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不由面上泛紅,張口說道:“今日看在老太太面上,此事暫且不究。往後但要誰再提起,那我斷然不依!”

陸賈氏見她吐口,面上菊紋舒展,就笑道:“你且放心,有祖母在,再有那爛嘴爛舌的提那沒廉恥的事,我必定打她板子!”

相會

陸賈氏安撫了夏春朝一陣,又想着柳氏道:“我知道你平日裏言行就有些幾分颠倒,想來不知你底下同你媳婦兒說了些什麽不着調的話,今兒竟惹她當着親戚面上說出這樣的重話來。既是你将她氣着了,我雖是你婆婆,也不好護短,手心手背都是肉,十個指頭咬着哪個都疼。如今你便聽我一言,與你這媳婦兒賠上個不是。她看在我面上,必不會再與你這做婆婆的難堪。你不要只顧執拗,弄得她當真惱了,我便不管了,憑你們鬧去。”

柳氏聽陸賈氏言語,竟叫她這當婆婆的與兒媳賠禮,登時氣了個仰倒。然而她四下環顧,只見夏春朝寒着一張臉,坐在位上,正眼也不望自己一眼;女兒陸紅姐坐在一旁,只顧向她低聲勸慰;親妹章姨媽躲在了一旁,自是沒她說話的餘地;章雪妍此時更不知了去向。滿屋子人竟尋不出一個能為她說話撐腰的,陸賈氏又立迫着她低頭。她本是個沒見識的婦人,日常聽人撥弄慣了,這會兒便如那沒腳的螃蟹,一時也沒了主意,當下只得含恨忍氣,走到夏春朝身側,小聲說道:“原是婆婆的不是,婆婆有了年紀,媳婦兒就恕了我這遭兒罷。”

夏春朝睨了她一眼,兀自不肯松口,只冷笑問道:“婆婆在跟我說話麽?我一個商戶女兒,哪裏敢受婆婆大禮?婆婆既說錯,那可知是錯在何處了?”柳氏咬牙切齒,半日說道:“我豬油蒙心,老背晦,枉口诳舌,編排媳婦兒出身。媳婦只看我老的份上,能寬恕便寬恕罷。”

夏春朝見她當着衆人的面,面紅耳赤的吐出這幾句話來,料知已是滿頂了。又見陸賈氏一力周旋,心中怒氣也漸平息,方才颔首淺笑道:“既是婆婆這等說,那就好了。只是納妾一事,又怎樣?”柳氏切齒道:“就依老太太所言,往後再敢提起,定打不饒。”

夏春朝方才心滿意足,不言語了。

陸賈氏見她面色轉霁,便張羅着衆人坐下。那章姨媽咂着嘴,挨着柳氏淺淺坐了,低垂着頭,戰戰兢兢,一聲兒也不敢言語。柳氏也自愧無禮,又被夏春朝震懾,也走下席來,招呼丫頭斟酒布菜。她不慣張羅,又覺當着家人丫頭的面向兒媳下氣賠不是,失了顏面,便将一張老臉憋得通紅。夏春朝只做不見,坐在位上,正眼也不看她。

恰逢此時,章雪妍自外頭搖搖進來。眼見此景,她滿面詫異,問道:“這是怎的了?才出去一時功夫,姨媽倒起來張羅了,表嫂卻在這裏坐着。”

夏春朝見她進來,面上粉光融滑,便知是在外頭哭了一場,又看她面上淚痕全無,便猜必是在左近聽觑了方才進來的。因聽她這兩句話來意不善,當即一笑,說道:“表妹回來了,我适才同表妹好好的說話,表妹卻忽然離席而去,卻是何故?”那章雪妍不答反問道:“素來聽聞表嫂孝順賢惠,知禮守矩,怎麽卻眼看着婆婆忙碌走動,自己倒這般大喇喇坐着?我在別處,卻不曾見過這個樣子的兒媳婦呢。”

夏春朝颔首冷笑道:“這世上你不曾見過的事情,還多的是呢。表妹是姓章還是姓陸,倒管起我們家裏的事來。一個未出閣門的姑娘,手臂卻伸的這樣長,不嫌害臊麽?”說着,她微微一頓,将頭一點,旋即笑道:“是了,我又忘了。表妹該是姓劉才對呢。”

