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幾分不耐,但因花的不是自己的銀子,也就不去管他。又因有那件事同他商議,便将這古硯亂誇了一通,說的陸煥成高興了,方才道:“老爺,這春朝進咱們家門,也有個五六年了罷?”陸煥成于兒女事上是素來不上心的,又哪裏記得這些小事,當下并不接口。

柳氏見他不應,又自顧自說道:“她十六歲上嫁進來,交新年二十三歲,到現下差不離也有七年了。這幾年,勇哥兒待她雖好,但子嗣上總不見消息,叫人難免不焦心。再則,春朝這孩子雖然能幹,但如今家中事情委實太多。鋪子裏、莊子上的賬目都是她一人打理,還有一家大小衣食采買、四節八慶、人情往來,都在她一人身上。我看她每日起早睡晚,着實辛苦,實在心疼。便想着再尋個人進來,一來是為咱們陸家香火着想,咱們這樣的人家,總是開枝散葉多子多福的好;二來,也好幫襯幫襯媳婦兒,叫她也省些力氣。”

陸煥成聞聽此言,這才擡頭看了她一眼,問道:“這事兒,母親可知道了?”柳氏趕忙說道:“我已同老太太說過了,老太太也是這麽個意思。”陸煥成便說道:“這倒也沒什麽不可,雖說誠勇不在家,但這樣的事,世間也常有,算不得什麽。只是頃刻之間,哪裏尋一個合适的人呢?若是不知底裏的弄了來,反倒要生出些是非。”柳氏便笑道:“老爺還記得我前兒跟老爺說的話?我妹妹那一家子已然進京了,今兒就帶了雪妍來家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見了雪妍那孩子,倒十分喜歡。本來說要收幹孫女兒的,不知怎的又說起來她同勇哥兒十分相配。大夥說來說去,不因不由的就都有了那個意思。我私下問了問雪妍那丫頭,她雖害羞不肯說,但看那意思也沒什麽不願意。”

她自知這陸煥成平日不管家中瑣碎事宜,但有老太太點頭,沒有不準的。她滿料此言一畢,陸煥成必定揮手不理,任她施為。誰知這陸煥成卻問道:“這雪妍是何人?咱們家親族裏,還有這樣的人麽?”柳氏聞言,登時滿腹怨氣。她雖知這陸煥成素來不問家事,卻不想他竟将自己的話盡當了耳旁風。自打章姨媽一家決議進京,她便已将自己這妹妹一家子人口名姓都告訴了他。他如今再問,可見是全然沒放心上。

當下,柳氏強忍怒氣,淺笑道:“老爺怎麽忘了,這雪妍就是我前回跟老爺提起的,咱們的外甥女兒,章家的獨女章雪妍。她今年也有十七歲了,已是出嫁的年齡了。她家裏原也替她說了一門好親,只是沒想到家中突遭橫禍,男方家裏那孩子又忽然得病死了。她被小人作弄,弄到個上不上下不下的境地。我看着也覺的實在可憐,那樣一個好模樣,着實可惜了。老太太又有這個意思,就趁勢說和了。”

陸煥成聽她言語,想了一回,才笑道:“是了,你同我說過,我都忘了。”繼而問道:“雖說這樣的事常有,但你還是問春朝一聲。究竟她是正房,沒有瞞着她就替兒子納妾的道理。”柳氏不以為然道:“話雖如此,但她不過是個媳婦兒,又是個小輩。老太太都點頭了,由得着她答應不答應?何況,她進咱家門這好些年,肚子一點兒消息也沒得。雖說誠勇如今出去了,但總也在家了兩三年。她整的出不來,連零碎的也沒有,還有臉去說人!放在旁的人家,侍妾丫頭早就有了,還等到這會兒呢。也是咱們家仁厚寬和,倒不要叫她以為這就是正理了。”

