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當下,陸賈氏盤坐蒲團之上,一手持着木槌敲擊木魚,一手撚着楠木念珠,口中雖念着《法華經》的經文,耳中卻将柳氏的言辭聽了個清楚。她一早便将那王嫂傳來,摘問了口中詞語,果如孫媳夏春朝所說,長春趁送章姨媽出門之際遞了一包東西出去。這王嫂并非夏春朝所用,乃是陸賈氏的娘家人。因陸賈氏娘家敗落,用不了那許多家人,将她打發出來。這王氏早年死了男人,見沒處可去,便想着這位老姑奶奶寬和慈厚,投奔而來。陸賈氏見是娘家出來的人,也就與她另配了個家人,充作家人媳婦,留她做些漿洗、上竈的差事。因這層緣故,陸賈氏分外信她。

據王氏所言,那一包袱物事雖未必見得皆是銀兩,但究竟是陸家財物。柳氏既是陸家婦人,如何能不經上告,便拿錢接濟娘家親戚?雖說如今這陸家是孫媳當家,未免令她不快,但夏春朝在長輩跟前十分恭敬,幾年下來也并無外心。每月臨到月末,還将家中銀錢進出開了流水賬目送來,請她過目。如此這般,才叫她放心。她本也慮夏春朝勢大,日後孫子轄制不住,想着進來個人也好分一分她的權。又以為既然陸家家道中興,陸誠勇又有個偌大的前程在身,多讨上幾房妾侍,多子多福總是好事。這方才答應了柳氏的言語。誰知那章雪妍未曾進得家門,柳氏便已做下這等手腳。若是再将章雪妍納入陸家,豈非引狼入室!

她見柳氏來勢洶洶,又在院裏指桑罵槐,責打自己的丫頭,便知必是因和夏春朝說不妥了,這才過來請自己出山,好壓服孫媳。

陸賈氏本有意不準,但奈何早先那話是自己親口說的,如此出爾反爾,理上似乎說不過去。她自知自己這兒媳婦脾氣毛躁,沉不住氣,便有意消磨她耐性,好使她自家知難而退。當下,她将寶蓮喚進來吩咐了幾句,方才又念下去。

那寶蓮得了吩咐,走到這邊來,滿面盈笑道:“老太太有吩咐,說因今兒是老家一位老姊妹的忌日,要替她多念上幾卷經。就請太太,耐着性子,多等些時候。”這柳氏果然坐不住,茶已吃了兩泡,喝在嘴裏早沒了滋味,又聽那篤篤木魚之聲并老邁念經聲響,早已昏昏欲睡。此刻忽聞寶蓮說起,這老妪今日要多念上幾卷,尚不知要等到何時。一時心頭火起,登時起身,揚聲道:“既然老太太念經,媳婦兒不敢打擾,先行告退。待老太太孝敬完了菩薩,媳婦兒再過來說話!”言罷,将手中茶碗向炕幾上重重一擱,起身喊了長春便向外走。

寶蓮送柳氏出門,走到廊下,又笑道:“太太往後還是少要生氣,自家身子要緊。小丫頭子雖是個玩意兒,到底也是老太太房裏使喚的人。不好了,太太只管告訴管家嫂子們,自有人去責罰。何必親自動手,倒失了自己的體面?”柳氏再愚頑,也聽出這話中之意。本就是肝火旺的人,聽了這譏諷之言,便如火上澆油一蹿三丈。欲待教訓寶蓮,卻礙着陸賈氏見在屋中。這寶蓮到底不比寶荷,乃是陸賈氏貼身服侍的大丫頭,原多幾分體面,不好肆意處置。當下,她狠狠釘了寶蓮一眼,帶着丫頭拂袖而去。 寶蓮看着柳氏遠去,方才斂了滿面笑意,轉身回房。