那章雪妍聽見這幾句話,只如當面砸在臉上。她本欲借孝道之名,給夏春朝安上一條大罪。誰知這夏春朝平日看着和氣柔順,此刻卻像支月白玫瑰,紮起手來。說出的話,字字不留情面,句句直往她痛楚刺來。饒是她平日裏油滑多智,到底只是個沒出門的女孩兒,那臉面還是要的,登時被刺的臉上滾燙,說不出話來。

章姨媽見女兒窘迫,連忙來救,張口道:“雪丫頭,快過來。你嫂子同你玩笑,你卻不可認真的。丫頭才燙的滾熱的酒,你且吃一盅。”章雪妍見母親遞了臺階過來,忙移步過去,挨着章姨媽坐了,就垂首不言。

只聽夏春朝正色道:“姨媽這話卻錯了,我何曾跟表妹玩笑?表妹既然頂着節婦的明兒,還該自重些的好。”一席話說得這三人讪讪無言,陸賈氏又竭力周旋了一回,衆人方才不提了。

因這一場大鬧,席上一幹婦人早沒了吃酒的心思。陸賈氏便推年邁體乏,下席回房歇息。柳氏也連忙說酒夠了,攜了章姨媽母女一道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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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見衆人散了,便将幾個管家媳婦叫來,吩咐道:“領人收拾席面,将今日用的一應器皿都好生收了入庫,回頭我查。”說畢,就帶了丫頭下來回房。陸紅姐也忙走下桌來,上前挽了嫂子的手,兩人一路向後去。

路上,陸紅姐便向夏春朝笑嘻嘻道:“嫂子今兒當真威風,把那對不要臉的母女給罵退了呢。就該好生整治一番,不然她們還真當自己是這家的人了呢。”夏春朝看了她一眼,也笑道:“好歹也是你姨媽表姐,你倒這樣貶損她們。”陸紅姐撇嘴道:“她們算什麽親戚,十多年不見一面,在外頭弄出事來,灰頭土臉的回來投奔,終日靠打親戚的秋風度日。她們不知感戴倒也罷了,人既弄到這個地步,就該安分些,誰似她們一般,竟要來挑唆人家家宅不和。放眼世間,我還真不曾見過這樣的親戚呢。”

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你心裏的主意倒是拿的定呢。”陸紅姐道:“我也沒什麽主意,卻只知道一件,嫂子是一心一意為家計打算度日的。誰欺負嫂子,我便不能容她。”二人說着話,轉過院門,夏春朝忽而憶起一樁事,問道:“今兒怎麽不見嬸嬸過來?”陸紅姐笑道:“嫂子是忙忘了,昨兒叔叔家來人說,嬸嬸染了風寒病下了。還是嫂子打發了人去探望,送了一包咱家蒸的糕呢。”夏春朝聽着,也笑道:“叫她們鬧的,我也昏頭昏腦起來。”眼看到了屋門首上,便讓陸紅姐進去坐。

陸紅姐推辭笑道:“哥哥今兒來家了,想必一會兒定有許多體己話要同嫂子說。我在這裏,礙他的眼麽?”說着,一笑去了。

夏春朝走回屋中,寶兒上來接衣裳,遞茶與她吃,又說道:“今兒吃酒,倒是散的早。”珠兒笑道:“能不散的早麽,鬧了好大一場呢。今兒咱們奶奶,當真是揚眉吐氣了。”寶兒連忙問道:“什麽緣故,我在這裏竟一點兒風聲也沒聽見呢。”珠兒便将今日席上之事告訴了一遍,又笑道:“你是不曾瞧見,奶奶席上好不威風,太太被喝斥的不敢言語了,連着老太太也要下來敬酒賠不是呢。那兩個外頭來的,更不必講了,都當了縮頭王八。那個什麽表姑娘,還要上來跟奶奶說嘴,叫奶奶一頓嘴巴打的,臉掉在地下拾不起來了。”

寶兒聽了,也拍手叫好道:“就該這等,我平日裏便說咱們奶奶太好性了。這起人看着奶奶溫柔,就以為好欺負,一個個都爬到頭上來。太太也就罷了,橫豎是個長輩。那兩個外八路的親戚又算什麽東西,也都做起主來了。才吃了兩日飽飯,便要興風作浪的生是非。今兒倒要叫她們知道知道,這家裏到底是誰做主!”