陸煥成聽她又要絮叨那長篇大段的家宅瑣事,大感不耐煩,連忙揮手道:“罷了罷了,你既說好,那便任你去做罷。我還有些公文亟待料理,今兒夜裏就睡在書房了。”言畢,就拿了衣裳要走。柳氏見他這般,只好說道:“既是這樣,叫長春去替你鋪床?”陸煥成一面往外走,一面就道:“不必了,有長歌伺候就罷了。”這長歌原是跟随服侍陸誠勇的小厮,陸誠勇參了軍,便在書房充了個書童,做些焚香烹茗、收拾灑掃的差事。

待陸煥成出去,柳氏嘆了口氣,向長春道:“這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當真是一點兒都不假!老爺這麽個樣子,叫我有什麽法子呢?可恨老太太并合族親友,都只說我不善持家之故。男人家撐不起來,倒算我一個女人頭上,這也真叫人沒法說的!”長春不敢接這話,只陪笑道:“太太也該看開些,好歹這些年也都過來了。如今家裏也都好了,少爺又封了游騎将軍,受朝廷敕封是早晚的事,太太只管等着享福罷。興許老天就是要讓太太吃前頭這些苦,才有後頭這段大福呢。”

柳氏瞥了她一眼,斥道:“小油嘴兒,你倒是慣會嘴上抹蜜哄人開心的。我沒糖給你吃,你就省省罷。天不早了,不要只顧打牙犯嘴,快些打鋪收拾了我睡。明兒還要去說那件事呢。”長春更不多話,連忙收拾着服侍柳氏睡下了。一夜晚景題過。

翌日清晨,天色才亮。寶兒便撩起帳子,請夏春朝起身。

夏春朝因心中有事,昨夜睡得遲了,今晨起來,眼下烏青,面色青白,着實有幾分難看。

寶兒一面與她梳頭,一面就愁眉道:“奶奶這是昨夜睡的不好麽?這眼看就要去給老太太請安,這樣子卻怎麽好呢?只好多擦些脂粉遮蓋下了。”珠兒在旁插口道:“咱們家這兩尊佛爺,當真是難侍候的緊。老太太不喜清淡打扮,只說寡淡,嫌不吉利。太太卻又極厭豔麗妝扮,說是狐媚不正經。只累的咱們奶奶夾在裏頭難做。但姑娘穿些什麽,怎麽打扮,她們又都跟瞎了一般,全看不見了。”夏春朝聽她這話過于放肆,便斥道:“你這個丫頭,怎麽能背地裏胡亂議論老太太并太太?叫人聽了去,豈不又是一場是非?瞧待會兒我叫管家嫂子來打你的板子!”珠兒知道她不過虛言恫吓,也不怎麽害怕,只一吐舌頭就罷了。

夏春朝又吩咐寶兒道:“不必多做妝扮,還是尋常樣子就好。”寶兒問道:“奶奶不怕老太太嗔麽?”夏春朝淺淺一笑,說道:“就是要老太太問呢。”寶兒不知她作何打算,也就不再多問,只依照吩咐替她收拾了。

梳洗已畢,夏春朝将珠兒吩咐了幾句話,便照舊帶了寶兒出門,徑往陸賈氏居所行去。

走到廊下,只見小丫頭寶荷在石階上坐着打盹。夏春朝使了個眼色,寶兒便快步上前,推醒了寶荷,問道:“你怎麽在這兒打瞌睡?老太太可起來了?”寶荷夢中被人推醒,唬的跳将起來,揉了揉眼睛,定睛見是夏春朝主仆,連忙請安問好,又答道:“老太太還沒起身,奶奶今兒來的早了些。”這話音才落,裏面便傳來一聲道:“寶荷,老太太起來了,舀水進來!”