回至房中,她先走去看了看寶荷,見她鼻青眼腫,口角黑紫,正自抽抽搭搭的哭泣,不免安撫了一陣,方又轉到陸賈氏念經之所。

陸賈氏聽見腳步聲,眼皮也不擡的問道:“她去了?”寶蓮輕輕道了聲:“是。”繼而憤憤道:“老太太是沒瞧見,太太将寶荷打成什麽樣子,那臉腫的脹豬也似,明兒要怎麽見人。究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就下這樣重的手,好不狠心!何況她也是老太太房裏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竟而這等沒有忌諱!”陸賈氏笑了一聲,淡淡說道:“你們太太自來是個毛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說着,将手中念珠木槌一放,就要起身。寶蓮連忙上前攙扶,陸賈氏便扶着她的肩頭走到對過房裏去,在炕上坐了。

陸賈氏便說道:”待會兒,若你們太太再來,你就擋出去,說我身上不痛快,不想見人。無論她說有什麽要緊事,只不讓她進來。”

寶蓮答應着,又不禁問道:“昨兒老太太還說太太要為少爺納妾,是件好事。怎麽今兒又變了卦?”

陸賈氏睨了她一眼,說道:“你這丫頭,倒是鬼靈精。我沒說為些什麽,你倒先猜出來了。”一言未休,便說道:“原本我是這般打算的,平分秋色總好過一枝獨秀。你們太太往日裏倒也還老實,縱然糊塗些,到底一心還是為着陸家。就納了她的外甥女兒進來,那倒也沒什麽不可。然而今日她行出這不安分的事體,那話就要兩說了。那章雪妍我冷眼瞧着,也不似什麽安分的人,心思靈動的很。這樣的人弄進來,轄制的住倒也罷了。若是拿捏不好,只怕要興風作浪。我早先便說過,咱們一家子吃穿都靠着你們奶奶。若是将她弄得離心背意,那就不好收拾了。”說畢,便閉口不言。

寶蓮見她說了這好一會兒話,已有幾分氣乏神虛,連忙倒了碗熱茶遞上去。陸賈氏接過,吃了幾口,忽想起一事,便吩咐了幾句。寶蓮一一都應了下來。

卻說夏春朝正在屋中靜坐,閑中無事,又将那日開的針線活計取出,繡了幾針。一時陸紅姐抱了那雪獅子走來,夏春朝見了連忙與她讓座,又笑道:“你又把這東西抱來了,一會兒勾了頭發抓了衣裳,又要嚷起來。”陸紅姐嘻嘻一笑,也不回嘴,只抱了貓逗弄。夏春朝又吩咐寶兒端了兩碟蒸糕蜜酥,姑嫂兩個說話玩笑。

恰逢此時,寶蓮忽然匆匆走來,向兩人行禮問安。

二人見她神色不寧,都問道:“怎麽了?來的這等匆忙?”寶蓮便道:“老太太忽然有些不好,打發我來跟奶奶說,請奶奶快請大夫來家瞧瞧。”這二人一聽,登時都慌了神,連忙起身。陸紅姐便問道:“怎麽個不好?我早起去同老太太請安,還好好的呢。”夏春朝更不打話,連忙吩咐珠兒出去傳話,吩咐門上小厮騎馬請大夫。她自家也不及穿衣裳,就帶了寶兒往後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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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陸賈氏居處,入內卻見陸賈氏正在炕上歪着,小丫頭寶荷守在一旁。夏春朝走到炕邊,見陸賈氏面色如常,只是氣息略弱,兩只眼睛半開半合,倒似有幾分虛弱無力,便低聲問道:“老太太,你心裏覺得怎樣?哪裏不舒服?大夫就要來了。”那陸賈氏嘴張了幾張,竟沒吐出一個字來。夏春朝又問寶荷,寶荷一個半大丫頭,哪裏經過這樣的事,之前又遭了一場委屈,還不及開口,又抽抽噎噎起來。

陸紅姐脾氣潑辣,見不得這等磨蹭,當即問道:“老太太究竟是怎樣,你到底說句話來。誰将你的臉打成這個樣子?!這家裏來山匪了不成!”

