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碗。夏春朝看了一回,見地下的瓜子皮還沒掃去,大丫頭長春也不在屋裏,便問道:“長春哪裏去了?怎麽只你一個在這裏伺候?”忍冬正要答話,柳氏便已先開口道:“我打發她送送姨太太她們去。這家裏我雖不抵事,但支使個奴婢,卻還支使的動。”
夏春朝聽這話口氣不好,便知是為先前之事,連忙陪笑道:“母親說笑了,我不過白問一句,哪裏就敢有這樣的心思?”柳氏也不答話,徑自走到穿衣鏡前,就要脫外袍。夏春朝趕忙上前服侍,柳氏正眼也不看她,聽憑她服侍了一回。待理衣已畢,就在炕上坐了,一面就吩咐忍冬道:“拿個杌子過來,與你奶奶坐。”
忍冬依照吩咐,于炕前設了張腳杌。
夏春朝知婆母有話講,福了福身子,低頭坐了。
柳氏便說道:“今日這事兒,不是作婆婆的要說,你也太不懂事了。平日裏瞧着你也是個聰明的孩子,怎麽今兒竟這等糊塗?當着那麽些人的面兒,就不聽話的。好在在座的都是自家親戚,沒人說那些個。若是傳揚出去,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長幼體統都沒了不成?何況,不過是一個丫頭片子,又不是什麽稀罕對象兒,就給了你表妹又如何?那樣的小氣,叫人有半個眼睛看得上!”
夏春朝聽這話幾近無理,只是不好當面頂撞,賠笑說道:“母親教訓的是,只是媳婦那時說的也是實情。媳婦兒如今房裏實在離不得那兩個丫頭,但缺了一人,就要添上幾分忙亂。若說再要添人,一時又并沒個合适的人選。母親既然憂慮表小姐身畔無人服侍,媳婦兒這就叫人伢子上來,挑實在好的丫頭買與表小姐。身價銀子就從媳婦這兒出,不必動官中的錢。”
柳氏哼笑了一聲,說道:“橫豎如今家裏錢財都是你把持着,從哪裏出又有什麽分別?羊毛自然不會出在狗身上。”
夏春朝自然知曉這婆母的怨氣自何處而來,又無話可說,只岔了話道:“回來路上,媳婦去鋪子裏盤賬,恰巧路過和祥莊。想着母親并祖母愛吃那兒的點心,就稱了兩斤水晶月餅。待會兒裝了盤,就叫珠兒送來。”
柳氏卻不鹹不淡的說道:“這又不是八月十五,吃什麽月餅。你去燒香也罷了,怎麽又去鋪子裏?繞了多少路途!你妹妹還沒出門子,比不得你,抛頭露面的也就罷了。”
夏春朝聽這話甚是刺耳,便是再好的性子也不免存了幾分惱。
當下,她微笑道:“婆婆說的是,媳婦兒心裏也情願在家守着,不見外人。只是如今家裏吃用的一應銀錢,都從鋪子并莊子上來。莊子倒也罷了,那鋪子卻需時常去盤查盤查。不然下頭那起夥計,見着主家不上心,難免不生出些怠惰之心,又或徇私舞弊,弄出串聯客商,以次充好,謀騙銀錢等事。咱們一家子的生計,皆關系于此,媳婦兒不敢不盡心呢。旁的且不說,便是少爺去年當了那游騎将軍,家中擺酒請客,又有那些人情往來,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将來少爺回來,免不得還有一場熱鬧。若是再有升遷等事,還需得置辦官衣,雇傭跟随等事。媳婦兒私底下也曾算過,這裏裏外外也得幾百兩銀子的開銷呢。如今家裏雖不難于此,究竟也不算一筆小數目。”
她這一席話,言下之意便是暗指并非她夏春朝喜歡出面,實是陸家貧困所致。并且陸家能有今日之景,皆是她一人之功。柳氏又有何顏面,在她跟前指摘不是! 此事正是柳氏心頭一塊病,她如何聽不出來!然因她有事要同這兒媳商議,心中縱然動怒,也少不得暫且壓了,只說道:“你嘴頭子伶俐,我說不過你去。我卻還有一樁事兒,須得同你商議商議。”言罷,正要将那事說出,忽見長春自外頭進來,便住了話頭,先問道:“送了姨太太去了?”長春回道:“姨太太同表小姐已坐轎子去了,還有一句話叫我捎給太太。”