寶荷聽見這聲,連忙走到廊上,将青泥爐子上面燒着的一柄黃銅茶壺提了進去。原來陸賈氏日常梳洗吃茶,不用廚房大竈,只在這廊上生個爐子燒些開水使用。這爐子日夜不熄,故而須得人夜裏值夜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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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見陸賈氏已然起身,便帶了寶兒拾階而上,打簾入內。

進得門內,只見陸賈氏趿着鞋,還未梳頭,立在穿衣鏡跟前由寶蓮伺候穿衣。她連忙上前,道了個萬福。陸賈氏也不回頭,只說道:“春朝今兒倒來得早。”夏春朝含笑回了一聲,因看寶蓮拿了件萬字不斷頭醬色對襟夾襖來與陸賈氏穿,就連忙接手過去。那陸賈氏也立着不動,由着她服侍。

一時穿衣已畢,又替陸賈氏梳頭。陸賈氏便挪到鏡臺前,寶蓮開了鏡奁,夏春朝拿了梳子,就替她梳髻戴冠,祖孫兩個不住說些閑話。梳好了發髻,寶蓮遞過抹額。夏春朝接着,就要替陸賈氏戴。陸賈氏忽從鏡子裏看到夏春朝臉色,不由眉頭一皺,說道:“你這孩子,昨兒見你還好好的,怎麽今日臉色這樣難看?莫不是夜間走了困,沒睡好麽?年紀輕輕就不知道保養,天長日久的弄出病來可怎麽好?你一個年輕媳婦,穿的這麽素淡做什麽?勇哥兒在邊關打仗,你在家打扮的豔麗些,也為他讨個吉利。這樣愁眉苦臉,又穿這樣素淨的衣裳,倒叫人以為是寡婦守節,不是咒勇哥兒麽?”

夏春朝見她問起,連忙賠笑道:“老太太教訓的是,媳婦兒平日也留神這些。只是昨夜盤算了一回家計,又想起一件事,心裏憂慮,故而走了困,還望老太太見諒。”陸賈氏便問道:“你當家,我素來是放心的。莫不是竟出了什麽難事?”夏春朝笑道:“老太太也知道,咱們一家子人口不少,日常的嚼裹算起來,流水也就很不少了。少爺雖說如今在邊關掙前程,但遲早是要回來的。到那時朝廷少說也要封個武官做一做,這下馬拜印,衣裳宴席都是免不了的,還有官場人情往來,都需得大筆銀子使用。尚有姑娘的嫁妝未辦,咱們這樣的人家,自然不會委屈女兒,叫姑娘到了婆家受欺負,這又得一筆銀子。老太太的壽材,還未看好。媳婦兒托人看了些行情,好些的板材,少說也得百兩銀子上下。這三件事算下來,可是要好大一筆錢呢。”

陸賈氏聽這話可在自己心頭,便微笑颔首道:“我知道你是個有心計的好孩子,這三件都是咱們家的大事,你能記在心裏,很好。”夏春朝又含笑道:“媳婦原本盤算過,雖說着緊些,這些銀子倒也還湊的出來。鋪子裏的生意又鬧熱,這幾年年成尚好,莊子裏打的糧食也夠咱們一家子一年的吃用。這樣算起來,那也夠了。然而昨兒媳婦倒聽見了一樁事,與老太太漿洗衣裳被褥的王嫂,來這裏的路上,正巧碰上太太屋裏的長春送姨太太并表小姐出門。看見長春遞了一包銀子與姨太太。觀其包裹大小,差不多也要有五十兩銀子上下。不是媳婦弄嘴,太太接濟親戚是好事,但咱們家也不是什麽寬泛的人家。一遭兩遭倒也罷了,若是成了個定例,哪裏接濟的了呢。”她此言既不提珠兒,又不說王嫂親口所說,留足了餘地。她自知陸賈氏極為看重陸家家運,決不許外人沾染,便将此事講來,果然就看那陸賈氏的臉沉了下來。

争執

陸賈氏聽了夏春朝一席言語,臉色微微一沉,又旋即如常。雖是轉瞬即逝,但夏春朝心細如發,仍舊瞧在眼中,只因她不置可否,也就閉口不言,只将手裏的抹額替她端端正正的戴了。