正說着話,寶蓮也走了進來,見姑娘問,忙上前回道:“姑娘也不消問她。原是今兒上午時候,吃了早飯,老太太正在屋裏念經。我見屋裏沒差事,就打發這丫頭在院裏同家人孩子玩耍。太太忽然走來,要尋老太太說話。這孩子不知怎的,就沖撞了太太。太太便動手打了她幾下子,原也不是什麽大事。但老太太偏在屋裏聽見了,就有幾分煩心,便請太太進屋等候。奶奶姑娘也知道,老太太這功課不完是不會出屋的。太太等了一會兒,不耐煩起來,咕唧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就起身去了。那時節老太太倒也沒怎樣,待念完了經,走到這邊來坐,就說胸口發悶有些不大舒服。我便攙着老太太上炕來躺,本說歪一會兒子就好的,誰知越發不省人事起來。我心裏害怕,這才走去報了奶奶。”

夏春朝聽了這幾句話,心裏便已略微猜着了幾分,當着人前倒也不好說穿,又有幾分疑影兒,便只說道:“既如此,便等大夫來瞧了再說罷。”又見寶荷在炕邊只顧揉眼睛,情知指望不上,便使寶兒拉了她出去。

陸紅姐站在地下,只是滿心氣惱,沖口就道:“太太今兒這事兒也忒荒唐了,怎麽自家上手打起丫頭來?!又在老太太跟前滿口胡說的,倒把老太太也給氣倒了!”夏春朝聽她這話沒顧忌,便拉了她一把,說道:“老太太病着,妹妹仔細些。”

須臾功夫,外頭人報大夫已請來了。

夏春朝常往鋪子裏去,陸紅姐也時常跟了出門行走,陸賈氏又是年老之人,倒也無甚回避。當下,就将那大夫請了進來。

這大夫也有了年紀,留着一把尺來長的山羊胡子,先在外堂見了主家奶奶。夏春朝問了名姓,見在何處供職。那大夫恭敬回道:“小醫姓趙,在回春堂坐診。”夏春朝點了點頭,便命寶兒引了他往內堂去。

趙大夫走進內堂,一番望聞問切自不在話下。少頃看診已畢,他重又出來,撚須斟酌了一番,方才沉吟道:“老夫人是着了重氣,郁結在胸,有些氣血不暢,倒不妨事。也不必吃湯藥了,我留幾個丸子藥。老太太愛吃呢,就用黃酒化開了,每晚吃一丸。若不願吃,丢着也就是了。只是還有一件,老夫人上了年歲的人,身體老邁,血氣不足,近來又進補了些補品,虛不受補,才坐下此症。往後,家裏飲食上倒要留神。”

大鬧

夏春朝聽了大夫的言辭,心裏大致明白,只不好說穿,便點頭道:“勞煩大夫走這一遭。”言罷,就令寶兒去屋裏稱了二兩銀子,付了診金藥資,着人送了出去。

那柳氏也早聞風而至,在旁聽了趙大夫的言語,唯恐人說她氣倒了老太太,忙不疊說道:“我一早就說,老太太有年歲的人,身子虧虛,吃不得補品。你是只顧賣你的好,全不管老太太受得受不得。如今可好,倒将老太太弄出病來。幸而并無大礙,不然可怎了?”說畢,又嘆氣道:“還不知老爺回來時,要怎生交代呢。”

夏春朝聽她如此颠倒黑白,正欲開口。一旁陸紅姐早已聽得惱了,張口就道:“太太這話未免可笑,昨兒老太太自家都說花膠炖湯對身子好,喝了一整碗,也沒見太太勸。怎麽今兒聽這大夫随口說兩句,就說這樣的話出來?我倒是聽聞,太太今日一早就跑到老太太院裏混鬧,還把寶荷那丫頭打的不能見人。适才大夫也說,老太太是着了氣惱,方有此病。太太自家不知檢點,倒怎麽只顧怨起嫂子來?”

