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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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陸煥成将柳氏禁足,夏春朝倒不敢荒疏了晨昏定省,每日裏看望過陸賈氏,便到上房來問安。陸煥成雖不準柳氏出門,卻并未放話不許人來。那柳氏卻蓄意拿班作勢,只說老爺有話,将夏春朝擋在門外。便是陸賈氏那裏,也以身體不适不宜見人為由,屢屢不見。夏春朝倒也不以為意,仍舊每日恭謹如常。
這日,正當四月初一,陸家發放月例。
上房小丫頭忍冬領了銀子,走回房中就見長春穿着一件半舊翠綠對襟比甲,坐在炕沿上正穿針。忍冬走到炕邊,向她笑道:“姐姐,今兒放了月例銀子。因我娘前幾日病了,奶奶知道了,多給了我幾個錢,你替我數數。”長春聽聞,便放了針線,接過銀子一枚一枚替她數了,又用手帕子包了重又遞還她,問道:“你要怎麽出門呢?太太正沒好氣,只怕不會準你的假。”忍冬笑道:“奶奶說我娘病着,放了我半日假,吃了午飯可回家瞧瞧,晚飯前回來就是了。”長春聽聞也笑着點了點頭,說道:“你娘好些也罷了。”
忍冬将錢收好,便說道:“我只不明白,奶奶那麽好一個人,太太怎麽這等不待見她?早上她來與太太請安,又在門上立了半個時辰,太太硬是不準她進門。我瞧在眼裏,雖不好說什麽,也很為奶奶抱屈。”長春點頭嘆道:“連你也這樣說,可知太太為何嫌着奶奶了。”忍冬不明,只歪頭看她。她便問道:“你心裏覺着,這一家子誰是主?”
忍冬立時便回道:“自然是奶奶,家裏大小事都是奶奶主張。”一言未了,略停了停,自覺不好,又小聲道:“該是老爺?再不然,就是老太太為尊。可是他們二位都不管事,太太行起事來又很不着調。”長春便道:“這便是了,就是奶奶這等能幹,太太才恨着奶奶。”忍冬問道:“姐姐這話,我越發不明白了?”長春便笑着捏了捏她鼻子,說道:“你不明白就罷啦,少要胡言亂語,免得是非上身。眼瞅就要晌午了,你快到廚房拿了太太的飯來,伺候她吃了飯,你好回家瞧你娘去。”
兩人說到此處,只聽上房裏咳嗽一聲,便都沒了言語。忍冬就依長春之言,往竈上拿飯,回來服侍柳氏吃飯不提。
那柳氏在間壁,将這兩個丫頭的言語聽了個滿心滿耳,欲要發作,又沒個由頭,便暫且忍了。
午飯已畢,柳氏自往床上午休。長春知曉她這睡下沒一個時辰必不會醒,便自作主張打發了忍冬回家。
豈料,柳氏并未睡去,只盤算着忍冬去的遠了,便即翻身假作醒來,呼喚忍冬拿茶。長春未料她醒的這般早,雖滿腹狐疑,也連忙應聲倒了茶上去。柳氏不接茶,只望着長春問道:“我叫忍冬,怎麽你上來答應?那小蹄子又哪裏躲懶去了?”說着,又一疊聲喊忍冬。
長春笑道;“忍冬被老太太房裏的寶蓮叫去了,好似有些事煩她。”柳氏說道:“一個毛丫頭,能有什麽事煩到她?你現下就去将她叫來,說我要使她。”長春無奈,只好說道:“忍冬娘病了,她家去瞧瞧,晚飯前就來。”柳氏冷笑一聲,說道:“這又是誰做的主?我怎麽連個影兒也不知道!原來如今我房裏丫頭,都這等自作主張了。這小蹄子膽子竟這樣大,讨了誰口裏話了,就敢跑出去。這樣的丫頭,我不敢用。待她回來,就叫人伢子領了去。”說畢,只看着長春。