少頃,陸賈氏方才開口道:“昨兒晚上你孝敬的那碗花膠很好,夜裏睡得倒比往常安穩些。”夏春朝連忙賠笑道:“既然老太太喜歡,那媳婦兒今兒還吩咐他們炖。”陸賈氏卻淡淡說道:“罷了,我是有年歲的人,經不得這樣滋補。且凡事皆有個度,這東西雖好,吃多了也是要傷身的。”夏春朝聽她這話似是意有所指,也不敢多言。陸賈氏自照鏡子,見穿戴已然齊整,便拍了拍她手背,微笑道:“行啦,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去服侍你太太罷。”

夏春朝聞言,只好起身做辭。陸賈氏卻又笑道:“你安心,凡事都有祖母在,無事。”夏春朝聞聽此言,心裏倒也安定,便微微欠身,拜辭而去。

待打發了夏春朝離去,陸賈氏看着鏡子,重新整理了一回鬓發,向寶蓮道:“這些小輩,就是這樣毛糙,耐不住性子。你瞧,這抹額戴的也不夠端正,發髻梳的也不光滑。”寶蓮不知此話何意,只好陪笑道:“奶奶素來恭敬沉穩,想來昨夜是當真不曾睡好。”陸賈氏笑了笑,說道:“她該是睡不安穩的。”說着,又道:“吃過了早飯,你去把漿洗的彤月喊來。冬季裏有幾件大毛衣裳狠穿了幾日,倒有些髒了,叫她來瞧瞧怎麽個洗法。”原來,這彤月便是那王嫂的名兒。當下,寶蓮答應了。

夏春朝出了這邊院子,寶兒才道:“奶奶這樣子說就成了麽?奶奶方才一個字兒也不提太太要與少爺納妾的事兒,老太太只怕聽不明白呢。”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倒也不必老太太聽懂,只要她聽明白了這件事就好。這下子,章雪妍要進咱們家門,老太太只怕要第一個不答應了呢。”寶兒十分不解,問道:“我越聽越糊塗了,這件事同雪妍小姐進來又有什麽相幹呢?”夏春朝勾唇一笑,淡淡說道:“老爺花錢素來大手大腳,太太手裏又哪裏來的閑錢呢?必是不知克扣了哪裏的份例,一分一毫的攢的。這也罷了,但她既是陸家的人,手裏的銀子無論是哪裏來的,自然也都是陸家的銀子。她這樣私藏財物,偷送娘家,老太太知道了心裏會高興麽?如今她一人已然如此,待那章雪妍也進來,這陸家還不被她們翻了天去?這些道理不必我說,老太太自然懂得。”

寶兒這才醒悟,笑道:“奶奶這是釜底抽薪呢。”一語未了,又愁眉道:“好倒是好,但只怕太太一意孤行,執意納表小姐進門,可怎麽好?”夏春朝搖了搖頭,說道:“太太秉性昏聩,雖愛使性子,卻是外強中幹。所以她才不先來同我說,要先去問老太太。老太太既不答應,老爺又全不管家事,太太見孤掌難鳴,自然就要偃旗收兵的。”寶兒聽了,低頭不語,半日忽然說道:“這還是姑娘來送了信兒,不然合家大小竟然瞞着奶奶一個,成什麽話呢?奶奶自來陸家,對不起他們哪些?不是奶奶,就有這好日子了?如今是兩腳踏住平川路,就把前塵都丢腦後了。”

夏春朝聽了她的不平言語,只是笑了笑,嘆道:“罷啦,說這些做什麽?已是進來了,還能怎麽樣呢?說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徒惹是非。”

主仆兩個閑話幾句,一路走到上房。

老爺陸煥成昨夜并沒在上房過夜,今日一早起身又去了衙門,故而上房中只柳氏一人。小丫頭忍冬在門上立着,一見夏春朝到來,便向裏道了一聲:“奶奶來了。”就打起簾子。

夏春朝進得內室,卻見柳氏才起身不久,長春正服侍洗面漱口。她連忙上前,道了萬福,就接手伺候。

柳氏洗了臉,坐在妝臺前梳頭,便問道:“去給老太太請過安了?老太太沒說什麽麽?”夏春朝回道:“媳婦兒一早起來就去了,老太太并無話說。”柳氏心裏忖道:想必是老太太不好意思張口,到底是我的兒媳婦。想到此節,也就不再多言。