柳氏不防遭女兒搶白一通,心裏生氣,暗道:這小蹄子近來是怎的了?倒這等分不清內外,胳膊肘朝外拐。真不知她嫂子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藥,這樣的不識好歹!她心裏念頭一轉,嘴上不免慢了幾分。只聽夏春朝道:“老太太在這裏病着,咱們這許多人擠在這塊說話,豈不擾了老太太靜養?太太、姑娘還是先行回房罷,我在這裏看着。如有什麽事,自然打發人知會二位。”

柳氏正不耐煩,聽見夏春朝這樣說,便道:“這倒也好,免得我們在這裏,攪擾老太太清淨。”說着,就扯着陸紅姐去了。 那陸紅姐本不願去,奈何叫柳氏抓着胳臂,只好随母親走了。

待這起人出去,夏春朝便吩咐道:“老太太在炕上不方便,着幾個家人媳婦,把老太太送到裏屋床上。”寶兒答應了一聲,連忙出去喊人。廊下等候服侍的家人媳婦,立時出來兩個應聲,就進去使春凳将陸賈氏挪進裏屋。

夏春朝見安頓已畢,走到床前低聲問了幾句。陸賈氏卻面沖裏睡着,一聲兒也不言語。夏春朝只得又走出來,将寶蓮叫到明間內,細細的詢問。 寶蓮便将晨間柳氏如何來院中大鬧,如何打罵寶荷,如何沖撞陸賈氏等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又說道:“奶奶,太太今日未免也太不成體統了。哪家的夫人,自家親手打罵下人的?也不管老太太能否聽見。老太太要她在這屋裏等,她又等不得,嘴裏說的那話,也不敢學給奶奶聽。她前腳一走,老太太後腳就病下了。”

夏春朝聽了這番言語,心中亮如明鏡,只說道:“既是老太太着了氣惱,方有此病,自然須得靜養。你仔細服侍,不要讓不相幹的人沖撞了老太太。待會兒老爺來家,你只照實說了就是。”寶蓮答應着,又看左近無人,便低聲道:“太太近來盤算着将表小姐給少爺做妾,已然說動了老太太。只是今日清晨奶奶那一席話,又讓老太太改了主意。奶奶倒是要留神些,老太太的意思,也還活絡的很。”

夏春朝聞說,微微一笑,颔首道:“好丫頭,我都知道。”寶蓮見狀,便知趣兒不語了,福了福身子,到裏面去服侍不提。

珠兒将夏春朝的吩咐傳遞下去,走到這邊來回話,說道:“已打發了福貴騎馬到衙門裏報知老爺。”夏春朝微微點頭,又道:“寶荷今兒狠吃了些委屈,你平日裏同她要好,去與她開解開解罷。”珠兒聽聞,連忙走去尋寶荷。

寶兒走上前來,低聲道:“奶奶,老太太今兒這病來的蹊跷?”夏春朝輕輕搖了搖頭,淺笑道:“少議論。”寶兒便不言語了。夏春朝在外間坐了片時,寶蓮出來倒水,見狀說道:“奶奶不如回去歇歇,老太太已睡下了,并無別事。”夏春朝笑道:“罷了,只怕老爺頃刻就要來家。我還是在這裏,候着老爺問話。”寶蓮聽出這弦外之音,也就一笑了之。

柳氏帶了女兒出門,大步往上房去。

才進房門,陸紅姐便怪叫道:“母親這是做什麽,拉的人手腳不沾地兒,胳膊也要扯斷了。”柳氏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扯斷才好哩,不知好歹的丫頭片子!”嘴裏說着,就同她一道走進內室。長春到茶上來,母女落座。

柳氏說道:“我是你親生的娘,你怎麽人前這等與我難看?我十月懷胎,含辛茹苦,好容易将你和你哥哥養到這樣大。這些年來受的苦惱,人看不見,眼淚夜夜打肚子裏流!誰曾想到如今,你們翅膀硬了,便不将我這當娘的放在眼裏。一個兩個,倒把一個外人放在心坎上。你哥哥在家時,行動便護着他媳婦,說都說不得一句。如今你哥出門打仗去了,便輪到你來護駕了。我倒不知,這夏春朝好在哪些?你們一個個都鬼迷心竅了!”