長春聽了這話,便知是兩人之前的言語被太太聽了去,只得一五一十講了,說道:“是奶奶放她家去的。”又連忙說道:“奶奶是看忍冬家裏着實是有事,便先放了她去。也沒多長時候,不過一兩個時辰,晚飯前就來的。”
柳氏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我不能出門,這蹄子是越發得臉了。連我屋子裏的丫頭,也敢這樣肆意指派,連問都不問一聲!”長春聽見這話,便賠笑試着說道:“奶奶倒是有心來問太太,太太不是不見奶奶麽?”柳氏被這一句噎住了話頭,半日沒發一字,臉上神色卻愈發難看。
恰在此時,寶蓮走來此間,說道:“老太太請太太過去說話。”這柳氏聽聞,心中暗道正有話要同這老虔婆說,便也再不管什麽老爺的禁足令,起來穿了衣裳便急匆匆往後院行去。
踏進後院,只見寶荷正在門上守着。一見她來,寶荷臉色一白,忙忙低下了頭去。柳氏見狀,一點無名火起,張口斥道:“賤丫頭,做這副樣子給誰看?!我是老虎,會吃了你不成!”寶蓮上來說道:“老太太在裏頭等着,太太還是少生氣,快些進去罷。免得老太太聽見動靜,才好了幾分的病又重起來,老爺回家呵斥。”柳氏聞言,方才罷休,自家摔了簾子進去了。
進入門內,就看老太太陸賈氏在上首圈椅上坐着,面色紅潤,精神矍铄,卻哪有半絲兒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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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上前道了萬福,便語帶譏諷道:“老太太病了這幾日,媳婦兒日日想來侍奉,只是不能夠來。原來那趙大夫的丸子藥這等神驗,沒幾日功夫老太太便已大安了,真真比觀音菩薩的淨瓶神水還好使些呢!”
陸賈氏聽聞此語,倒也不惱,只淡淡說道:“趙大夫的藥好呢此為一則,二來沒人在我跟前打雞罵狗、指桑罵槐,我心裏舒坦,自然就好的快了。”柳氏臉色頓時一沉,說道:“媳婦兒也不會說那繞彎子的話,就明說了罷。老太太之前分明已答應了媳婦,将雪妍納進門來,怎麽一日功夫不到,就變了卦呢?老太太不準呢,對媳婦說明白就是了,何必又弄出這神三鬼四的勾當,叫媳婦出乖丢醜!”
陸賈氏聽了柳氏一番诘責之言,先不說話,自家端了茶碗吃了一口,方才慢慢說道:“我平日裏就說你沒個算計,那醜是你自家丢的。若不是你平白無故将火灑在寶荷身上,又怎會讨這場沒臉?一個半大孩子,也值得你這般發落,這事兒統不與旁人相幹。旁的都罷了,我只問你一件,那日你妹子回家,你送了一包銀子與她,可有此事?”
柳氏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忽聞此問,不由腮上泛紅,臉上發熱,支支吾吾道:“不過是送了些吃食,還有我昔日裏自家攢的體己,哪有什麽銀子。老太太想必看差了。”陸賈氏冷笑道:“不是我親眼瞧見的,也說不上看差了。論是什麽,都是陸家的東西,你拐盜婆家財物去接濟娘家親戚,卻該怎麽說?”