頃刻,柳氏梳洗已畢。長春在外堂上放了桌子,忍冬就要去廚房。柳氏吩咐道:“将你們奶奶的飯一道取來罷。橫豎今兒沒有外人,我們娘兩個就一道吃了。”地下衆家人聞言,皆有幾分不解,都知這太太素來最愛講究長幼尊卑的禮節,今看她如此,不知何意。

忍冬将飯取來,滿滿擺了一桌。柳氏拉夏春朝入席,夏春朝心裏自然明白她這番殷勤是何意,略推了幾推就罷了。因今日陸賈氏吃素,也就不曾過來,只這婆媳二人一道吃飯。

須臾飯畢,這日無事,柳氏便留夏春朝吃茶。婆媳兩個明間內對坐,柳氏因有那件事要說,便先将些甜話講與夏春朝聽,意欲籠絡。夏春朝早知緣故,不過唯唯稱是,并不肯十分兜攬。

一盞茶吃過,柳氏便說道:“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陸家傳到誠勇這輩,只得他一人。陸家香火都在他一人身上,若是斷了傳承,咱們可沒法向陸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夏春朝一聞此言,便知是那事來了,便含笑回道:“太太說的是,媳婦兒也知香火事大,不敢輕心。只是少爺如今不在家中,媳婦兒縱使有心,也是無力。”

柳氏見她打斷自己話頭,十分不悅,說道:“我話還未講完,你就插口了,成什麽話!”一語未休,便又道:“也罷,諒你小戶出身,言行素來不入人眼。我今兒要同你說,你自進了陸家的門,也将有六年了。雖說勇哥兒眼下出去了,究竟也在家有個兩三年的功夫。你們兩口子恩愛如斯,卻始終不見個消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難免不心焦。如今老太太做主,将我那外甥女、你表妹雪妍,說給勇哥兒做妾。那孩子昨兒你也見了,模樣出身都沒得挑的。叫她當妾,還辱沒了她。又是咱們自家人,知根知底,品格性情彼此也都明白。如今親上做親,是再好不過的。 我特來告與你一聲。”

夏春朝雖早知此事,但事到臨頭被婆婆當面講來,心中仍舊如針紮刀戮一般,垂着頭一字兒也不肯言語。柳氏見她不做聲,只道她心有不快,便拉下了臉,數落道:“雪妍那孩子論長相論性情,哪些比你差?迎了她進門,一來為陸家香火計;二來家常雜事也好幫襯你一二,也省你些力氣。你這孩子平日裏倒是有些賢惠的影兒,怎麽到這關頭上竟這等不曉事?!”

夏春朝聽婆婆言語十分憊賴,心中縱然有氣,也少不得壓了,賠笑說道:“婆婆為媳婦兒打算,媳婦兒自然感激。然而現下少爺并不在家,就這樣放個人在屋裏,不明不白也沒個名分,只怕對不住人家,此為一則。二來,太太說為陸家香火計,但少爺這場仗不知何時才能打完,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這樣一個沒出門子的女孩兒,沒有叫人家平白守着的道理。何況,少爺不在,雖說這樣的事婆婆做主即可,但焉知合不合他的心意?倘若少爺心裏并不喜歡,豈不是耽誤了人家姑娘的終身?子女乃命數所定,非人力可強為的,将來的事也難說的很。再則,表妹是清白人家出身的姑娘,給咱們做妾當真是辱沒了她。雖說婆婆一番好意,媳婦兒卻不敢領受呢。”