柳氏本要問問是什麽話,卻轉念道:這丫頭素來不會話說半截,想必是為這媳婦在跟前,不好當面告訴。好在那事也還不急。便向夏春朝溫言說道:“今兒你也忙碌一日了,想必疲乏很了,先回去歇歇罷。明兒咱們娘兩個再好好說話。”
夏春朝心裏知局,便起身道:“我今兒在鋪裏拿了些上好的花膠,正好給老太太并太太補身。我去說給廚房炖了,晚飯時候就得了。”柳氏點了點頭,夏春朝便出門去了。
待夏春朝離去,柳氏就問長春道:“你姨太太怎麽說?”長春便上前說道:“姨太太上覆太太,說多謝太太的厚意。然而他們一大家子人,吃飯穿衣皆是難事。眼下雖有太太的接濟,究竟不是個長理。還望太太求求老爺,替她家老爺尋個差事做做的好。”柳氏便嘆了口氣,說道:“她話說的輕巧,哪裏有這般容易!如今的年成,像樣的差事好容易尋呢!老爺昔年為做那主簿,欠夏家的債到了當下也沒幹淨。不過是攀了親戚,就含糊過去了。”言至此處,她不免又想起這一家子銀錢進出盡數在夏春朝手中,心頭再度火起,将手在案上一拍。
長春見太太不知因何動怒,一時不敢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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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半日,柳氏方才說道:“忍冬到老太太屋裏瞧瞧,看老太太起身了不曾。若是沒起,就回來。如若已然起來了,便說太太過去給老太太請安。”忍冬答應着去了,半晌回來,說道:“老太太才起,說橫豎下午沒事,太太就過去罷。”
柳氏聞言,便起身收拾了一番,帶了長春過去。
走到陸賈氏房外,只見小丫頭寶荷正在門上立着。一見她走來,寶荷便說道:“太太來了,老太太剛起,現在明間裏坐着呢。”柳氏點了點頭,就拾階而上。寶荷打起簾子,柳氏走了進去,步子一轉,便乴進了明間。
進到明間,只見陸賈氏正在炕上歪着,身後倚着一支翠青色繡龜鶴延年綢緞軟枕。寶蓮正跪在炕裏,拿着美人捶捶腿。一旁炕幾上擺着兩盤細點,并一盞熱茶。
柳氏是知曉這老太太每日午歇起來,必要吃一盞新炖的杜松子仁蜜餞泡茶,這也罷了。只是瞥見那白瓷盤子裏裝着的點心,心中不免有幾分不快。
當下,她快步上前與老太太請安已畢,陸賈氏便命她坐下說話。
柳氏在地下椅上坐定,先向陸賈氏笑道:“春朝今兒出去上香,因去前媳婦有吩咐,特買了兩斤水晶月餅。媳婦本要吩咐她先往送老太太這兒來,原來老太太已得了。”陸賈氏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道:“春朝這孩子,是一向孝敬的。”說畢,又盯着她道:“你也別在我跟前玩那些花樣,我雖然老,還不至于這般糊塗。你也是十來歲就來這家裏做兒媳婦到如今的,心裏打什麽主意,我自然清楚。”柳氏聽了這話,正巧戳中了心底真病,登時紅了臉,讪讪說道:“媳婦兒心裏也是孝敬的,只是不得出門罷了,又沒有多少閑錢。”
陸賈氏撐起了身子,寶蓮連忙将軟枕往裏塞了塞。只聽她說道:“我并非說這個。今兒你趕着春朝出門,将你妹妹并你那外甥女招來,又叫我見。我難道不知道你的算盤?不過是要先問了我的意思,好拿我口裏的話去壓服春朝。我心裏都明白,奉勸你将話說開了罷。”
柳氏見為婆婆當面戳穿,不能再瞞,只得說道:“媳婦也是為陸家香火着想,這夏氏進咱家門來多少日子了,那肚子連一點兒消息也不見。這般下去,怎生是好?不如早做打算,何況這樣的事情,世間常有,又有什麽大不了的。難道偏生人家使得,咱們卻使不得?”
