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帖子也都使人送達了。各樣菜蔬酒食,已發了籌子打發人采買,陸續來家。”柳氏聽在耳裏,心中便添了幾分不悅,說道:“你就這等做主,也不知來同我商議商議。”夏春朝笑回道:“原是要同太太說的,只是距少爺來家已是時日無多,東西要的急,便不及告與太太。往日這樣的事,我也操辦過幾場,想也不會差了,故此就沒告訴太太。”
柳氏瞥了她一眼,不理這話,只問道:“既是遍請合族親眷,可有給你姨媽一家送帖子?”夏春朝笑道:“老太太的意思,既是咱們家裏的事,就不必去請這些外人了。故此,媳婦便不曾往姨媽家送帖子。”柳氏聞聽此言,氣結不已,放了筷子,沖口就道:“那是我嫡親的妹子,又是勇哥的姨媽,怎麽就成了外人?莫不是只有姓陸的能登門,旁人都不許來麽?那怎麽你又在這裏站着?!難道你姓陸?!”夏春朝面色如常,淡淡說道:“太太這話實在沒有道理,我是陸家的媳婦,自然是陸家人。若照此說,那為什麽太太也在這裏?”言罷,頓了頓又道:“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太太若覺不好,該問老太太去,實在問不着我。”言罷,眼見柳氏午飯将畢,便道:“太太且慢用着,我前頭還有些事,這裏就叫長春她們服侍罷。”一語未休,也不待柳氏發話,微微欠身作福,徑自出門去了。
柳氏氣不可遏,待要叫她回來訓斥,又思忖她未必肯回來,只在屋裏坐着生氣。
長春見狀,便帶着忍冬上來,收拾了碗盤下去。
柳氏坐在炕上,心裏盤算了一回,忖道:如今我一人孤掌難鳴,這一家子大小都是那賤人手裏收拾出來的,也沒個可商議之人。不如還是問問妹妹的好。當下主意已定,便向長春道:“這裏丢着,交予忍冬收拾,你到門上将素日聽傳跑腿的小厮叫一個進來。”長春聽說,不知這太太又要生出什麽故事,先不動身,問道:“太太要做什麽?”柳氏道:“往你姨太太家裏送個口信。”長春便道:“我勸太太還是省省罷,何苦去淘這個閑氣。老太太既吩咐了只請族中親戚,太太又何必硬往上撞?倒惹得一家子都不痛快,只叫二房的看笑話。”柳氏将眼睛一瞪,斥道:“小蹄子,我如今是連你也使喚不動了不成?!叫你去你就去,丫頭奴才,哪裏有這許多話好說!”長春見她耍起潑來,只好依言走去,喊了個小厮進來。
柳氏将那小厮叫到跟前,交代了幾句話,又給了他幾文錢,便打發他去。長春跟腳就要出去,柳氏一眼望見,就知是要送信的情兒,就開口喊住,說道:“你往哪兒去?今兒就在這屋裏,哪裏也不許你去,我有事要使着你哩!”又把忍冬叫到跟前,照樣發落一遍。長春無奈,只好罷了。
那小厮不過十二三歲,不知世事,得了太太吩咐,将賞錢掖在腰裏就出門而去,一路尋尋訪訪走至章家門上。
這章家因着家道艱難,進京之後,借柳氏之力,于臭水胡同賃了一所小院。這院子左間住着個皮匠,右舍是個賣魚的,整日污水橫流,腥臭沖天。若非如此,那章家卻再無力量租賃宅院。
這小厮才走至巷口,就覺一股惡臭沖面而來,掩着鼻子走到章家門首。
其時,章家用着的一個老媽子正在門檻上坐着剝豆子,眼見人來,便問道:“哥兒找誰?”那小厮捂着鼻子,囔聲囔氣道:“我是陸家太太使來的,尋姨太太說句話。”那老媽子一聽是陸家使來的,連忙向裏召喚了一聲。