柳氏聽了她這篇話,句句皆是不能納章雪妍入門的道理。她本是個沒成算的人,心胸狹窄的插不下一根針去,又不善言辭,被兒媳說到理屈詞窮,登時惱将起來,只呵斥道:“我才說了那麽幾句,你就講出這麽好大一篇話來壓我!誰家的兒媳婦,竟敢跟婆婆頂嘴!香火乃是陸家的頭等大事,由的着你這個鼠目寸光的婦人去插嘴插舌?!這事兒老太太、老爺都答應了,由不着你應不應。我今兒不過同你說一聲,就把我這邊東廂的屋子收拾出來,着緊着将該添的家什都添上,過兩日就将雪妍領過來。待勇哥兒回來了,就叫他們兩個圓房。這家裏上有老太太、老爺,下有我,還輪不着你這個孫媳婦兒主張!讓你管兩日家,你就拿着棒槌當根針了!”

夏春朝聽了這一番無賴之言,頓時血氣上湧,氣沖肺腑。又知這婆婆的性子可惡,同她講理是沒用的,只說道:“太太說的是,這家裏原沒我說話的餘地。這件事倘或老太太應了,我再沒二話的。太太就請老太太來同我講罷!媳婦兒外頭還有些事,不陪婆婆坐了。”言畢,徑自起身,也不行禮,竟而去了。

那柳氏氣了個愣怔,一手指着門上,顫抖不已,向着長春道:“你瞧瞧,你瞧瞧,這樣子的媳婦,哪裏上的了臺盤!我是她婆婆,她竟然這樣放肆無禮!”這一家子下人平日裏都受過夏春朝的恩惠,念其慈和寬厚,并不因服侍旁人而有所更改。那長春便賠笑道:“太太那番話說的也太急了些,又想必是奶奶果真有事。若是平日,奶奶斷然不會如此。奶奶适才既說這事老太太答應了就罷,那太太不如請老太太出面,同奶奶說去?”

毆鬥

這柳氏本是個心狹量窄,沒甚成算的婦人,在兒媳跟前碰了軟釘子,立時便亂了方寸。

正沒主意時,忽聽了長春的言語,心覺有理,當即起身,連外衣也不及穿,就匆匆忙忙往後院去了。

夏春朝離了上房,徑自走回房中,就在明間內坐了。珠兒遞了碗茶上來,說道:“奶奶出去時,劉嫂子來回話,日前奶奶吩咐的清明上墳采買的物件兒,大都買齊了,開了單子在這裏,請奶奶過目。另有管家大娘送了流水賬簿進來,她見在廊上伺候,等奶奶示下。還有沈家送了貼子來家,門上小厮接着,也拿了進來,奶奶看不看?”話才說完,就見夏春朝面露不悅,秀眉緊鎖,寶兒又望着自己連連搖頭。

這珠兒便猜必是為了昨夜陸紅姐所言之事,又見她愁容滿面,只道是章雪妍進門一事已成定局,無可更改,便勸道:“奶奶也放寬心些,雖說表小姐是太太的外甥女,但到底這家裏向來是奶奶當家。合家下人不消說,都只聽奶奶的吩咐。就是老太太、老爺,看着這些年奶奶在家中辛苦,想也不肯差了。少爺待奶奶情分又極好,旁的不說,就是少爺那前程裏,不知用了奶奶多少體己,好意思喜新厭舊麽?表小姐就是進來了,究竟奶奶才是正房,一樣要聽奶奶的管束,量她也到不了哪裏。奶奶安心便是。”

夏春朝微微一笑,向她說道:“太太的算盤打的不盡如意,這件事只怕是不成的呢。”珠兒方才知曉自己是會錯了意,頗有些讪讪的,笑道:“既然如此,奶奶又愁些什麽?”說着,又抱怨寶兒道:“你也不提點我一句,叫我說了這許多廢話,倒叫人羞剌剌的。”寶兒撅嘴道:“誰叫你素來嘴快,旁人還沒說上一句,你就先倒了一大筐出來,我哪裏敢攔你的話頭呢?”