柳氏低頭不語,陸賈氏又道:“那件事本無不可,只是看你這般行事,我只怕你柳家的女兒各個都失德如此,哪敢将她招進來?你那外甥女,生生是被你這姨媽給拖累了。”柳氏聽聞,連忙回道:“此事盡是我的不是,通不與雪妍丫頭什麽相幹。她乖巧文靜,家風最好。老太太最會識人的,那日才見她就那般喜歡她,可見這丫頭素日為人了,斷不要因着媳婦兒的過錯遷怒在她身上。”
陸賈氏不置可否,只吃茶不語。柳氏急了,還要再說,外頭寶荷卻施施然進來,報道:“二太太帶了二公子、三公子來看望老太太了,現在外堂上坐着。”
寶荷一言落地,那柳氏便滿臉不自在。原來這二太太便是那分家出去的陸炆立之妻周氏,這二公子、三公子便是陸炆立的兩個兒子:陸諱文、陸诤人。柳氏同周氏向來不合,分家之後大房二房頗不往來,唯有年節之時才上門走走。
柳氏此刻聽聞周氏攜子而來,自然很有些不快。
只聽陸賈氏問道:“誰在堂上陪着?”寶荷道:“是奶奶,奶奶打發我來問老太太示下,可能見客?”
陸賈氏笑道:“難得孩子們有心,莫不是我竟擋出去不成?你出去只說我這裏沒有收拾,略遲些時候來罷。”寶荷得了吩咐,便往外去。柳氏将嘴一撇,也不說話。陸賈氏說道:“待會兒你小嬸子進來,你卻少要言語,免得在這裏拌起嘴來,我不耐煩聽。”柳氏因有事相求,只得答應了。
堂上,夏春朝正自相陪幾位親戚。
堂上侍奉的丫頭上了香茶果點,夏春朝便笑道:“難得嬸嬸兒并二位叔叔過來,侄兒媳婦怠慢了,還望諸位勿怪。”她自然知曉這三人是為探望祖母而來,只是陸賈氏近日托病多不見人,不知能否相見。這周氏同自家婆母又頗多龃龉,亦不知其是否來意不善,故而一面寒暄,一面打發人到後院去問。
那周氏大約四十不到的年紀,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豆綠色素面比甲,松花色蓋地棉裙,向她笑道:“春朝說這話是外道了,算起來是我們來的唐突呢。”嘴裏說着,将夏春朝打量了一番,又笑道:“平日裏少見,原來春朝生的這樣俊俏,又是這等賢惠能幹,難怪這家裏四處井井有條,蒸蒸日上呢!”
偷窺
夏春朝聽了這話,淺淺一笑,說道:“嬸嬸謬贊了,這一家外有老爺,內有太太,凡事都提着我行,我不過幫襯一二罷了,哪敢攬這個功勞?”周氏笑道:“你們太太的為人,我自然知道,春朝又何必這等自謙?想必平昔度日,也受了不少委屈。”
夏春朝不接此言,只望着兩個堂弟,含笑問道:“二位叔叔現下在家都做些什麽?一向少見。”那陸諱文今年大約十八、九歲,倒同堂哥陸誠勇有那麽幾分相似,濃眉大眼,身材高大。陸诤人卻肖似周氏,容長臉面,長挑的身材,眉清目秀,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
聽聞堂嫂相問,陸諱文默不作聲,陸诤人卻性似腼腆,臉上微微一紅,垂首不語。
周氏笑道:“難為你還惦記着,諱文去年成了親,娶的是城南夢泉書館程夫子的女兒。姑娘溫柔恬靜,模樣也好,公婆跟前很知禮數,敬上睦下的,合家子人都說她好。今兒本說要一起來探望婆婆,只是她新媳婦未免害羞,聽聞這邊一大家子人都在,就不好意思來,只說改日再來拜望。其實她心裏,倒是很想來看看你。”
夏春朝聽了她說話不着邊際,本為問兩個堂弟如今做何生理,她倒先說起兒媳來,不由微微一笑,端茶輕抿了一口,未多言語。她進門之時,陸家長房二房已然分家,并不知這前頭的事,不過聽家中老人說起過些往昔舊事,也知這二房同公婆不合。今見她攜子前來,雖稱為看望祖母而來,究竟不知緣由,便言語留神不肯十分兜攬。