陸紅姐聽了這番言語,心中生出幾分煩惱,說道:“母親這話也當真可笑,誰是外人?嫂子可是咱們家三媒六證,堂堂正正擡進門來的,是明公正道的陸家媳婦!怎麽到了母親嘴裏,就成了外人?若照這樣說,那母親也是外人不成?何況,嫂子自來咱們家這幾年,上敬公婆,下睦姑嫂,哥哥不在家這幾年,多虧她操持內外,家業方才這等井井有條。合族親友但凡提起來,誰不說嫂子賢惠難得?這些也都罷了,想着嫂子沒來時,家中是個什麽光景。老太太并母親這些年置辦的衣裳頭面,老爺在外吃人哄騙,亂買些假古董,這些賬都記在鋪子裏,嫂子可有說過一字?旁的都罷了,就是哥哥尋那個缺,還有老爺場面上打點人情需銀錢使用,問着嫂子要,嫂子可有說過一個不字?分明嫂子是一心一意在咱家過日子,母親倒要說出這外三路的話來,真真叫人沒法說去。”

柳氏聞聽這一篇話,焦躁起來,當即斥道:“我教訓你,你倒派了我一大通不是。我這般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們兩個業障!這一家子大小,老太太同你嫂子是一個鼻孔出氣的,老爺是尊神仙不管這些雜事。我自家再不撐起來,還不知怎麽吃人活埋。論起來,雪妍是你表姐,同你還跟親近些。她進來做你嫂子,不比夏春朝強?你是豬油蒙了心了,這等幫着她!”

母女在這裏說話,外頭便有人來回道:“老爺回來了,正在老太太房裏,請太太過去說話。”柳氏聽聞,心中疑惑,問道:“老爺來家怎麽不先來上房?倒去了老太太的院子。”陸紅姐嘆道:“太太怎麽這等糊塗!老太太病着,老爺必是得了消息,特特兒趕回來的。不先去瞧老太太,倒先來看太太不成?”說着,連忙催促長春與柳氏收拾了,往那邊去。

卻說陸煥成本在衙門當差,忽聞家人報信兒,稱老太太病倒,連忙向上司告了假,就同家人騎馬歸家。

回至家中,陸煥成直奔後院。登堂入室,就見兒媳夏氏正在堂上坐着。

夏春朝見公公進來,趕忙起身問安。陸煥成同他這兒媳鮮少說話,此時更不多言,只問道:“老太太怎樣?早上臨出門時還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就病下了。”嘴裏說着,就大步進內,夏春朝便也垂首随後。

陸煥成行進內室,走至床畔,見老母卧于床榻,雙目緊閉,連連低聲喚了幾聲,陸賈氏只是不應。陸煥成越發急躁,轉頭見兒媳垂首恭身立在一邊,便問道:“你來說,究竟是怎麽了?”

夏春朝卻道:“在這兒說話只怕吵了老太太,老爺還是借一步說話。”

當下,陸煥成只得又同她出來。走到外堂上,夏春朝立住腳,便将大夫言語擇了擇道:“大夫說,老太太是着了重氣,氣惱傷身,方有此病。好在并不厲害,調養一陣便即大安的。”全然不提花膠一事。

陸煥成皺眉道:“重氣?卻又是怎麽個緣故?”夏春朝聽問,又低頭不語。陸煥成連連追問,她方才道:“媳婦不敢指摘長輩不是,老太太房裏寶蓮知道的清楚,老爺不防傳她來問問。”