陸賈氏冷笑一聲,說道:“我叫你放老實些,你卻偏生要在我跟前裝糊塗。勇哥兒連年不在家,她肚子要怎樣有消息?!若當真出了那樣的事,你這做婆婆的還不立逼着她上吊?你說這話,糊弄鬼呢?老實說了罷,你是嫌春朝把持家裏銀錢久了,勇哥兒待她又極好,你心裏便沒了底。又覺日常使錢不便,于是想叫你那外甥女進來,好分一分她的權。是也不是?!”
報信兒
柳氏被婆婆數說了一頓,張口結舌了半日,索性說道:“婆婆既然挑明了,那媳婦便明說了罷。這夏氏自進了咱家的門,面兒上雖是恭敬,但家中日常使費,銀錢進出,甚而家務雜事,莫不在她手裏。這家中大小,自她來了,差不離都只聽她的吩咐。動辄就是奶奶說,奶奶吩咐,把咱們放在哪裏?外頭兩處産業,莊子裏是不消說的,自來就沒聽過咱們的話。那鋪子裏從掌櫃到夥計,沒有一個不是她娘家帶來的人。店門頭上雖說挂着‘陸家幹活行’的招牌,又同她夏家的店鋪有什麽分別?非是媳婦定要挑唆是非,鬧得家宅不合,只是為陸家打算。這般下去,待勇哥兒回來,豈不是夫綱不振?”
陸賈氏聽她抱怨了這一大篇話,頗有些不耐煩,擺手說道:“你也不要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也沒那個功夫去聽。你是個什麽品性,我心裏還不清楚?想着沒分家那時,你同你那個小嬸子便時常口角,隔不了三五日便要鬧得雞犬不寧。足足鬧得咱們這一大家子散了,你才安生。雖說煥成做着個主簿,窮官人家,親事是那般好說的?好容易借着昔年的餘光,攀上了門好親,得這個媳婦進門,方才補了前頭的虧空。這飽飯沒吃上兩日,你又出來生事了。我倒勸你省省,有這好日子能樂一天是一天,何必自尋那個苦惱!你那兒媳婦當真是不賢,也是你這個婆婆做的好榜樣!”