夏春朝坐在椅上吃茶,也不理她們兩個談論,停了片刻,便說道:“少爺在外頭吃酒,未必就吃了飯回來。你們兩個誰到廚房去一遭,拿兩個雞蛋,一把挂面,幾顆青菜回來,我有用。”珠兒因陪她走了一日,就躲懶不肯去,推了寶兒出去。夏春朝見她耍滑,打發了寶兒去廚房,便向她笑道:“既是寶兒去了,你便在廊下與我生爐子罷。”珠兒聞說,哀聲連連,只好去了。

寶兒拿了菜面回來,珠兒也扇旺了爐子。夏春朝便使一口自家屋裏用的黃銅小鍋,打了半鍋水擱在爐上。少頃水滾,她便叫珠兒使火溫着,只待陸誠勇回來。

這般過得片時,陸誠勇自前頭施施然回來,上來就要摟她。

夏春朝接着,便覺沖面一股酒氣,又看兩個丫頭躲在一邊,擠眉弄眼的嬉笑不已,便紅着臉推了他一把,嗔道:“才吃了酒回來,不洗不漱就要來鬧人。又在丫頭跟前,成什麽樣子。”陸誠勇嘿嘿笑道:“我知道你那樁毛病,既是你嫌棄,我這就洗漱去。”一面就呼喝丫頭要水。

夏春朝喊住他問道:“你吃了飯不曾?”陸誠勇道:“席上只顧吃酒,哪裏吃得飯來。”夏春朝便點頭道:“你去梳洗,我煮個青菜面給你吃。”

原來适才席上雖同婆母大鬧了一場,但那事說來終究是婆婆不顧廉恥,同她并沒什麽相幹。又見丈夫才進家門,雖有心同他商議家事,卻不忍掃他的興致,便暫且壓下不提。

打發了陸誠勇去,她先将一只雞蛋磕破,向鍋中開水裏打了個散蛋花,又将面下入。待面熟至八分,又将另一只雞蛋打入,卻不打散,就做了個荷包蛋。只看面蛋俱熟,方才将青菜燙入,就起鍋裝碗,放了幾顆鹽粒,些許香醋,又略點了幾滴香油,親手端了進去。

那陸誠勇也換衣梳洗畢,看妻子端了青菜面進來,連忙于桌邊坐定。

夏春朝将碗放下,陸誠勇打眼看去,只見那青瓷碗中汪着一汪碧水,銀絲盤繞,青菜漂浮,其上還卧着一只圓滑白潤的荷包蛋,香氣撲鼻,當真令人食指大動。

夏春朝執箸挑起一根面條,遞在他口邊,笑道:“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這次要長長久久的才好。”陸誠勇向她笑道:“我在邊關時,一心只想你這段手藝。”說畢,便就着她手吃了一口。果然清香滿口,便接過筷子,大快朵頤,一碗青菜面登時全入五髒廟。

吃過了面,寶兒端了漱口清茶上來,珠兒收拾碗筷。陸誠勇漱着口,一眼一眼的只看着夏春朝。

夏春朝正替他收拾褡裢,沒空理會,忽覺一陣眼花,眼前天地倒轉,原來陸誠勇竟将她攔腰扛起。她不防此變,登時慌了,張口斥道:“這是做什麽,青天白日就這樣沒正經的,還不快放我下來!”那陸誠勇卻哈哈一笑,朗聲道:“你相公在邊關當了幾年和尚,好容易歸家,正要同娘子一敘別情。娘子就這等忍心不成?!”言罷,大步向裏屋行去。

寶兒珠兒兩個丫頭,眼見此等情形,連忙帶了門出去了。

謀劃

陸誠勇扛着妻子,一路行至床榻,撒手将她丢在床上,就要解衣上榻。

夏春朝跌的鬓亂釵斜,紅着臉望他嗔道:“才到家,體己話還沒說上一句,就要來動手動腳,我真沒見過似你這等涎臉的。”陸誠勇皮着臉笑道:“我忍了這些年的辛苦,娘子也該體諒着我些。娘子先将就則個,寧可明兒起來同娘子磕頭賠罪。”一言未畢,脫了衣裳,就欺身上來。