這話音才落,外頭便響起一道炸雷般的聲響道:“還有什麽不敢?!我偏不信了,我如今難道連個丫頭也不能教訓了!”一聲落地,柳氏帶着人氣勢洶洶自外進來。

陸煥成先前聽了兒媳言語,此刻又見妻子這等來勢,便知今日之事必和她脫不了幹系。當即眉頭一皺,就要問話。豈知柳氏不待他問,便望着他道:“老爺也不必問人,我就全說了罷。”言罷,便将夏春朝如何不願納妾,如何來尋陸賈氏商議,如何被寶荷沖撞一事添油加醬述說了一番。又指着夏春朝道:“若非這蹄子不賢良,我又怎會來找老太太?怎會同小丫頭子吵起來?這樣不賢的媳婦,還留在家裏做什麽?不如早早休了,同勇哥兒再娶房好的來!”

斥責

柳氏這一言落地,滿堂衆人瞠目結舌,再無一人敢出一聲。堂上登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柳氏見沒人應聲,只覺威風,心中得意,轉眼又看夏春朝雙目含淚,面色蒼白,兩手絞着帕子,一副柔弱無主之态,越發不可收拾,又向陸煥成說道:“昔日你同夏家定親時,我便同你說過,這商戶人家女兒,就是上不得臺盤,又精算計。娶進門來,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你偏不聽。如今怎樣,鬧得這樣家宅不和!這樣的禍害妖精,不早早休了,還等什麽!今兒沖撞了老太太,明兒還不欺到我們頭上來?!”

她一語未休,陸煥成早已惱了,沖口怒斥道:“住嘴!滿口裏胡吣些什麽!”

柳氏雖同陸煥成情分不過爾爾,但多年夫妻,陸煥成于她還算敬重。便是往日尚未分家之際,她同弟妹口角,陸煥成也頗多回護。不想今日為着兒媳婦,陸煥成竟當着合家大小的面,這般呵斥自己,不覺一時怔了。 只聽陸煥成沉聲道:“老太太病着,不見你在這裏服侍,倒跑來嚷鬧,可見你素日為人!如今母親病重,我且不與你理論,你先回房去。自今日起,若無要事,就不要出來了。你既如此不賢,那便關起門來好生修一修你那婦德!”

柳氏被這一通訓斥羞得滿面通紅,站立不住,欲待回口,但見陸煥成滿臉怒容,她素來知曉他脾氣,再要嚷鬧下去,只會越發沒臉。當下,柳氏只得強忍了這口氣,扭身抹眼去了。

當真是: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陸煥成又向夏春朝溫言道:“你知道你婆婆,說話行事向來有些倒三不着兩,卻未必就有這個心。你倒也不必往心裏去,過上幾日便好的。”夏春朝垂首低聲道:“兒媳自然明白,必是兒媳平日有不到之處,方使婆婆這般憎厭。兒媳豈敢責怪婆婆?”

陸煥成見她恭順如此,心中滿意,點頭道:“既然老太太病着,我是個男子,榻前侍奉多有不便。這幾日,你便辛苦些。待勇哥回來,自然謝你。”

夏春朝聽公公言語,連忙回道:“侍奉祖母,乃媳婦兒分內之事,敢說辛苦?”陸煥成微微颔首,亦不再言語。 恰逢此時,寶蓮自內室出來,說道:“老太太醒了,請老爺過去。”陸煥成聽聞,當即擡步,乴進內室,寶蓮也随了進去。

夏春朝因無召喚,便不曾跟上,走去瞧了瞧寶荷。因她挨了打,送大夫去前,夏春朝私下囑咐也替她看了。趙大夫留了瓶藥,夏春朝進去時,寶兒正與她抹藥。 一見奶奶進來,兩個婢女連忙起身。夏春朝道:“都坐着罷,不必忙在這時。” 寶兒知曉她脾氣,便按着寶蓮不動,替她擦抹。夏春朝在旁看了一回,說道:“太太脾氣向來急躁些,今日又有些不痛快,所以打了你這幾下,你便多擔待着些罷。”那寶荷聞言,又抽噎道:“我是個下人,任憑太太怎樣,那是不敢抱怨的。奶奶素來待我們極好,既是奶奶吩咐,那更沒得說了。”夏春朝聽聞,便擡手撫了撫她頭頂,溫言笑道:“好孩子。”