柳氏吃了這一通訓斥,面上青紅不定,心下羞怒不已。正待出言辯駁,卻聽陸賈氏話鋒一轉,又緩緩說道:“然而我今兒看着雪妍那孩子,倒很是喜歡,也真是個好孩子。模樣俊俏,性格也溫文乖巧,更難得她也算書香門第的出身,是個知書達理的姑娘。勇哥兒身邊只春朝一個,是單了些。春朝又主持家務,操持內外,諸事忙碌,勇哥兒身上難免有照顧不全的地兒。雖說如今勇哥兒尚在軍中,但早晚有回來的一日。你先替他尋下一個,倒也沒什麽不可。”說畢,又嘆了口氣道:“那孩子也當真是可憐,那樣一個好模樣,偏偏遇上這等事。但好些的親事,自然是輪不着她了。這一番,就算咱們做善事了。”一語畢,雙手合十,閉目念了一聲佛號。
柳氏為陸賈氏搶白了一頓,原道此事已沒了指望,不想卻又峰回路轉,不禁大喜過望。當下,她喜孜孜道:“老太太說的很是,我也是這麽個意思。老太太既是恁般說,待明兒媳婦就跟春朝說去。”陸賈氏微微颔首道:“春朝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你好好兒的同她說,切不可急躁。”
柳氏只聽她準了此事,滿心歡喜,哪裏還聽得進去旁的。當即滿口答應着,又說道:“母親放心,她不敢違了我的吩咐。” 陸賈氏睨了她一眼,未多言語,只說道:“我要去念經了,你且去罷。”
原來這陸賈氏篤信神佛,每日午後起來,必要念上幾卷《金剛經》逢初一十五還要齋戒。柳氏雖也有幾分誠心,卻是個跑兔一般的性子,哪裏坐的下來。故而陸賈氏便先行打發她離去。 待柳氏去後,寶荷收拾茶碗,寶蓮先去淨室點了檀香。因陸賈氏信佛,卧室間壁便收拾了出來,供奉佛龛,安放香花水果,淨水蒲團,以為她日常念佛之所。
寶蓮收拾完畢,走來請陸賈氏過去,就跪在地下與陸賈氏穿鞋,一面就笑道:“太太今兒倒是比以往更聒噪呢。怪道老太太說要收雪妍小姐做幹孫女她不讓,原來有這茬子賬。”陸賈氏淺笑道:“你們太太很有些小聰明,小戶出身的女兒,原就上不得臺面。”寶蓮便問道:“老太太既然疼愛少奶奶,又怎麽答應太太的話?若那雪妍小姐當真進了門,奶奶還不知怎樣傷心。”
陸賈氏笑道:“你這丫頭片子,懂些什麽呢?一則,你們太太說的也是正理。春朝如今雖孝順恭敬,但這一家子都指着她一人,勇哥兒又是年輕後生,少年夫妻怕老婆是常有的事。時日長了,弄到個牝雞司晨,我們這樣的人家豈不吃人笑話?有人進來,分一分秋色也好。二來,雖是我前頭說陸家是攀了門好親,也實在是無奈之言。若還是你老太爺在世時的光景,這商戶門第的女兒給陸家做侍妾都還嫌低微,又怎會讨進來做正房?春朝雖好,可惜沒個好出身。娶了她這樣的媳婦兒,真是辱沒了咱家的門第。章家那丫頭,雖說落到這個地步,但出身是好的。差不多這一年前,還是個官宦小姐。納她進來做妾,給咱家門面上也添上幾分光輝。我适才說那樣的重話與你太太聽,只是叫她別豬油蒙心轉錯了主意,弄出縱妾滅妻的故事來,可就得不償失了。”
寶蓮聽的懵懂,只好笑道:“我都聽糊塗了,老太太說的這是兩頭話呢。”
陸賈氏見她不懂,便與她明說道:“咱們這一大家子人,如今的吃穿用度都靠着誰?你們太太就是個色厲內荏、中看不中吃的貨,外頭瞧着厲害,其實無用,着緊處便要躲滑。能把你老爺挑唆的同他兄弟分家,也就算到頂了。她當家這些年,那錢只見往外送,再不見往家拿的。田裏的佃戶是連年跟她打擂臺,她在家裏倒會跳腳,到了人跟前便如木偶泥人一般,全然不會應對。這一年年的,這一家子人沒被她弄到去要飯吃已是造化了。說來也不怕人恥笑,讨你奶奶進門時,那辦喜事的錢竟然是問親家公借的。這陸家的臉面,算是讓我這好兒媳給丢盡了!”說到動氣之處,禁不住用手猛捶炕幾。有年歲的人,生不得這樣大氣,一口氣沒上來就狠咳了幾聲。
寶蓮見老太太動氣,不敢再問,連忙倒了熱水過來,捧與她吃,方才又說道:“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家裏如今也好了。老太太只管享福就是了,何必去問這些是非。”
陸賈氏喝了兩口水,也不理這話,徑自又說道:“旁的倒也罷了,只是現下還有三件大事。一是紅姐兒的親事,雖說婆家還沒尋妥,也就是這兩年間的事。她嫁妝尚未齊備,須得着緊。第二件便是勇哥兒的前程,這仗總有打完的一日。待他回來,官場人情往來,衣裝門面,出入跟随,上下少說也得個二三百的銀子方才夠使。陸家中興全在勇哥兒一人身上,可是馬虎不得。這最末一件,乃是我自己的事。我雖不要他們風光大葬,總也要顧全了陸家的顏面。這三件事下來,着緊也得七八百兩銀子。這錢卻從哪裏出?你們老爺當那主簿,一年的俸祿差不多也只夠一家子喝西北風。你們太太是不消說的了。也只好再做旁的打算。我私底下也盤算過一回,你們少奶奶手裏,如今大約得有千兩銀子上下的數目,要多也沒了。細算算,還真不大夠使呢。不把她籠絡住了,咱們家豈不是倒了房柱子?”