只見章姨媽穿着家常舊衣,自裏面迎出來,笑道:“你們太太使你來,想必是有話說了。”說着,就要引他到堂上去。這小厮是在陸家宅子裏待慣了的,眼見這章家門首遍地泥污,裏頭又黑洞洞的,哪裏肯進去,連連擺手道:“不敢叨擾,那邊又還有事,不能久留。”便将柳氏交代的言語轉述了一番,便忙不疊的告辭要去。
章姨媽倒還一力挽留,又叫老媽子拿兩塊黃米面糕與他做下茶點心。那小厮不好推卻,只得接了,告辭已畢,轉身飛跑而去。
待出了巷子,這小厮轉頭張了張,見已看不着章家人,便将兩塊糕拿出來。但見那兩塊面糕,都拿黃紙包着,那紙上卻沾着幾塊油漬,聞一聞沖鼻一股油臭味。他哪裏吃這樣的點心,當即丢給了巷口的兩條黃狗,又深深納罕道:“這姨太太同表姑娘兩個,日常往我們家去,外頭看着也甚是光鮮,誰知竟窮到這個地步!怪道一遭兩遭的往我們家去打秋風,又一門心思叫女兒給我們少爺做妾。這樣的人,怎及得上我們奶奶半點兒,叫人怎麽看得起呢。”想了一回,又擡腿往家裏去,滿心裏十分鄙薄這章家。
章姨媽見這小厮跑的飛快,心中知局,面上也不提起,只向那老媽子吩咐了幾句,自回屋中。
章雪妍正于堂上坐着,就着日頭做些針線,見母親進來,也不起身,嘴裏埋怨道:“母親也真大意,我在這塊兒坐着,就叫那小厮進來。躲沒處躲,藏沒處藏,倒叫人家恥笑,往後怎麽往那邊去。”原來章家這院落淺窄,前後統共只兩層。
章姨媽冷笑道:“你也不必怨怪,人家不肯進來呢。賊奴才根子,狗眼看人低的,這等勢力!”章雪妍嘆道:“罷了,世情如此,母親往日在那縣裏還沒看夠麽?”章姨媽瞥了她一眼,冷笑一聲,說道:“你也不要盡說這些靠不着的話,咱們如今已是弄到如此了,家裏實在嫁不起你。偏你又是個心高氣傲的,尋常人家皆不放在眼裏,定要挑好的嫁。且不說那樣的人家肯不肯,咱們又往哪裏湊那個聘禮去!”章雪妍見母親念叨,便嗔道:“母親這話好不無理,婚姻大事乃為終身之計,怎可造次。難道我這樣一個人,竟要給那起窮漢做老婆不成?!”章姨媽哼了一聲,将陸家小厮所傳之事講了一遍,又道:“你表哥不日就要來家,你既不想過這窮日子,就要放出全副的手段本事,把他拿下來,才有你的好日子。這幾日我冷眼瞧着,那個夏氏不是個好相與的,只怕要礙事。你可想過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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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雪妍笑了笑,說道:“女兒聽世間有俚語稱,妻不如妾。這男子哪有不愛美色的,夏氏雖貌美,究竟是舊人。表哥同她做了幾年夫妻,那新鮮勁兒也該過了。我只消放一放手段,不怕他不進套來。”章姨媽笑道:“你倒拿得穩,只恐沒那般容易。你可知道,你姨媽家裏大小事由,土地店鋪,都在那夏氏手裏。我聽聞陸家家財,竟大半是她賺的。你想攆了她出門,人可未必舍得這尊財神。”章雪妍淺笑道:“便暫且讓她在那位上坐兩日,又怕些什麽。不是我說嘴,難道她行得,我便行不得?論才幹論人物,我比她差哪些呢?”