那邊寶蓮走來說道:“老爺出來了。” 夏春朝聽聞,又連忙過去。陸煥成在堂上,見了她倒也并無別話,只說道:“老太太有話,說她身上也沒覺什麽不好,只是心裏煩悶,不喜人多。也不用那麽些人在這裏伺候,有寶蓮一個就是了,叫咱們都散了罷。她若有吩咐,自然打發寶蓮去尋你。”夏春朝見如此說,自然不能違背,便道:“老太太既有吩咐,那媳婦兒便先回去。”言罷,起身拜辭。

陸煥成颔首無話,夏春朝便領了寶兒回房。

回至房中,珠兒上來揭了衣裳,夏春朝在房中坐定,珠兒遞了碗茶上來,便問道:“老太太病的如何?我聽管家嫂子的言語,倒是含糊的很。”

夏春朝淺淺一笑,低頭吃了口茶,方才淡淡說道:“老太太除卻心病,大約也并無疾患了。”寶兒同珠兒對望一眼,寶兒問道:“奶奶這意思,老太太這次是裝病呢?”夏春朝看了她一眼,低聲笑道:“若說着了重氣,氣惱傷身,那還有點影兒。可那趙大夫說起近日補過了頭,那可是昧心胡說了。近來老太太除卻那一盅花椒排骨湯,哪裏還吃過別的補品?大夫雖不曾明言,卻是暗指此物。然而花膠一物,是個溫補的東西,最是平和相宜的。我雖不通藥理,但也知曉此事。想他一個醫家,卻怎麽這般妄言?必是老太太在裏頭示意的,橫豎診脈之時,除卻寶蓮服侍并無一人在旁,內裏情形如何,咱們一無所知。”言至此處,她端起茶碗,啜飲了一口。

珠兒聽聞,眼珠一轉,問道:“莫非……老太太是為了避這兩日太太說納妾的事兒,方才如此的?”夏春朝笑了笑,說道:“你倒說對了呢。”略停了停,又道:“日前太太來說納妾的事,那是讨了她口裏話的。那時候她已是準了的,今日太太私送財物一事發了,她又改了心意。但朝令夕改,難免使人齒冷,太太又最是個絮叨的脾氣。老太太向來好個名聲,哪裏肯這樣就落人話柄。不如索性病下,一人不見,倒也免了許多叨擾。”

寶兒聞聽此語,便笑道:“我說老太太平日裏疼惜奶奶,果然不肯随了太太的意呢。”夏春朝嘆息道:“若當真如此,也就不會有花膠一事了。老太太這般,乃是一箭雙雕。”寶兒聞言,連忙問道:“奶奶為何這樣說呢?若當真如此,老爺那般當衆訓斥太太,又将她禁足房內。老太太在屋裏睡着,又怎會聽不到,卻沒使人出來說呢?”珠兒心思倒比這寶兒慎密些,想了一回,問道:“莫非是為花膠一事?”夏春朝微微颔首,說道:“不錯,聽那趙大夫的言語,老太太這病的緣故,一則為氣惱,二來是補過了。豈不是直言便是我同太太一齊害她作病的?只是太太性子急躁,又無甚算計,竟而當着老爺面來老太太房中大鬧。此事倒出她意料,不然此刻只怕連着我也在聽老爺的訓斥呢。”一語未休,又嘆道:“果然我今早在老太太跟前弄使得一番小巧,老太太是看在眼中的。”

寶兒聽了這一席言語,咬牙道:“奶奶平日裏對老太太那等恭敬孝順,不過就是不願給少爺納妾罷了,她就這等拿捏奶奶!”夏春朝垂首不言,半晌方才微笑道:“左右沒人進來與你們當二奶奶,你們又怕什麽呢?”寶兒撅嘴道:“我是替奶奶委屈,誰又怕這個!我們這些丫頭罷了,本就是個聽使喚的命。可奶奶這些年又虧欠過他們什麽呢?”夏春朝沉聲道:“這也都罷了,好在如今家中銀錢都是我管着的,合家家人凡事也都聽我吩咐。我便不信,他們真敢如何。” 那珠兒嘆息道:“不知少爺何日才能回來呢。”