這主仆兩個正在屋裏說話,忽聞外頭廊上有些響動。寶蓮連忙揚聲問道:“什麽人在外頭?”寶荷從門外進來,說道:“是姑娘的貓跑了過來,姑娘已抱了去了。”
陸賈氏也就不再言語,往淨室念佛去了。
夏春朝自出了上房的門,就覺身上乏的厲害。回到房中,只交代了丫頭幾句話,就一頭睡倒,直至紅日西斜時分,方才醒來。
她見天色已晚,恐誤了晚飯,連忙起來梳妝整理,一面就問道:“這一下午可有人來回話?有什麽要緊的事麽?我睡前吩咐下的,可都得了?”寶兒上來伺候梳頭,就回道:“有兩個嫂子來說采買的事兒,因無甚要緊,我便先打發她們去了。奶奶才睡下,珠兒便去廚房傳話了。奶奶吩咐的湯,已叫他們炖上了,這會子該得了。并沒別事,倒是姑娘來了幾遭。見奶奶睡着就回去了,問是什麽事,也不肯講。”
夏春朝聽着,心裏暗想,不知這小姑子急着尋我何事。轉念又道:左不過又是些淘氣的勾當,或者缺了零錢使用。便沒往心裏去,待梳頭穿衣已畢,打聽上房已擺下飯來,便仍舊帶了珠兒過去了。
走到上房,飯菜都已齊備了,果然就有夏春朝午後吩咐的那盅排骨花膠枸杞湯。
少頃,陸賈氏同柳氏都到了,衆人落座。夏春朝依照往日規矩服侍了一回,又笑道:“這花膠是媳婦兒今兒從鋪子裏拿的,是夏掌櫃新從一位廣東客商那裏進來的好貨。這東西最是滋補人的,這樣上好的膠等閑還不易得呢。老太太、太太都試試,吃過了好益壽延年,長命百歲!”