章姨媽聽了這句話,看天色不早,便起身道:“我去廚房吩咐劉媽炖雞,等你爹回來正好吃。你也別只顧在這裏說大話,倒好生想想往後的事。”言畢,就轉身往後面去了。
那章雪妍坐在凳上,擡頭望去,只見這屋中牆壁逡黑,家什陳舊,蕭條滿目,不覺嘆了口氣,甚覺老天不公。
原來,這章雪妍自負人物風流,月貌花容,又頗有一段聰明,便不肯安分度日。滿心只道自己該配一位清俊才子,守着萬貫家産,做一位豪門太太,方才不負了自己這般風流人物。誰知在那縣上被人捉弄,竟弄到這般地步。她氣生氣死,只是無可奈何。自來了京城,見了這花花世界紅男綠女,那心思更活絡起來,越發覺得這院子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她母女二人原本是沒主意的,豈料去了姨媽家拜望,竟而打探得知這姨媽對兒媳夏氏十分厭嫌。章姨媽還未開口,柳氏倒先提了這主意。
這事可在章家母女心頭,她二人還故作姿态,推拒了一番,方才應下。章雪妍雖已不記那表哥相貌如何,但看陸家家境富裕,也覺此事可行。
她滿拟此事有姨媽做主,進陸家大門做二奶奶是板上釘釘的事。誰料表嫂夏氏卻不是個好揉捏的,不知使了什麽絆子,硬生生将自己擋了出來。然而這話已是放了出來,如今這臭水胡同鄰裏街坊皆知這章家的女兒要給陸家少爺做妾,她已是騎虎難下。
章雪妍眼裏望着自家大堂,心裏念着前事,不禁暗暗發狠,唇角微勾,低笑自語道:“山高水長,咱們且走着瞧!”
暗流
卻言夏春朝因在上房受氣不過,擠兌了柳氏幾句,徑自走出門來。
珠兒正立在門外伺候,早已伏在窗上窺聽多時,一見奶奶出來,連忙跟上去。夏春朝也不看她,下了臺階,便往回走。
珠兒緊随身後,走了幾步,方才低聲問道:“奶奶今兒對着太太,回的倒很是硬氣呢。”夏春朝嘆道:“太太近來是越發昏聩了,說的話行的事都道三不着兩的。我心裏焦躁,又哪有那個耐性!”珠兒便打趣兒道:“待少爺回來,奶奶這心火也就沒了。”夏春朝聞言,回身看了她一眼,卻并無言語。
恰在此時,忽見大門上小厮飛跑進來,嘴裏嚷道:“少爺來家了,請太太奶奶堂上說話!”
夏春朝乍聞此言,便如晴空霹雷,心亂如麻,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張張就要往前堂上去。珠兒卻在後頭說道:“奶奶,還是先回去梳洗了再往堂上去罷,那衣裳也要換一換的好。”那夏春朝卻也不理這話,将手理了理鬓發,腳下步子絲毫不見遲緩。她青年夫妻,久別經年,相思磨骨,纏綿刻心,這焦慮之情,當真無可名狀。如今乍聞丈夫歸家,滿心只欲相見,将往日裏一應規矩禮法,盡皆抛諸腦後。
那柳氏在屋中也早聽聞消息,連忙命長春與自己穿了衣服,就要出門。
走到門外,恰見夏春朝已走到院門上,柳氏忙叫長春:“去把那小蹄子叫住!哪有婆婆還沒到,做兒媳婦的就先去的?!她就這等想男人不成!”長春心中不耐煩,又不敢違抗太太,便蓄意磨蹭,慢慢騰騰往前走,又小聲叫喚。夏春朝哪裏聽得到——便是聽到也做聽不到,一徑往外去了。
