盡力奉承了一番,把個老太太哄得甚是喜悅。又看陸賈氏喜歡雪妍,便在底下暗示女兒說話。

章雪妍心裏知覺,便紅着臉腼腆說道:“雖是我多謝老太太擡愛,帶攜我上桌,然而我看着表嫂在下頭忙碌,心裏着實不安呢。”那柳氏不待陸賈氏開口,便搶着說道:“我們家便是這等規矩,媳婦兒不得上桌入席。想着勇哥兒小時候,我也這般服侍老太爺并老太太呢。”她說這話時,陸紅姐正吃菜,聽聞此語,便笑了一聲,放了筷子說道:“女兒記得,那時候咱們還同叔叔一家一起擠在這小院子裏。都吃的一鍋裏的飯,就連吃飯的飯桌子也只得那麽一張罷了。地方又小,人又多,母親就是要下去走,怕也沒個落腳的地兒呢。好不好,就要同嬸子拌嘴,怎麽如今說起這話來了。”

柳氏被女兒搶白一通,面上紅白不定,待要發作,又礙着人前。正不知如何是好,陸賈氏看了她一眼,便向章姨媽開口道:“我這孫媳婦兒,當真是世間少有,百裏挑一的好媳婦兒!不說持家賢惠,敬上愛下,便是勇哥兒在外頭這些年,也是委屈了她。少年夫妻,分隔這許久,守着空閨,連一點兒歪樣子也沒有!如今這家裏,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你姐姐又時常有個病痛,不大理事。我那孫女兒,是只曉得淘氣的,更指望不上。這家中若沒有她,可想要弄到什麽地步!這幾年多虧了她,家業方才這等井井有條。想着勇哥兒在家時,我便時常告訴他,要愛惜他這媳婦。模樣又俊,又是這等賢惠能幹,更難得這樣一個好性格,你打着燈籠也沒處找去!”

章姨媽聽這話不對路,微覺詫異,又不好說什麽,只是跟着虛誇了幾句,連着章雪妍也有些讪讪的。

夏春朝在下頭聽見,見祖母回護于己,受了一日悶氣的心胸,方覺暢快了些。

斥責

好容易一頓飯吃畢,衆人又移到上房吃茶。陸賈氏因年歲已高,精神不濟,每日吃過午飯皆要歇晌覺,便先行歸房。餘者便在柳氏處坐了盞茶功夫,門上小厮便來報道:“章家打發人來接了,姨太太、表小姐的轎子都在門前伺候着。”

章姨媽聞聽,便同女兒一道起身,向柳氏告辭。柳氏見時辰不早,只虛留了兩句,便帶着兒媳女兒,親自将這母女兩個送到二門上,說道:“我們沒換衣裳,不好出去的。送到這裏,妹妹不要見怪。”那章姨媽哪敢見怪,連忙客氣了幾聲,就攜着女兒去了。

柳氏送了章家母女離去,方才回房。那陸紅姐見此間無事,早已偷偷溜了。夏春朝因是兒媳,不好就走,且又有事要問,便跟着婆婆回了上房。

進得房中,小丫頭忍冬上來接衣裳、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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