夏春朝聽這兩個丫頭鬥嘴,心裏郁氣倒散了幾分,張口笑道:“我知道你們兩個都是為着我好,就少說兩句罷。”說着,便又問道:“什麽沈家送來的帖子?有帖子來,怎麽不送到老爺的書房裏去,倒往我這兒送?”珠兒回道:“就是開和祥莊的沈家,因貼上指明送與奶奶的,小厮就送進來了。”夏春朝這才想起日前沈長予所言生意上事,她心中煩亂,本無意理會,但思及家計,便道:“将帖子拿來我看。”珠兒連忙将貼自書奁裏取出,呈送過來。

夏春朝接過,見那封套上果然寫着“陸夫人親啓”一語,心中便有幾分不悅。展開一瞧,卻見裏面只寫着一行字曰:“敬請下月初一往城西福來閣一敘。”落款是沈虛谷。這虛谷二字便是沈長予的字,乃取“虛懷若谷”之意。

夏春朝看了帖子,登時氣結,将帖子一合丢在桌上,吩咐道:“将這東西拿去燒了,吩咐下去,不準人亂說。但有人問起,就說是鋪子裏的客商投錯了貼!”兩個丫頭面面相觑,夏春朝素來和氣,鮮少與人紅臉争執,即便是柳氏欲為陸誠勇納妾一事,她雖惱恨至極,也不曾見有一句重話。此刻見她這等氣惱,不知那帖子上到底寫了什麽不敬之言。

當下,寶兒将帖子拿起,也不敢問,扭身就往內室去,将帖子撕成幾片,丢進陶泥香爐內,看着它焚成灰燼,方又出來。

夏春朝坐在炕沿上,喃喃自語道:“我已是婦人之身,哪裏好去見他。寫這樣的東西來,當真是荒謬!”珠兒聽她說話,方才試着問道:“奶奶這意思是,沈家公子邀奶奶見面麽?”夏春朝不答話,面色沉沉。寶兒走過來說道:“那日你沒跟去,你是沒瞧見,沈少爺那眼神兒,嘴裏說的那話,好不無禮!且莫說奶奶如今已嫁了人,就是還在家裏時,也不能這樣。”珠兒吃了一驚,連忙說道:“竟有這樣的事?!這沈少爺當真是膽大包天,竟敢行出這樣的事來!幸得此事沒人知道,不然讓那起小人聽見了調嘴弄舌的,往後奶奶可要怎麽做人?!這樣的事,原就最難說清。這厮當真是可惡,咱們員外同他家老爺還是世交,他竟這樣敗壞咱們奶奶的名聲!”

夏春朝心亂如麻,斥道:“這事兒往後不許再提。”寶兒同珠兒都應了一聲。夏春朝想了一回,又說道:“吩咐門上的小厮,往後若是沈家再有人來。如是送帖子的,就交到老爺書房去,請老爺示下。若是說生意的,就讓他們往鋪子裏尋夏掌櫃商議,就說陸家鋪子的買賣事由,夏掌櫃盡能做主。”寶兒答應着,就往外去了。

夏春朝又坐了一回,心意漸平,方才叫珠兒将劉嫂送來的單子并近日流水賬簿取來,拿了算盤算賬。

她核算了幾回賬目,見并無錯漏,便合了賬簿叫珠兒拿了下去。正吃茶閑坐,忽見上房小丫頭忍冬進來。夏春朝甚覺奇怪,便叫忍冬上前問道:“你怎麽這會兒過來了?可是太太有話吩咐?”忍冬搖頭道:“不是太太有話吩咐,是長春姐姐叫我來告訴奶奶一聲,說太太往老太太房裏去了。”夏春朝聞聽此言,正和己意,當即一笑,只說知道了,便自果盤裏抓了一把杏幹與她,就打發了她去。

待忍冬出去,夏春朝便笑道:“這長春丫頭倒是伶俐乖覺,可見我往日并沒走眼。”珠兒将賬簿發還了管家,重又走來說道:“她這般才不枉了奶奶平日裏那般待她。想着前年她娘死了,來求燒埋銀子。太太一口咬死了沒有錢。原本麽,她是死賣到咱家的丫頭,她老子娘怎樣原不關咱們家的事。但世道人情如此,都是爹生娘養的,又怎能撇開不顧呢?太太那般勒掯,只叫人心寒。還是奶奶私下給了她三十兩銀子,才算辦了喪事。又将她哥哥弄到鋪子裏領了份夥計的差事,不然可要怎麽好呢?”