柳氏見着,嘴裏罵罵咧咧,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自帶了丫頭,往前堂上去。
夏春朝走到前堂軟壁後頭,便聽堂上有人說話。原來,陸賈氏一早得了消息,已先到了堂上。
夏春朝待要出去,一時卻又情怯起來,一步也邁不出去。便在此時,那柳氏已氣咻咻趕上前來,礙着人前不好發作,只剜了她一眼,便繞過軟壁走上堂去,夏春朝便也随在其後。
走上堂來,夏春朝一眼便見陸誠勇在堂下棗木圈椅上坐着。只看他一身甲胄,風塵滿身,許是因邊境風霜,軍中勞苦,周身皮色粗糙黝黑,面上竟還斜添了道刀疤。但劍眉星目,兩鬓如墨,兼且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倒比往日在家時更見英武。
夏春朝打量了一回,忽見丈夫也向自己望來,眸中含笑,微微颔首,不覺面上一紅,低下頭去。
陸誠勇見母親帶了媳婦出來,連忙起身,上前請安問禮,說道:“兒子久在邊疆,不能侍奉父母榻前,是為不孝,還請母親責罰。”言罷,便就躬身拜倒下去。
柳氏見兒子平安歸來,喜極而泣,一面抹淚,一面連忙攙他起來,要說幾句親熱言語,偏又一時哽了。滿眼望着兒子,抽噎無言。
陸誠勇便寬慰了母親幾句,扶她坐下,卻一手暗暗扯了夏春朝,将她拉在身邊。夏春朝向上福了福身子,便挨着丈夫坐了。
柳氏看了個滿眼,只是不好言語,便暫且壓了脾氣。
待衆人落座已畢,陸賈氏便在上首出聲道:“自古忠孝難兩全,你為國出力,戍守邊疆,乃是極榮耀的一件事。你老爺太太心裏都知道,看你在軍中出息,他們心裏也高興。咱們家世代忠良,你□□在世之時,便常說為人臣者,當為國盡忠,匡扶社稷,經世濟民,斷不可為兒女私情所阻。只可惜到如今,家道衰落,你能投效軍中,中興家業,也算衣缽傳承了。”
陸誠勇回道:“祖母教誨,孫兒時刻銘記于心,在軍數年,幸不有辱門楣。只是時刻記挂家中,今見老太太、老爺太□□好,家中安泰,孫兒也就放心了。”陸賈氏便笑道:“你不在家這些年,外頭有你老爺,裏頭倒多虧了你這媳婦兒,不是她起早睡晚,內外操持,家中怎得這等井井有條。你今回來,還該好生謝謝你媳婦。”
夏春朝聽聞此語,忙開口自謙道:“這都是孫媳分內應盡之責,老太太言重了。”陸誠勇卻笑道:“祖母既有吩咐,孫兒自當領命。”說着,轉頭向妻子一笑。夏春朝微覺不好意思,将頭微微一低。
衆人随意說了些家常,陸誠勇又問道:“怎麽不見老爺?”柳氏便道:“你老爺還在衙門當差,到晚上才能回來。”
正說話間,門上人走來報道:“姨太太領着表姑娘來了,正在門首下車。二太太領着兩位公子也到門上了。”衆人皆是一怔,陸賈氏笑道:“這倒是熱鬧,難得都到了一處。”連忙命人快請。
少頃,只聽腳步聲響,烏泱泱進來一群人,章姨媽攜着女兒章雪妍,周氏領了兩個兒子,都到堂上拜見老太太,堂上頓時有些水洩不通的光景。