周氏又胡枝扯葉的說了一通,方才道:“諱文現如今跟他老子在鋪子裏學些生意道理,诤人還在學裏讀書。去歲上,他院試考中了秀才。先生說他文理甚通,舉業是指日可待的。我同我家老爺便叫他不必做別的,只在這一門上用心便是了。如今,還在學裏讀書。”原來,昔年陸煥成與陸炆立分家,陸家田産大半分與了長房,倒把一間行将關張的雜貨鋪子分與了二房。那陸炆立卻有幾分手段,左右周旋之下倒把那鋪子又重新盤活。如今一家三口,靠着雜貨生意,卻也能過得日子。
夏春朝聽聞,便笑道:“這般說來,堂弟倒是很有出息。若是陸家日後能出個舉人,也是光耀門楣。”陸诤人在下頭坐着,聽見堂嫂誇贊,臉上越發紅了。那周氏忙不疊接口道:“我和我家老爺也是這樣說呢。”
衆人寒暄了一回,便就無話可說。正在此無聊之際,寶荷自後頭過來,向衆人道:“老太太今兒精神好些了,可以見客。就請二太太、二公子、三公子過去罷。”
衆人聽聞,都連忙動身,一齊往後宅去。 這一路穿行過去,周氏不住四處打量,一雙黑眼珠子上下亂轉,見老宅整修一新,又擴建的深邃寬廣,往來家人成行,廄中騾馬成群,早非昔日分家時那蕭條之景,不由心中深深豔羨,暗罵婆婆不公。
這周氏在前走着,夏春朝因是晚輩,便稍稍退後,并不敢并肩而行。陸諱文、陸诤人兄弟二人則又在其後,陸諱文面無神色,一字不發。那陸诤人在夏春朝之後三步之遙,瞧見前頭堂嫂身形姣好,不覺低下頭去,不想恰巧又見她行走之時,裙裾之間弓鞋微露。陸诤人瞄見那一抹翠綠,臉越發紅了,一雙眼睛也不知放在何處為好。陸諱文在旁瞧出,低低斥道:“你怎樣?!休得胡思亂想!”陸诤人搖了搖頭,只垂首無聲。好在他這聲斥責聲量極低,夏春朝在前并未聽見。
衆人走到陸賈氏房舍之前,寶蓮正在門上候着,一見衆人到來,連忙打了簾子向裏面道:“二太太、二公子、三公子并奶奶來了。”一面就向衆人一一問安。
衆人拾階而上,進入內室,果然見陸賈氏正在床上卧着,柳氏在床旁相陪。 看衆人進來,柳氏當即起身。周氏先上來與老太太問安告惱,方才與嫂子柳氏見禮。 這妯娌向來不睦,如今當着婆母并小輩面前,少不得敷衍一二。周氏先問了柳氏安好,柳氏也淡淡應了一聲。周氏又命兩個兒子上來拜見祖母并伯母,寒暄已畢,衆人落座,寶蓮端了茶食上來。
周氏當先向陸賈氏開口道:“自打年裏回去,我心裏便一直記挂着婆婆,總想着來過來請安,只是家事繁忙,不得個空閑。不想婆婆這又病下了,媳婦兒在家聽見這消息,焦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諱文并诤人兩個孩子,也很惦記婆婆。故而媳婦今日特特兒帶了他們前來探望。”
陸賈氏微微一笑,說道:“你家中忙碌,我也知情。你又沒那許多人幫襯,凡事都要親力親為。當真不得空閑,不來也就罷了。咱們都是一家子人,又何必盡做這些面子功夫?”周氏聞言,臉色微微一沉,又旋即含笑問道:“婆婆得這個病卻是怎麽個緣故?之前我聽人說,怎麽好似是給人氣倒的?”言畢,又連忙笑道:“這一家子都很是孝敬老太太,大老爺是老太太的親生兒子,自是不必說的。勇哥兒如今不在家,就是在家也斷做不出這等不孝不悌的事兒來。紅姐是不必提的,素來是老太太的心肝兒。就是春朝這孩子,素日裏瞧着,也是大方懂事,溫柔和順一路的。這合家上下,誰能做出這樣的事兒來?”