夏春朝雖嘴上強硬,卻不過腼腆羞赧之言,才經挨身,那身子便早已酥了,也就不去阻他。二人連床帳也不及扯落,就翻身滾在一處。

這兩人久別重逢,又是青年夫妻,今日逢上正如久旱甘霖、幹柴烈火,恣意纏綿不已。這陸誠勇是個武人,終年于邊關打仗,日日打熬身體,精力自不可與等閑相較。夏春朝是個閨中少婦,身子嬌嫩,如何能與其匹敵。被他壓着足足繳了三次降表,陸誠勇方才笑納受降。

好容易雲雨初歇,夏春朝伏在他膛上,一頭烏雲散亂,兩頰潮紅,睜着一雙水眸,柔聲嬌嗔道:“就不知道疼惜人些,瞧瞧這身上被你揉搓的,皮也要掉下來了。”原來這陸誠勇日常耍槍弄棒,指節粗大,皮粗肉燥,生的一手老繭,夏春朝那緞子樣的皮膚,哪裏禁得住這等搓弄。情濃之時,倒還不覺,此刻閑下來,便覺生疼,遂蓄意向他撒嬌。

陸誠勇笑道:“哪裏搓壞了,讓相公瞧瞧。”說着,就要掀被。夏春朝唯恐再起戰端,連忙推了他一把,按着被子,睨着他說道:“這個樣子,倒像個涎皮賴臉的黃頭小子,再不能好好說話了。”言罷,又望他身上瞧。見他精着身子,胸前臂上,新傷舊痕遍布,皆是刀創箭傷,又覺心疼不已,咬牙道:“這是怎麽弄的,身上倒沒一塊好的地方了。”說着,又撫着一道才長起的嫩紅新肉,輕聲問道:“還疼麽?”陸誠勇微微一笑,摟了她道:“都是老傷了,不礙事兒。邊境戰事頻起,此不過家常便飯,且不甚要緊,你也不必憂慮。”夏春朝心疼丈夫,只說道:“早知這等,當初我說什麽都不會給你銀子往軍裏謀缺去。咱們家又不短了吃穿,有莊院店鋪,料也過得日子,強勝這刀口上的營生。”

陸誠勇摩了摩她頭頂,淡笑道:“話雖不錯,然而我這樣一個堂堂七尺高的漢子,終日在家飽食,無所事事,卻要娘子出外辛苦,成何道理?我知娘子賢惠,向來不言語,我卻心下不安。娘子在家中這等辛苦,我定要讓娘子做個風風光光的将軍夫人,方才算對得住你。”夏春朝卻道:“夫人不夫人的,那也沒什麽要緊,只是你人平安便強過萬般了。我往日在家,聽我弟弟讀書,裏頭有一句舊詩,說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那時不解其意,如今可真真切切知道這個中滋味了。”

陸誠勇聽的心裏喜歡,向她頰上親了一口,就道:“娘子既這等想我,我也一般的思念娘子,娘子就再将就将就罷。”夏春朝聽得滿臉臊紅,啐了一口,斥道:“好好說着話,就扯出這些風言風語。幾年不見,你在邊關倒學的浮浪了!”陸誠勇便笑道:“也不是浮浪,只是餓得久了,難免有些肚大。”夏春朝蓄意取笑,又有試探之意,便問道:“我往常聽聞,朝廷憫邊境官兵寒苦,置有營妓服侍。眼前見有現成的,你難道不會去解饞?我便不信,你熬得住麽?”陸誠勇先自笑道:“嫌髒,再不曾去過。她們又哪裏及得上娘子半分。”夏春朝聽了這話,倒很喜歡,又問道:“那你怎樣呢?”陸誠勇便笑道:“逼得實在急了,只好勞動五姑娘伺候了。”夏春朝先不解其意,問道:“哪裏來的五姑娘?”繼而會意,向他身上打了一下,就不言語了。