夏春朝聽說,不由微怔。之前陸紅姐曾向她說陸誠勇修書來家,下月歸來。她本要向婆母詢問此事,但如今家中既出了這樣的事,柳氏必然不會見她。陸賈氏又托病不出,陸紅姐所知甚少,她也不知要再向誰說此事。 當下,她只得長嘆一聲,靜坐不語。

陸煥成因看母親無礙,只在房中略坐了一回,就拜辭自往上房而去。

入得房中,便見一地碎瓷,滿室狼藉,原來柳氏歸來,滿心怨憤,将屋中器皿打砸一通,以為洩憤。

一見他回來,那柳氏雙眼泛紅,坐在椅上就抽噎斥道:“我同你做了這些年的夫妻,生兒長女,操持家務,侍奉公婆,就算沒些功勞,也總還有些苦勞。你不念夫妻恩情,到底也該看在孩子的面上,留些情面。今日你竟這等絕情,為着個小蹄子,當着一家大小的面,這等呵斥。明兒還要我怎麽出這個門?怎麽使喚那些個下人?!”

陸煥成見她撒起潑來,心中便有幾分不耐,只是今日之事自覺無情,只得勸慰道:“話雖如此說,你們婆媳兩個吵鬧成那個樣子,我不将你勸開,莫不是真個要休了媳婦?那才真成了大笑話。我所以叫你這幾日不要出門,也免得見面尴尬。我勸你也少要生氣,弄壞了自己的身子只是不值。”

柳氏見他話語轉圜,便趁勢道:“你一個兩個都怪在我身上,然而今日這事,倘或不是那夏氏不賢,又怎會鬧到這不可開交的地步?依着我說,還是早早将她休了,免得日後雞犬不寧,家反宅亂!”

陸煥成見她仍不死心,頓時不耐煩起來,說道:“媳婦好好的,又沒什麽大的過錯,平白休了人家卻怎麽算?鬧出去,豈不要讓街坊四鄰恥笑?她娘家也未必肯善罷罷休,若打起官司來,輸贏那是不可知的。輸了自然沒什麽好處,贏了又能怎樣?倒是白白砍了一株搖錢樹,如今這年成,好容易找這樣的親事呢!我知道你想把你那外甥女弄進來,什麽大不了的事,不成就罷了,哪裏值得這般大動幹戈。章家不過頂着個昔日的名聲,其實不過一個破落戶。幫不着咱們,反倒要去接濟。勇哥兒真讨了她,能得些什麽實在的好處?更不必說,勇哥兒極看重他這媳婦。你瞞着兒子把她攆了,待兒子回來還不知怎樣鬧哩!”

親戚來訪

柳氏卻不依陸煥成言語,又絮絮叨叨說起花膠一事,只說夏春朝害的陸賈氏卧病不起。

陸煥成聽不進去,只向她咬了一回耳朵,說道:“你且耐着性子罷,得多少好處呢!”柳氏磨了這半日功夫,怒氣漸平,又聽他說了那幾宗好事,也只好回轉了心意,笑罵道:“我也不知,你們陸家的人都有這麽些鬼心眼兒!也罷,今番就饒了這蹄子。我也沒那個力氣撕扯。只是她對我不恭,實在可恨。不教訓教訓,我心意難平。”陸煥成道:“我倒勸你省些力氣,好多着呢。”說畢,又勸了她一回。夫婦兩個低聲笑語了一陣,那柳氏方才罷休。

自此之後,陸賈氏便卧床不起,那柳氏也因陸煥成言語,閉門不出。陸煥成是每日要往衙門去點卯當差的,偌大一個陸家倒平添出幾分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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