柳氏聽了這些甜話,将嘴一撇。本要吐出些刻薄言語,但因心裏記着午後婆婆的言語,便就壓了。那陸賈氏倒是哈哈一笑,臉上菊紋綻開,似是十分歡悅,說道:“你這孩子就是嘴甜,慣會哄我們這些老婆子開心的。但不說這湯是否養人,得你這兩句話,我也要多活兩年喽!”說畢,又大笑起來。她這一笑,滿屋人也就陪着笑,頓時一陣熱鬧。
陸賈氏又對柳氏說道:“這花膠昔年老太爺在時,我也吃上過幾盅,倒真是個好物。吃了些時候,身上一些舊日坐下的毛病都沒了。後來家道不濟,也就斷了頓。今兒既然春朝孝敬,你也該試試。想必你以前也不曾見過。”那柳氏聽這話倒似是暗中譏刺自己出身低微,見識淺薄,不由暗暗咬牙。原來陸賈氏向來看重門第,柳氏年輕時沒少吃她的冷眼,這婆媳兩個這一輩子都不大對付。到了現下,兩人皆有了年紀,為着體面,才不大提這些事了。此事是柳氏一塊心病,今日聽婆母再度提起,自然深惱不已。然而當着小輩下人們跟前,又不好發作,只好強笑道:“老太太說的是,我哪裏比得上老太太見多識廣,什麽事兒都見過的。”陸賈氏見她恭敬,知曉為午間一番敲打之功,便也不再說那許多。
陸家這些家人都是後來才用的,這些陳年舊事連着夏春朝在內并無一人知曉。衆人聽在耳裏,只道是這婆媳兩個尋常閑話,也就揭了過去。
一頓飯吃畢,陸賈氏自回房去。夏春朝回去吃了晚飯,又到上房來坐。
少頃,老爺陸煥成來家。夏春朝同陸紅姐請安已畢,方才各自回去。
那夏春朝回至房中,因下午睡得久了,這時也不覺困。悶坐了一回,想起日前小姑子陸紅姐托她的活計,便叫寶兒将針線取來,就着燈下一針一針繡将起來。
珠兒過來挑了挑燈芯,站在一邊看了一回,便說道:“咱們奶奶繡的花兒真好看,怪道姑娘整日吵吵着要奶奶替她繡呢。”寶兒接口說道:“姑娘的針線,也是奶奶一手教出來的,能差到哪兒去?只是自己不肯做。”夏春朝頭也不擡的說道:“她旁的都好,但只這薔薇繡不好,偏她又愛這個。”
衆人正說話間,陸紅姐忽從外頭進來。夏春朝不防她這時走來,連忙讓座。那陸紅姐快步走上前來,看了她手裏針線一眼,就說道:“我的好嫂子,你還有閑心做這個哪?你就快要與人挪窩了!”
議論
夏春朝聽她這話來的甚奇,一時不能明白,只是看她來的匆忙,滿面惶急之色,便笑道:“妹妹來的匆忙,可是出什麽事了?妹妹先坐,有話且慢慢講來。”說着,就吩咐寶兒道:“與姑娘沖盞杏仁露來。”寶兒答應着去了,夏春朝便叫陸紅姐坐下說話。
陸紅姐在她面前坐了,就将今日午後在祖母房外所聽之事細細的告訴了一遍,說道:“今兒下午,送了姨媽和表姐回去,咱們不都散了?我因上午走了許多路,身上乏,又困的厲害,就到屋裏睡了一會兒。起來時,就見我那只雪獅子貓跑了出去。因我素知老太太每日午後是必要做一回功課的,恐這東西去擾了老太太清靜,便就追了過去。誰知走到那邊,沒聽見敲木魚聲,倒是老太太同太太在屋子裏喁喁的說話。我本也沒打算細聽,只是偶爾聽到裏面兩句關系着嫂子,就立着了。原來太太有意将我那雪妍表姐說給哥哥做妾,向老太太說了許多話,裏頭還夾了許多嫂子的不是。老太太雖數落了太太一頓,卻倒也準了。只怕明兒太太就要來同嫂子說這事兒了,嫂子還是快想怎麽應對罷!”
夏春朝乍聞此訊,便如晴天霹靂,一時竟沒了言語,半日方才強笑道:“咱們家幾輩的人都不曾納妾了,怎麽到如今卻破了例?想必是你聽岔了。何況,老太太素來疼惜我,想必不會答應這事。太太……平日裏雖有些不和,但我在她面前是素來恭敬的。”陸紅姐見她不信,登時就急了,說道:“我的傻嫂子,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親耳聽到的,那還有假麽?老太太若當真疼你,又為什麽不告訴你哥哥來信?你是不知,老太太雖面上誇你賢惠,背地裏提起卻總要添上可惜二字。話裏話外的意思,不過是嫌嫂子你出身微末,門第不高。嫂子來家晚,不知前頭的事兒。太太當年為着這個,沒少生氣。如今是受氣的媳婦熬成了婆,自然要逞一逞婆婆的威風了——如今且不說這些不相幹的,嫂子還是想想明兒怎麽回太太的話罷!”