衆人各自禮見已畢,堂上女眷男丁都在一處,甚覺不便,本要分室而處。還是陸賈氏說道:“都是一家子人,也不必講這些虛禮了,橫豎沒有外人在。你們往常又不識得,今兒倒正好見見。”柳氏道:“這卻如何使得,男女雜坐,成什麽樣子呢。”陸賈氏道:“都是晚輩,又怕怎麽,下不為例也就是了。你既恁般說,你就帶了姨太太她們到裏屋說話,我在這裏同這哥仨說說話。橫豎我老了,不怕那些個。”柳氏這才不響了。
原來,柳氏打的主意,是将陸誠勇叫到裏屋去,同自己外甥女好生親近親近——他們是姨表兄妹,倒也搪塞的過去。今見陸賈氏阻攔,只得作罷。
當下,陸賈氏将衆人來歷述說一遍,又使這幾個小輩序齒相見。那章雪妍坐在位上,一眼就看見了表哥陸誠勇。因自謂終身系于其身,便偷眼打量了一番,但見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色粗黑,劍眉入鬓,眸含冷光,面上又有疤痕,雖稱得上英武,卻有幾分怕人。這章雪妍乃是個閨閣嬌女,一心愛的是那文秀才子,哪裏見過這等武人,心裏便有幾分不喜,暗道:誰知表哥生的這樣怕人,險不把人唬死。母親有失打點,竟叫我跟這樣的人麽?想了一回,又将眼睛轉到表嫂夏春朝身上,只見她滿眼望着陸誠勇,一臉癡迷之情,不由輕啐了一口,暗笑她沒見過世面。只是看她今日穿了一條翠蘭绉紗掐金絲裙子,甚見華貴,不免又有幾分眼熱,只在心中盤算不已。
少頃,柳氏說道:“你們表兄妹分別,也有許多年不見了,這就見見罷。”
陸誠勇聽母親吩咐,當即起身。章姨媽也連忙推自己女兒。
章雪妍雖不大看得上陸誠勇,卻中意這陸家富貴,有心賣俏,邁着金蓮步,走上前來,朝着陸誠勇端端正正道了個萬福,又佯羞掩面,細聲細語道了句“表哥”。一時裏滿屋裏幾雙眼睛,都在這二人身上。
陸誠勇自然不知家中這段典故,只當是至親骨肉,也道了聲“表妹”,便即歸位,又同妻子攜手而坐。章雪妍平日裏自負姿色出衆,今見這表哥對己竟無半分留意,不覺心中生出幾分憤懑。當着人前,不好顯露,只得轉回母親身側。
陸誠勇便問章姨媽道:“姨媽幾時進的京?家中可都安好?”章姨媽笑道:“難為你惦記,我們一家子是上月月底到的。家中不幸,遭逢官事,幸得姐姐照拂,不然怎了?如今家中也都還好,只是你表妹終身尚無所托。我跟你姨父,每日心焦不已。”她這話便為試探之意,若陸誠勇相問下去,她便将那話引将出來。熟料陸誠勇并不甚在意,只道:“表妹一表人物,這親事自然是好尋的。姨父姨母不必太過憂慮,身子要緊。”一言未了,便又轉去同那兩個堂兄弟說話。
那陸諱文素來少言,只和陸誠勇略略攀談了幾句,将家中近況略微講了講,倒是把那章雪妍睃了個滿眼。看出她适才賣弄之情,心裏暗道:倒好一個雌兒,這等風騷,想不是正經貨色,倒要怎麽到手?盤算了一回,只是沒個主意。
當下衆人各懷一團心思,陸家廳堂之上,暗流波湧。
這般閑話幾回,轉眼已是晚飯時分,家人來報宴席已然齊備。那章姨媽卻蓄意起身做辭,陸家衆人哪有不留的道理?幾番強留,章姨媽便假意勉強應下,攜了女兒上桌。
陸家今日席面排了兩桌,女眷們便在花廳就座,男丁都在外堂上。陸煥成、陸炆立連着章姨父也各自到來,陸續上席已畢。