周氏這一席言語,評述了長房上下一幹人等,獨獨漏了柳氏。那柳氏同她鬥了半輩子,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正要發作,卻聽夏春朝出言笑道:“嬸嬸這話确是不假,咱們陸家上下,哪裏有這樣不孝的人呢?不獨老爺、少爺并姑娘,就是太太連我也是一樣的心腸。我進門晚,是這家裏的小輩。凡事都不懂不會,都是太太從旁指點。我不知道的,太太都告訴我;我不會的,太太都提着我。若非這樣,這家子還不知弄到個什麽地步,哪裏就能夠這樣安安樂樂呢?”言罷,便走到柳氏身旁,恭恭敬敬的站了。
陸賈氏甚是歡悅,向周氏笑道:“你瞧,這家裏就如春朝丫頭說的這般,上下和睦,方有這紅火日子。”周氏讨了個沒趣兒,只讪讪一笑,說道:“老太太這般說,那自然是這樣了。我不過白說一嘴,倒叫老太太見笑。那人去給我報信兒時,我也啐了他一臉,就說怎會有這樣的事。必是人傳的訛了,再不然就是蓄意生事。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裏會生出這等事來。”
柳氏在旁聽着,倒沒話可說,只向夏春朝扯嘴強笑,并無言語。
少頃,那周氏又向陸賈氏道:“諱文的媳婦兒,今兒本是要一道來拜見老太太的。只是我們都出來了,家中無人。再來她性子腼腆,聽聞這裏人多,就不好意思來。只叫我上覆老太太,說給老太太請安,不要笑話她不知禮數。”陸賈氏笑了笑,說道:“小孩子家沒見過世面,原是常情,我卻怎會怪她?”說着,便看着陸諱文說道:“倒有一件,咱們陸家傳到你們這輩人,到如今還沒個一子半女,香火大事卻不可等閑視之。勇哥兒受朝廷號令,連年在邊關不得回來,那也就罷了。你卻要同你媳婦兒好生相處,早見子息好為陸家傳宗接代。”
陸諱文見祖母發話,垂手恭聆,又說道:“祖母教誨,孫兒記得。”
陸賈氏知曉這陸諱文向來少言寡語,點了點頭,亦不多言,只向陸诤人問道:“诤人如今在家做些什麽?親事可定下了不曾?”周氏正等她此言,忙不疊道:“诤人還在學裏讀書,去歲院試這孩子考中了秀才。學裏先生誇他天賦極好,發跡是指日可待的。所以,我家老爺也不叫他出去做什麽營生,如今還以讀書為業。”陸賈氏颔首道:“讀書也是個正經行當,诤人将來若能高中,得個一官半職,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兒。”說畢,卻咳了幾聲。
衆人見狀,連忙上前服侍。寶蓮倒了一盞溫水,夏春朝接了過去,親自服侍陸賈氏吃了。
一番忙碌已畢,周氏方又說道:“提起這親事,卻是為難。我們家中情形,老太太是知道的。要選好門第出身的姑娘呢,沒那個聘禮錢。但小門小戶的女子,上不得臺面不說,只怕還有些手腳不淨的毛病,輕易也不敢往家裏招。去歲上,也有幾個媒人來家說親,相來相去,只是沒個合适的。”
話到此處,外頭忽有人來報道:“鋪子裏夏掌櫃來了,求見奶奶,說有事商議。”
夏春朝聞言,便知必然是為鋪子裏有些生意,這夏掌櫃做不了主,來讨自己的意思。欲待要去,又恐祖母、婆婆責怪,只是不敢動彈。
陸賈氏便向她笑道:“夏掌櫃來找你,必有正事。你且去罷,不必只顧在這裏立規矩。”夏春朝得了這一聲,方才動身,向衆人欠身告退,往外去了。
其時,合家衆人皆繞床而坐,唯有陸诤人靠外。夏春朝往門上去時,行經他身側,帶起一陣香風。那陸诤人兩腮泛紅,只斜眼偷看,見她步履輕盈,走至門邊,伸出春蔥一般的玉指掀起門簾,徑自向外去了,獨留那石青色棉門簾子晃動不已。
打秋風
陸諱文在旁微有知覺,睨了弟弟一眼,趁人不察,以折扇向他腰中輕抽了一記。
陸诤人身子一震,擡眼看向哥哥,見他面沉如水,眸泛冷光,當即低下頭去,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卻聽周氏又向陸賈氏道:“……話雖如此,我倒也看好了一戶人家的姑娘。人物品格是沒得說的,只是出身略低了些。”
陸賈氏聞言,饒有興致道:“哦?倒是哪家的姑娘?可去提過了?”