陸誠勇哈哈一笑,摟了她腰身,又點頭嘆道:“她們也都是些可憐人。本也都是良家婦女,不過是父兄犯法,反而連累她們,其實與她們何幹?我初到軍營那月,恰巧別處遣來一批營妓,中有幾個死活不肯下車。被監軍将一個拖将出來,擲在地下,一劍斬了。下剩的那幾個,各個都吓得魂不附體,再不敢不聽號令。自此往後,軍中兵士得了假便往她們帳裏鑽,此方才去彼方又來。不過三五月功夫,這些女子都被消磨的不成人樣。她們本是戴罪之身,誰理會她們死活。得了病,又不肯給治。我在邊關幾年,這營妓換的倒比兵士還更勤快些。我瞧在眼裏只覺凄慘,雖無力拔救,卻也實在不能再去折辱她們。”

夏春朝雖早知營妓一事,卻不知這裏頭竟有這等慘事,一時竟不知說何為好,只伏在自家丈夫身上,默然不語。

陸誠勇攬着她香肩,将下颚抵在她頭頂,低聲道:“他日我若得權,必設法廢除此制。”夏春朝點了點頭,雖覺此事渺茫至極,卻也不肯敗他興致。陸誠勇又道:“我在邊境也時常見那被外邦異族擄掠過的村落,村中女子無不受盡屈辱而死。見此慘景,我心中便篤定,每逢出戰必要殺退敵兵,緊守邊關,使敵不能入侵一步。唯有這等,我娘子在家中,方能安泰,不至淪入此境。”

夏春朝雙眸微熱,連忙擦了擦眼睛,低聲道:“我知道你志向,也不敢攔你。只是你在軍中,也要保重自身才是。”陸誠勇颔首道:“我都知道。”

夫妻兩個說了半日的私話,又親熱了一回,方才體倦相擁睡去。

再言柳氏下了席,領着章姨媽母女,如鬼趕也似,慌慌張張回至上房。

才進房門,便吩咐忍冬道:“将大門關了,但有人來,便說我頭疼不見。”忍冬答應着去了,她便走到裏屋,一屁股坐在炕上,端了茶碗喝茶,入口發覺茶水冰冷,又一口啐在地下。

那章姨媽冷眼瞧她,又說道:“原來姐姐在家叫兒媳婦這等轄制,怪道前回姐姐要丫頭她也不與,吩咐什麽也不聽的。”章雪妍卻上來哭哭啼啼道:“姨媽,我雖不算什麽千金小姐,卻也是個清白姑娘。今日表嫂這等辱我,我還有何面目活着?姨媽不能替我做主,我明兒就不活了!”

柳氏也頗有幾分不耐煩,席上又吃了一肚子氣,登時向她二人發作道:“你們都推着我,叫我能怎樣?!你們今兒也瞧見了,那老虔婆是偏幫着那小賤人的。這一家子的生活也盡靠着那賤人的生意,銀錢往來都在她手裏,合家大小都是她拿下馬來的。我在這家中算個什麽,面上是個太太,其實提傀儡上場——還少口氣兒哩!平日裏你們花樣多,我倒指望你們給我拿拿主意,誰知逢到事上,你們又指靠不住了。一個被擠兌的無話可說,一個竟就撇席跑了,倒逞了那小賤人的臉。我今兒這等給她下氣,明兒還指望管住誰哩!”

章雪妍極善察言觀色,眼見姨媽已是惱了,便将眼淚一收,上前拉了她的手,低聲勸慰道:“姨媽被那不賢的兒媳欺淩,我瞧在眼裏疼在心上,也氣的無可不可的。只是她那般毀我清譽,我怎能坐的下去,只得先行走開。這些也不去說它,只問姨媽一句,姨媽竟要含忍了此事麽?”