夏春朝淡淡一笑,說道:“太太那脾氣,是一文錢都要捏在手心裏的。”說着,低頭吃茶,就罷了。

卻說柳氏聽了長春的言語,立時便動身,興沖沖往後院去。那長春見太太出門,便将忍冬交代了幾句,才跟了上去。

柳氏匆匆來至後院,進門便見寶荷正在院中同家人孩子栓柱踢毽子玩耍。寶荷一個勾拐沒踢好,那五彩雞毛毽子徑自飛到柳氏懷裏。

柳氏不曾防備,忽見一五彩斑斓之物飛入懷中,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支雞毛毽子,連忙丢在地下,張口斥罵道:“什麽腌臜東西,渾扔你娘的!”

栓柱看太太發了脾氣,早就一溜煙跑了。

寶荷連忙上來賠禮笑道:“小的一時沒瞧見太太,還請太太見諒。”話才說完,那柳氏揚手便是兜臉一記耳光,将寶荷打的鼻青臉腫,低頭不言。

只聽柳氏罵道:“小娼婦,你是我家拿幾兩銀子買來的毛丫頭,也敢欺到我頭上來!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家是個什麽阿物兒!才進來幾日,就這等做主了!我叫你在這裏,你才能在這裏扶持。我不叫你在這裏,你明兒就得滾出去這個門去!”她先前被夏春朝頂撞的滿腹怨氣,此刻又被小丫頭沖撞,一股腦發作起來。那寶荷不過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哪裏禁受得住這等重話,被柳氏一頓指桑罵槐,罵的粉面發紅,羞慚無語,掩面抽泣不已。

長春在旁看不下去,便勸道:“太太還是消消氣,寶荷年紀小不懂事,太太罵她倒也罷了,一時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倒值多了。何況老太太在屋裏,聽見這等吵鬧,只怕要不高興。”那柳氏聽聞此語,倒越發來氣,嚷道:“大的我說不成,莫不是連這麽個毛丫頭我也管不成了?!”一面又扭住寶荷的耳朵,喝罵道:“今兒誰來也不中用,我不打下你這小賤人下截來,我便是你養的!”

正在此時,寶蓮掀了簾子出來,眼看此景只做不見,說道:“原來太太來了,老太太請太太進去。” 這柳氏方才放了寶荷,将手戳在她額頭上,說道:“待我閑下來,再來同你這小賤人算賬!”說罷,丢下這裏,徑自進門去了。

踏進門內,柳氏見陸賈氏并不在明間之內。正欲出口詢問,忽聽間壁傳來陣陣木魚敲擊聲響,又有喃喃念經之聲,便知陸賈氏早課未完。柳氏哪裏耐煩等候,便向長春道:“既然老太太念經未了,我早飯又吃了葷腥,只怕進去沖撞了菩薩,就先過去了。待老太太念完了經,你再去喊我。”那長春卻笑道:“太太還是等等罷,老太太親口吩咐,要太太在這裏等她早課完了,她有事要同太太說呢。”說畢,便扭身徑自去倒了碗茶遞與柳氏,又說道:“這是早起才沖的武夷山岩茶,太太且嘗嘗好不好?還是奶奶孝敬的呢。”

這柳氏只好接過去,嘴裏卻不住咕嘟道:“家裏又沒死人,這樣沒完沒了的念經,也不知是在咒誰!”

疾病

柳氏只顧嘴上痛快,卻不防陸賈氏那邊聽的清楚。

這陸賈氏年紀雖老,那耳朵卻有幾分古怪。有時人在她跟前說話,也未必能聽得明白;有時隔着牆壁,卻又聽的分毫不漏,總沒個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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