周氏笑道:“就是京郊二十裏宋家莊上宋員外的女兒,今年年方十四歲。年前城裏出會,她同她娘來城裏看會,我會過她一面。雖還未曾及笄,倒生得一表人才,說話行事也很有規矩。我看着心裏喜歡,就托人打聽了這姑娘的生辰八字,與我家诤人很是相合。我同我家老爺,都十分中意呢。” 陸賈氏點頭笑問道:“這也是好事。只是你适才說她出身略低些?”
周氏答道:“不錯,這姑娘諸般都好,只一件可惜,不是正房養的。她親娘原是這宋員外嫡妻帶來的一個陪嫁丫頭,生了這姑娘沒幾日,就因産後失了調養死了。宋家太太便将這丫頭收在身邊,當做自己的女孩兒一般看養長大。這宋員外膝下有三個兒子,只有這一個女兒。”
陸賈氏想了一回,方才慢慢說道:“若是我沒記錯,這個宋員外同春朝是有些親的?” 柳氏見問,插口說道:“我倒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周氏向她笑了一句:“嫂子想必是忘了。”便轉而對陸賈氏笑道:“老太太的記性倒且是好。不錯,這宋員外是春朝的姨爹,那女孩兒還該問春朝叫一聲表姊呢。”
柳氏聞聽此言,不由看着周氏。只聽陸賈氏淡淡說道:“這也罷了,雖說是側室養的,但只為人好,那也沒什麽不可以。若當真是好,就打發媒人去說罷。這孫子一輩的親事,你同你老爺拿主意就是了,不必來問我。”她自知這二兒媳婦來此何意,便先拿話堵了她的口。
果然周氏面色一沉,半日才讪讪賠笑道:“老太太這話卻是怎麽說的,雖說咱們如今是分開了過,到底老太太還是家中長輩。當初勇哥兒娶親時,便是老太太放的話。怎麽如今輪到我們诤人身上,老太太就吝惜起這一句半句的來了?”說着,不待陸賈氏接話,便搶着道:“我們倒也想提親,然而宋家不比尋常農戶,宋員外家境殷實,雖是在鄉下居住,頗有些田産土地,膝下又只這一個女兒,便格外要些體面。我們不好貿然去提,沒合适的聘禮,倒恐唐突了人家姑娘。”
這一席言語落地,連這柳氏也聽了出來,原來這周氏今日過來,是為打秋風來的。 這柳氏雖平日糊塗,但一聽事關銀錢,那便分外明白起來。何況,今日來打這算盤的又是自己的冤家。
當下,柳氏拉下臉來,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既然沒那個聘禮,就不要自不量力娶人家小姐。一個側室女兒,又是丫頭生的,瞎充什麽千金小姐,也敢要許多聘禮?哪裏尋不出個好女孩兒來,定要揀這等出身低賤的女子,也不怕辱沒了自家身份!”