夏春朝聽了這一席話,身子一晃,險些就坐不住,兩眼泛紅,胳膊也軟了半邊,半日方才低聲道:“自進了你們陸家,我自問并未行過半分虧心之事。每日裏早起晚睡,操持家務。你哥哥要覓前程,須得銀子使用。家裏沒有現錢,要拿我的頭面去當,我是半個不字也沒得。那間幹貨鋪子,不是我倒空了娘家賠來的妝奁,又哪裏來的本錢?如今我也不是要賣弄功勞,只是實在想不通!”
陸紅姐嘆氣道:“嫂子平日裏倒是聰明,怎麽今日倒糊塗起來?我雖沒念過幾日書,也還知道有個‘功高震主’的道理。正因嫂子在家中這般辛苦,太太方才那樣嫌你。倘若以往太太這家當的好,那也罷了。偏生太太于這上面的才能甚窄,家事連年颠三倒四,銀錢有出沒進,一家大小只看她的笑話。雖說老爺也不管事,然而老太太是只怪在太太一人身上的。自從嫂子進門,家裏諸般勾當都操持了起來,這合族親友、街坊四鄰誰不誇嫂子賢惠能幹?”
“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好的越發好,歹的越發歹。太太挨了這些年的白眼,心裏豈能沒有幾分憤懑?再則,嫂子雖一心為家中着想,把一應家務都攬在了自己身上。看在太太眼裏,卻不說嫂子辛苦,只道你把持權柄,調唆的一家大小都只聽你的話,不遵她的吩咐。老太太和她是素來不卯的,老爺向來不管家事,家人又都是嫂子手裏使出來的。她只覺勢單力薄,便想着把雪妍表姐弄進來給哥哥做妾,好添一添她的勢力。這些話若是往常,我也不肯對嫂子說的,只是今兒這事兒委實不像話了。我故此先來告訴嫂子一聲,好叫嫂子有個防備。”
她一氣兒說了許多話,只覺口幹舌燥,便将茶盞端起,把那杏仁露喝了大半盞。
這些道理,夏春朝往日心底也曾覺察,只因自己為婆家辛苦甚多,不肯細想。如今被小姑子當面講出,心口便如被人紮了一刀一般,又是委屈,又是酸痛,一泡眼淚只在眼眶中打轉。然而這夏春朝雖是性格溫柔平和,秉性卻極是要強,當着人前不肯示弱,當下強撐出一幅笑臉來,說道:“多謝妹妹特特兒走來告訴我這些,我心裏有數,妹妹不必焦慮。妹妹待我好,我都記在心裏。天晚了,只怕那邊老太太見疑,妹妹還是快些回去罷。”
陸紅姐見她這般說來,倒也不好再說什麽,只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了,嫂子多防備些。”話畢,更不多言,就起身去了。夏春朝連忙使寶兒相送。 打發了陸紅姐離去,夏春朝坐在炕沿上,手裏兀自握着那繡了一半的枕頭套子,望着炕幾上一燈如燈怔怔的出神。
珠兒上來收拾茶碗,又撥了撥燈芯,見她面色不明,便道是為陸紅姐言說納妾一事,就勸道:“奶奶且寬心些,雖然姑娘這樣說,但太太還不曾同奶奶說。或許明兒太太改了主意也未為可知。何況老太太素來疼惜奶奶,奶奶何不去求求老太太呢?只要讨了老太太口裏的話,太太也不能硬來的。”
夏春朝扯唇一笑,低聲道:“老太太待我,其實也就是面子上的事兒。我心裏豈有不知呢?我原本只道我一心為着陸家,日久見人心,就是塊石頭也終有捂熱的一天。誰知她們竟這樣待我!要說,納妾原不是什麽大事。但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說我不賢也罷斥我善妒也好。若他陸誠勇當真要納妾,除非先休了我!要我吃些苦受些委屈,那也罷了,但這般欺到我頭上來,那卻不能夠!”