柳氏甚是煩惱,便道:“不然還能怎樣?”章雪妍微微一笑,說道:“姨媽若要打算日後就看着兒媳婦臉色度日,那我也無話可說。不然,我卻有幾句話講。”一語未休,卻又不講了。

柳氏會意,便将長春忍冬兩個都攆了到了廊上,又問道:“依着你便怎樣?”章雪妍道:“我若能進來,自然能襄助姨媽。不過是打理家財,又有何難?天下衆人,誰不是一個腦袋兩條胳膊,她夏春朝又不曾生個三頭六臂,她做的來的,我便做不來不成?但我進來,襄助着姨媽,漸漸将家裏財權收攏過來,使這一家脫了她的掌握。她多年無子,頂撞祖母婆婆,又阻攔納妾,姨媽大可治她一個無出不孝善妒之罪。此三條盡在七出之列,憑她說破了天去也不中用的。姨媽說,這般可好?我是姨媽的親外甥女兒,自然比外頭讨的親近些,孝敬姨媽是不在話下的。”

柳氏聽了這一席話,倒可在心頭,又問道:“你打算的倒且是好,然而怎樣弄你進來?我适才已是放了話的,莫不是叫我挨板子不成?”章雪妍微微一笑,說道:“這怎能夠。酒桌上的話,不過一時戲言,怎能作準。究竟香火為重,便是老太太那裏,我也不信她竟能不管陸家後嗣不成。只要生米煮成熟飯,誰還理會那酒後之言呢?”柳氏聽出她話中之意,卻不曾料到這沒嫁人的外甥女竟這般大膽,暗暗吃了一驚,一時不曾言語。章雪妍又道:“姨媽若覺不妥,我也不敢再說了。從此往後,再不登陸家大門。”

柳氏連忙道:“好孩子,你一心為我,我莫不是不知好歹麽?只是你這計謀忒也托大,旁的不說,若是勇哥兒不肯同你好,豈不白白污了你的名節?”章雪妍見她已盡在股掌之中,便向她低聲笑道:“只要姨媽助我一臂之力,旁的一應不必去管。”說着,便低低細語了幾句。

加封

柳氏聽得頻頻皺眉,半日才道:“你這主意倒是好,就怕勇哥兒事後不認起人來。”章雪妍卻笑道:“只要姨媽疼我,那便萬般都好了。”

柳氏是個沒成算的人,又一心要整治兒媳,聽了章雪妍的計謀,雖略覺不安,卻也自謂可行,便點頭應下了。

三人坐了一回,長春進來說道:“前頭席散了,老爺正同二老爺、章老爺在堂上說話。打發人來請姨太太、表姑娘動身。”章姨媽聽說,就道:“我們來了也一天,是要家去瞧瞧了,家中無人呢。”柳氏道:“得空就還來坐坐。”章雪妍卻說道:“我頭發松了,借姨媽的鏡子使一使。”柳氏聽聞,連忙命長春領她進內室去。

長春便引着章雪妍進了內堂,取了柳氏的妝奁,開了鏡子,将梳子拿與她用。章雪妍一面梳着頭,一面看了長春幾眼,就笑道:“我給姑娘的那簪子,姑娘沒戴呢?”長春見她問起,便賠笑回道:“姑娘給我的好東西,我哪裏舍得就戴呢?”章雪妍笑道:“原來是這般,我還道是那釵子寒微,不入姑娘的眼呢。”

長春伶俐一笑,就說道:“表姑娘說笑了,表姑娘賞我就是莫大的福氣了,我哪兒還敢嫌呢。”章雪妍道:“姑娘果然嘴甜,怪道你家奶奶這等疼你。”長春一怔,章雪妍理發已畢,擱了梳子,向外去了。

當下,章姨媽攜了女兒,出了二門,同章姨父彙了,拜辭陸家衆人。

恰逢陸家父子也告辭出來,陸煥成将這一幹人等送到大門上,就拱手道:“家常衣裳,不便遠送,恕罪恕罪。初七那日,我家中擺酒,宴請六親,諸位還來。”陸炆立也拱手道:“自當來與哥哥做副東。”這兄弟兩個卻還站在門上,閑話了幾句。

柳氏不曾出來,章姨父同這陸煥成這連襟卻沒甚往來,亦無話可說,只好立在一邊。陸煥成同陸炆立說了幾句,便送兄弟父子登車。又一眼瞥見這一家三口,卻倒無甚言語,只拱了拱手,徑自進門去了。

那章家三口倒落了個沒趣兒,各自無言,也只好上車。

坐在車內,那章姨媽好不抱怨章姨父,說道:“你真是普天下第一窩囊的男人,我爹娘瞎了眼,把我許給你,吃了這些年的苦頭。想着在那縣裏時,日子過得好好的,你自家不知檢點,叫人捉弄。與我們母女何幹,倒連累我們。別人做官都發了財,你這官做得倒還賠進去許多。好容易回到京裏,你不知自謀生路,倒每日家窩在房裏摸弄那騷蹄子的鞋!還是我舍着臉面,央求娘家人,給你謀了這份差事。今兒我們母女兩個在後頭,叫人牽着頭皮好不叱罵。你倒瘟在前頭吃酒,連屁也不敢放一個!世間男子的臉,都叫你丢盡了!”