周氏聽了這幾句話,哪肯善罷罷休,亦冷笑道:“嫂子這話倒差了,春朝出身亦也不高,雖是正房養的,究竟是商戶女子,如今不也很好麽?可見以出身論人,實在不可取。何況那宋家小姐,還是正經的農戶人家的孩子。”說着,略頓了頓,又笑道:“當初迎娶春朝時,哥哥嫂子向着夏家跟哈巴狗兒似的殷勤的很,不就是看中人家家財富裕,嫁妝豐厚麽?那時候,也不聽嫂子說什麽出身不出身了。”
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氣沖肺腑。正要開口,陸賈氏卻捶床斥道:“罷啦,都少說兩句罷!晚輩跟前,也不怕笑話!”
周氏有事相求,一聽婆婆訓斥,立時閉嘴。那柳氏卻還喋喋不休道:“當初咱們分家時便已說定了的,往後兩家生計自理,各過各的,白紙黑字,寫的分明。哪裏有到分家的大哥這兒要聘禮的道理,當真可笑。”周氏也不言語,只盯着陸賈氏。
半晌,陸賈氏方才慢慢開口道:“老大說的話雖難聽些,理卻不錯。你們當初鬧着分家,我說了多少都不中用。現下既已分開了,自然是各家的管着各家的事兒。”說着,望了周氏一眼,又道:“話雖如此,你家中确有些難處。老二的那個鋪子,生意向來清淡,夠你們一家子吃用也就罷了,哪裏有多餘的錢盤纏?當初為諱文娶親時,家中又花了一筆,如今不打饑荒已是不錯了。”
周氏聽到此處,以為事有轉機,就要賠笑勸說。誰知,陸賈氏又道:“然而如今家中,我同你嫂子是都不管事了。家中大小事由并銀錢進出都是春朝打理,這事你倒還去問她一聲。”原來,這陸賈氏如今跟着長房度日,自然一心一計皆為着長房。何況,陸誠勇有現成官職在身,陸诤人的功名卻還是鏡花水月,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身為長輩不好過于偏向,便将夏春朝推了出來。
周氏聞聽此語,心中十分不以為然,暗道:你是家中長輩,一家只以你為尊。你吩咐一句,誰敢不遵不成?說出這話來,分明就是推脫之詞。當即笑道:“老太太說笑了,雖說春朝管事,但老太太說一聲,她還能不答應不成?我看春朝十分懂事,斷不會亂了這長幼之序。”柳氏哼了一聲,說道:“說的倒是輕巧,你們家裏沒錢,好像誰家有似的!這一大家子人,吃穿用度,全靠着鄉下幾畝薄田和城裏那間破鋪子——那才能榨出幾兩油水來?一年柴米油鹽下來,也剩不了幾個錢,偏還有這些親戚來夾纏不清。這般下去,只怕要吃個河枯海幹了!”
陸賈氏卻甚是不耐,面上又現出疲憊之色,說道:“我乏了,身子也還不好,沒有精神陪你們說話。你們到外間去坐坐罷,叫我也歇一歇。”言罷,便使寶蓮送客。
周氏見這婆媳二人一遞一句,一聲也插不進去。陸賈氏又下了逐客令,沒計奈何,只好起身說道:“既是老太太身子不好,我們改日再來探望。”便帶了兩個兒子出去。
衆人出了院門,周氏便一面走一面抱怨道:“老太太也當真偏心!當初分家,把好田都給了長房,只給我們那間破鋪子,這幾年不知怎樣難熬!如今他們日子好過了,也不說幫襯幫襯,好歹還是一門裏出來的兄弟。這樣将人往外攆,哪裏還見出個親戚情分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十根手指頭,咬着哪個不疼?這樣偏着長房,只要長長久久的才好,休要将來錯了腳!”
那柳氏因陸賈氏有話,也出了院子,跟在後面就聽見周氏的怨怼之言,當即揚聲道:“弟妹這話就錯了,咱們已是分了家了。這公道不公道,那時候當着裏長你怎麽不說來?這都過去幾年了,又翻起這個舊賬來。再則,分家分家,就是各吃各家鍋裏飯。肯幫襯的那是情分,不能幫襯就是本分,哪有這許多說的。再要論起親戚來,那倒可笑。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各個都接濟起來,哪裏能夠呢!”