此時,寶兒已送了陸紅姐回來,進門聽見這話,就愁眉道:“只怕明兒太太就要來問奶奶,奶奶就當面回了麽?”夏春朝低頭想了一回,忽然望着珠兒問道:“你今日下午說,親眼看見太太屋裏的長春,與了章姨媽一包銀子,可作準麽?”珠兒不防她突問此事,微微一怔,旋即答道:“正是呢,奶奶打發我去廚房傳話。我回來時恰巧碰上長春送了姨太太、表小姐出門,就見她遞了一包子東西與姨太太。那包袱結扣沒打嚴實,露了一個角,現出一錠銀子來,裏面是些什麽,倒不敢說。”
夏春朝柔柔一笑,點頭說道:“只要有這回事就好,那裏頭是些什麽,倒不打緊。都這會子了,莫不是還能打發個人去問不成?”又問道:“你看那包裹大小,若全是銀子,該有多少?還有誰瞧見麽?”珠兒歪頭想了一陣,說道:“我心裏盤算着,若都是銀子,差不離該五十兩上下。還有家中管漿洗的王嫂子也瞧見了,老太太叫她去洗被褥,正巧從那兒過。”
夏春朝聽聞此語,卻也不再多言,只說道:“天不早了,明兒還要早起,收拾了睡罷。”寶兒同珠兒皆有些詫異,倒也不好再問。珠兒進去鋪床展被,寶兒便出去舀水進來。
一時梳洗已畢,夏春朝在床上躺了。寶兒放下帳子,将蠟燭熄了,便在腳踏上打鋪睡下——今夜該她值宿。珠兒便就獨個兒到外間炕上睡了。
寶兒心中無事,躺下未及多久就沉沉睡去。
夏春朝躺在床上,兩眼望着頭頂藍布八寶頂子,全無困意,滿腹的五味雜陳。念及這些年在陸家那番操勞辛苦,并受的委屈,那咽下去的眼淚頓如泉湧,浸透枕巾。這般躺了半夜,方才睡魔來襲,合目睡去。
再言柳氏回房,見老爺陸煥成換了家常衣裳,正在明間內坐着,手裏把玩着一方古硯,心中便很有些不耐。原來這陸煥成平生有一大愛好,便是收集古玩并名人字畫。只是他眼力低微,真僞難辨。常有些閑人散客,看他家中有錢,投其所好,将些破壇爛罐,使匠人做舊,拿來騙他錢財。他在這上頭吃的虧,也就很不少。他一年的俸祿,大半都填了這座坑,全然不管家中衣食艱難。那陸賈氏是全然不管原由,只怪柳氏不會持家。故而柳氏每每看見丈夫擺弄這些,心中便要生氣。她又不是個耐煩的,兩口子時常在屋中為此事口角。
因她今日有事要同陸煥成商議,只得壓了脾氣,上前先好言問道:“老爺又得着好物件兒了?”陸煥成甚是得意,撚須說道:“不錯,這是衙門裏王四兒尋來的。說是一落魄秀才,祖上傳下來的一方端硯,出的極好的鳳眼,又是有年頭的東西,還有前朝書法大家的題刻,當真是難得。這人進京赴考不成,沒了回家的盤纏,險些流落街頭。沒計奈何,只好将這祖上傳下來的寶貝變賣。那王四兒知道我愛這個,便替我拉了線。我去看了,那人一口就要三百兩銀子,咬死了就是不松口。好說歹說,總算還到二百五十兩,就成了。你瞧瞧,這硯臺鳳眼出的多好,石質堅實,潤滑細膩,還刻有竹梅花樣,當真是好物!”言罷,更有些搖頭晃腦。
柳氏不通此道,只聽他說起花了二百五十兩銀子,便問道:“你哪裏來的這麽多銀子,就好買這個硯了?”陸煥成不以為意道:“我自然沒這些現銀,就記在鋪子裏賬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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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聞聽此語,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