席間,周氏、章姨媽等人,因心懷不軌,不住誇口稱贊陸誠勇能幹,小小年紀就做得将軍,前程無量。把陸賈氏并柳氏聽得滿心歡喜,得意洋洋。
那章姨媽便道:“我是多年不見這外甥兒啦,誰知如今竟出落得這等魁梧,當真好一個男子!又有這段才幹,真是世間少尋。若是我家雪妍,将來得配如此夫婿,我也就心安了。”陸賈氏聽聞此言,只淡笑不語。柳氏連忙接口道:“這有何難處?妹妹既說我家勇哥兒好,想尋個這樣的女婿,如今眼前不就一個現成的麽?”她話未說完,一旁夏春朝早已聽得不耐煩了。适才堂上,她已見那章雪妍肆意留情,有意勾引自家夫婿,心中早有幾分怒氣,今又見這兩個長輩,不顧體面,飯桌上就要拉起皮條來,不将自己這個正室夫人放在眼中,便是再好的性子,也不由惱了。
當下,夏春朝打斷柳氏言語,微笑說道:“婚姻大事,豈能兒戲,也不用婆婆、姨媽這樣左來右去的打啞謎。既是表妹終身無靠,明兒我便叫媒人上門,選極好的人家供表妹挑選,如何?平日裏看表妹十分聰明,想必自己心裏早有主意。相配什麽樣的人,要多少聘禮,不如一應講來。沒人主張着你,嫂子替你張羅。你也不用怕臊,橫豎老太太、太太說的,這裏沒外人。有話你自管講來,誰還能笑話了你不成?!”一席話畢,衆人盡皆呆了。往常只見夏春朝溫柔含蓄,言行婉約,只道她性軟好捏,誰知今日當着這許多人面,講出這樣一番驚世駭俗之論。
夏春朝掃了桌上衆人一眼,見這一幹人皆被自己震住了,又存心羞、辱這章雪妍,含笑說道:“我倒想起來,我娘家有個世兄,生的倒是一表人才,家中也頗過得日子,才死了老婆,尙不曾續人。表妹這等人物,給他做個續弦,想也還使得。他家中米糧成倉,金銀滿庫。表妹嫁了他,倒是落得一世受用,強如為着衣食給人做妾,自降身份,讨那不自在去!”說着,旋即又問着章姨媽道:“姨媽覺得我這主意可好?姨媽若覺得好,我便讓我娘家嫂子說合去。姨父也是讀書為宦的,書香門第,想必是行不出豁出女兒皮肉、賺取自家衣食的下作事來。”
那章雪妍究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哪裏禁得住這等重話,當即羞慚滿面,存身不住,強推淨手,起身快跑出門。
才踏出院門,迎面走來一人。她心煩意亂,未看清路途,猝不及防,竟和那人撞在一處。
她今日腳下穿了一雙高低緞子鞋,站不牢靠,身子一晃,就要摔倒。那人連忙将她抱住,扶她站穩。
章雪妍立穩了身子,打眼一看,卻見一清秀男子,将自己摟在懷中,不覺羞紅滿面,連忙掙脫出來,低低問道:“哥哥不去吃酒,卻走到這裏做什麽?”原來此人,卻是陸誠勇的堂哥陸諱文。
叱罵
卻說章雪妍在席上,為夏春朝一席話羞辱的存身不住,匆匆逃席出來。走到院門,不防撞在陸諱文身上。
那陸諱文溜眼将她打量了一遭,眼見她面若桃花,眼含春水,想是席上吃了幾杯酒,一股春情不勝之态自內發出來,比之适才在堂上看時,更顯風騷。他上下打量了一通,又看她雙眼泛紅,便道:“我吃不得幾杯酒,又被他們幾個灌注了,故此出來走走,醒醒酒。”又低聲問道:“妹妹這是怎麽了,莫不是誰欺負了妹妹不成?”