周氏本就滿腹怨氣,聽了柳氏這番議論,頓時怒上心頭,冷笑一聲,說道:“嫂子這話原有幾分道理,但若是都不接濟,那也罷了。怎麽倒挑揀着接濟起來?放着本家兄弟挨餓不管,倒把外三路的娘家親戚放心坎上。既說艱難,又要給勇哥兒納妾,分明一個好兒媳婦,倒叫白白磨折,不知安的什麽心。”
這一言正戳中柳氏心中真病,登時一點紅自兩腮起,沖口就道:“我高興接濟哪個,我自家樂意!你們已是滾出這門去了,再要想回來分些好處,白日做夢!我就是把家裏銀子拿出去打水漂、布施僧尼,也輪不着你們!”那周氏不甘示弱,也一句一句的還嘴。這兩個是鬧了半輩子的冤家,哪裏肯相讓半步,拌來鬥去,險不動起手來。
二房兩個公子,不敢去扯伯母,只好拉着自家母親,長春又拼命扯着柳氏,方才令這兩個太太免了這一場不體面。
此時,早有人跑去向夏春朝報信。
夏春朝正同夏掌櫃在前堂上說話,聞訊趕來,将柳氏勸了去,倒也不及去理會二房一家。
周氏見鬧了個不歡而散,便罵罵咧咧往門上去。
陸諱文是個罕言少語的,并不置一詞。陸诤人卻面皮極薄,只覺母親當衆撕鬧甚至丢人,低聲道:“母親也忒荒唐了,借不來銀子罷了,如何能跟伯母動手呢?叫這一家人看着,成什麽樣子。”
周氏正在氣頭上,聽了這句話,便停了步子,将手戳在他額頭上,斥道:“沒良心的東西,我這般為了誰?!還不是你這個業障!如今沒有銀子,辦不得聘禮,上哪兒給你讨媳婦去?那窮三鬼四人家的丫頭,弄來有什麽意思?!”
陸诤人不善言辭,為母親斥責了幾句,便垂首不語。周氏又喃喃自語道:“宋家那姑娘是極好的,相貌出衆,性格也溫柔,更難得她家境殷實,将來陪嫁必厚。娶她入門,得多少好處呢!這樣的親事,實在難尋呢。”說着,又向裏看了一眼,啐道:“不過是攀了門好親,得意些什麽!”原來她看長房因娶了夏春朝入門,得了幾樁外財,日子風生水起,便也打起了這個主意。
她口裏正說着,不想一旁陸诤人卻細聲細氣道:“旁的都罷了,她能有嫂子半分好,就是萬幸了。”
贈簪
陸諱文聞聽此言,當即斥道:“她是你堂嫂,怎能這等胡言亂語!”陸诤人被哥哥一嗔,當即低頭,再不言語。
周氏卻不以為意,只說道:“這話倒也不錯,春朝那孩子的确很好,這也是長房有福。宋家那姑娘,雖不是長房養的,但模樣俊俏,為人也很乖巧聽話。若真能替你娶來,得多少好處呢!”嘴裏說着,見并無一人理會,只得帶着兩個兒子向外去了。
走到大門上,正巧碰上一乘轎子落地,章姨媽帶着女兒章雪妍下轎。
這幾人并不識得,陸家兄弟二人見一中年婦人帶着一如花似玉的姑娘下來,連忙避在一旁。周氏卻打眼過去看了幾眼,甚覺眼生。
陸家守門的小厮見了,忙迎上前來,陪笑道:“姨太太、表小姐來了,太太已等了許久了。”章姨媽含笑點頭,就帶了女兒邁步入內。 周氏在旁冷眼看着,待着兩人進去,便點手招了個小厮過來,問道:“這是誰家的親戚?我怎麽不識得?”那小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