章雪妍聽聞此言,頓覺委屈不已,鼻子一酸,眼裏珠光盈盈,偏又強自忍了,輕聲笑道:“橫豎那人你我都惹不起,哥哥又只顧問什麽?哥哥快些回席上去罷,仔細待會兒他們拿住了哥哥罰酒吃。”陸諱文見她巧笑嫣然,眉目傳情,更不可收拾。
恰在此時,柳氏使了丫頭長春出來尋章雪妍。章雪妍眼尖望見,連忙撇下陸諱文迎上前去,蓄意大聲道:“大姑娘尋我麽?我出來走走罷了。”長春見尋着了她,便立了腳步,說道:“姑娘原來走到這裏,倒叫我好找的。席上老太太、太太并合家子親戚都等着姑娘,姑娘還是快回去罷。”章雪妍道:“不過是出來走走,又慌些什麽,催的人手忙腳亂。”說畢,又不住回頭,卻見那陸諱文尙不曾去,仍舊盯着自己看個不住,倏地臉上一紅,回身走了。
陸諱文見丫頭走來,便知今日難得手,只得去了。
回至席上,只陸诤人問了幾句,陸諱文敷衍答道:“不過是被酒蓋了臉,到後院子裏走了走,淨手過就回來了。”旁人聞言,更不理論,也就岔開了。
那陸諱文坐在席上,滿心裏只念着适才所見之人,想及章雪妍那挑逗冶蕩之情,心癢難搔,只是不知如何到手。心裏盤算了一回,忽然憶起一件事來:看這妮子也不是個正經人,她既同她娘打那主意,日後想必要生出事來。我且耐性兒等上一等,待她把柄落在我手裏,又有那件東西在,不怕她不乖乖聽我擺布。如此這般想了一回,只當那章雪妍已在掌握之中,不由得意洋洋,倒同堂弟陸誠勇豁拳行令起來。
再言夏春朝一語激走了章雪妍,她卻穩坐席上,一雙妙目将席上衆人掃了一圈,便定在章姨媽身上。見她滿面羞慚,紅白不定,偏又索羅她,啓唇笑道:“姨媽可說,我這主意好不好?表妹也是恁大的年紀了,只顧留在家裏怕留出愁來。我家中如今見有個成年男子在,表妹這樣一趟一趟的來,不怕污了名節?”說着,忽又恍然笑道:“是了,我怎麽忘了。表妹如今是個望門寡,昔年誓作未亡終身不嫁的。這等志向,當真叫我等女子欽佩不已。表妹既有此志,必定是要謹守貞潔之身,再無凡塵雜念的了。那是斷然行不出出爾反爾、暗度陳倉、偷雞摸狗的下流事來。”
她這一席話,譏刺的章姨媽粉面發紅,繼而轉白,額上汗珠涔涔而下,饒是往日機智多變,此刻也失了應對。章雪妍立志不嫁,乃是初來便告與六親的——只為名聲起見。如今難道要自打嘴巴,同夏春朝争辯?何況,這夏春朝是個小輩,她若當堂發作,豈不是自失身份,丢了長輩的體面?當下,這章姨媽當真有幾分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光景。
章姨媽已然是窘迫難堪至極,夏春朝卻偏不依不饒,說道:“表妹既是節婦,就該愛惜自家名節。我家中現有成年男子,雖是骨肉至親,也該避些嫌。或者姨媽同表妹都是女中奇葩,竟不将世間名聲放在眼裏。然而我們畢竟是俗人,何況老爺少爺還做着個官,出門在外,官場走動,還要幾分臉面,卻不敢惹這個口舌是非。日後再叫人參上一本,說我家內帷不清,那我們可承受不起。姨媽帶着表妹,一窩子一趟趟的往我們家跑,不過是為家道艱難之故。這有何難,姨媽家中如今還需幾兩銀子度日,直告與我。我雖貧寒,擔負姨媽一家子衣食也還不算難事。免得姨媽牽腸挂肚,一日日往我們家來讨銀子!”
她這番話便如幾大記耳光,當面打在章姨媽臉上。既譏刺這母女不顧廉恥,明知家有外男,還要上來粘連。又明諷章家貧窮,只靠打秋風度日。那章姨媽臉皮再厚也覺存身不住,起身就要走,嘴裏還嚷嚷道:“她這等毀我們母女,我們還在這裏做什麽?!不如去了罷,免得礙人的眼!”
柳氏慌了,連忙起身,拉扯自家妹子,一面好言相勸,一面就罵夏春朝道:“你這娼婦,平日裏在家欺大滅小也就罷了。怎麽今兒連親戚也得罪起來?!還不快與你姨媽磕頭賠罪!”說着,見夏春朝坐着不動身,又叱罵道:“果然是商人女兒,上不得臺面!”
夏春朝不聽這話也還罷了,一聞此言,那怒氣更如潮湧。當即柳眉倒豎,再不管什麽禮法規矩,向着自家婆婆張口喝道:“商人女兒又如何?!這一家子裏裏外外衣食用度,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我賺來的?!我進你們家門時,這家中窮的恨不得當褲子,連姑娘要做個鞋腳,也要問我讨布!我在家時,雖門第不高,也是終日錦衣玉食、父兄捧着長起來的,哪裏過過你們家這等日子。但我進門至今,可有皺過半絲兒眉頭?我自認進了你們陸家,就是你們陸家媳婦,一心一計幫着你們度日。家中貧寒,我自當了妝奁,又問娘家借錢,湊本錢做買賣。初時生意清淡,我四處張羅,每日東奔西走,在外頭吃了那許多苦頭,說不得的苦惱。但我歸家來,你們只笑話我抛頭露面,哪裏問過我一聲!鄉下那起佃戶,不是我一個一個壓服他們,一筆一筆同他們算賬,他們便這等安分連年交租了?好容易松快些,少爺又說要往軍中覓前程,需銀錢使用。我未曾說過一個不字,賠光了自家的嫁妝。更不用說,這老宅翻修擴建,鄉下置辦莊院産業等事。如今你們受用了,兩腳踏住平川路,卻要再弄人進來撐我的窩,還笑話我是商人女兒。沒有我這商人女兒,你們一家子老小喝西北風!”
她一氣兒說了一大篇話,略有些氣喘,停了停又指着柳氏面上道:“當日,是你家當家的男人到我家提親。我父親還未必答應,是你家男人嬲着定要結這門親!那時候你怎麽不說我門第低來着?!如今你既要挑剔,叫陸誠勇拿休書來。把賬算明白了,我離了這門戶,咱們大夥散個幹淨!”
夏春朝這一番狠話,便如憑空一道炸雷,将一桌上衆人震的呆若木雞。唯有那小姑子陸紅姐,照舊飲酒吃菜,只當此事與她無幹,偏又夾在裏面不時說道:“太太也忒糊塗了,怎麽盡幫着外人欺負嫂子?叫人眼裏看不過。”
柳氏又急又氣,偏夏春朝說的又句句在理,将這家短處揭了個幹淨,本就是個智淺之人,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擡手打陸紅姐道:“偏你這小蹄子也來湊熱鬧,哪裏有你說話的地兒?!”那陸紅姐便怪叫起來,嚷道:“母親今日怎麽了,罵完了兒媳打女兒?莫不是只有娘家親戚才是嫡嫡親的,我們都成了外人了?”
陸賈氏在旁看了半日,眼見夏春朝已是惱的急了,再要彈壓,只怕她竟不認起人來。到底年老之人,見多識廣,先不同夏春朝說話,只向陸紅姐道:“你嫂子吃了幾倍酒,想酒意湧上來了。你快叫你嫂子消消氣,今兒是勇哥兒歸家的好日子,別掃了他的興。”一面便向夏春朝溫言撫慰道:“好孩子,你且不要這等生氣。并沒那些事,誰要弄人進來,祖母第一個不答應的。想必是你聽岔了,倘或真有,那也是她自家背晦,豬油蒙了心了。你是個極聰明懂事的好孩子,何必同這樣不知事的愚人計較?倒沒得失了自家體面。你且吃了我手裏這盞酒,便當我給你賠不是了。”
原來着陸賈氏自知夏春朝同陸誠勇夫妻情好,看在陸誠勇面上,她也斷然不肯做絕。便先将陸誠勇搬出,又将柳氏踩上幾腳與夏春朝出氣,繼而自降身份以祖母之尊,竟向孫媳賠罪,滿拟熄她這腔怒火。
夏春朝雖一時氣盛,講出休書一語,但這休棄乃是一件極羞恥之事,良家婦人誰肯擔此惡名?又見柳氏同章姨媽沒了聲息,躲在一旁小心翼翼,陸賈氏倒上來賠不是。雖明知其有意息事寧人,她倒也不肯将事鬧大,竟至無可回頭,也就移船就岸,接了陸賈氏手中酒杯,仰脖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