那章姨父坐在位上,一字不發,倒似不曾聽見一般,任憑妻子責罵。原來此人有一樁毛病,便是極好女色。在縣中任上時,為着官聲起見,倒還不敢往外拈花惹草。其時,章姨媽用着一個梳頭姐兒,生的一表人才,風騷冶豔,就被這章姨父看在眼中。這婦人本也不是什麽好貨,又很有幾分偷腥的本事,一來二去就背着章姨媽勾搭上了。那梳頭姐兒本是有丈夫的,乃是章府中一個廚子。章姨父為得手起見,使了不少銀錢打點。這厮倒是個慣做王八的,得錢在手裏便諸事不管了。兩人也就如魚得水,扮起了露水夫妻。

俗語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時日略久,這事兒便為章姨媽偵知。章姨媽醋性大發,在家同丈夫盡力撕鬧了幾場,将這梳頭姐夫妻兩個攆離了門戶。此事原不過是本風流爛賬,豈料被那有心之人聽去,上本彈劾這章姨父人品不修,內帷不清等事,方才使得章家弄到如今這個境地。

那章姨父因有這件錯事捏在章姨媽手裏,在家中便短了聲氣,又因來京候缺等事,頗得柳氏之力,更是沒了說話餘地,任憑章姨媽母女兩個胡鬧,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那章姨媽将丈夫好一通喝罵,只覺口舌發幹,方才停下。又盯着自家女兒道:“适才你大話說的滿,可當真有把握麽?這事兒若不成,咱們可就沒臉做人了。”章雪妍也不答話,低頭悶想了一回,埋怨母親道:“母親有失打點,表哥生的這幅模樣,卻怎麽不告訴我?今日一見,險不吓煞我罷了。”

章姨媽卻不以為然道:“我離家也将近二十年了,怎知他如今是何相貌?只你姨媽信上說起他儀表堂堂,其實我哪裏親眼見過。”說着,便望着她道:“這男人相貌好壞又怎樣,當不得飯吃抵不得衣穿的,你卻不要打錯了主意!我同你爹這一世統共只有你這麽一個女兒,你若立不起來,叫我們兩個靠哪個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姨媽家中有錢,你表哥又有偌大一個前程在身上,你也是看見的。将他拿下,進門生幾個娃娃,立穩了腳跟兒是正經,誰又管他相貌好壞呢!好在如今那夏氏不曾生育,不然哪裏有你施展手腳的餘地!”

章雪妍垂首不語,心裏左來右去思量個不住。她雖十分不喜陸誠勇容貌,倒貪戀陸家財富,想及家中那烏漆墨黑的堂屋,每日家門前臭水橫流,販夫走卒吵嚷不絕,心中便越發不甘起來。兼且她為人極是自負,眼見陸誠勇瞧自己不上,便更有意将他折服,令其拜倒裙下,方才稱心。又深恨夏春朝當衆折辱,這一箭之仇不報,亦是不快。故而适才在柳氏屋裏,把大話許下了。然而陸誠勇形容魁偉,她又委實不喜,一時倒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般想了一番,她忽又憶起撞見陸諱文的情形,不由心下暗道:這人倒生的清俊文秀,言談舉止是個讀書人的做派。他們是堂兄弟,怎麽竟這樣不同。他若于我無情,也不會那般同我說話了。只是我已向姨媽許下了,這睡在東家吃在西家的事,也只是笑話罷了,世上哪裏就有呢?

章雪妍低頭悶想不住,章姨媽見她不語,只道是聽進去了,也就不再多言。一家三口一路無話,歸家而去。

翌日清晨,曙光射入羅帷,夏春朝自睡夢中醒來,睜眼一瞧,卻見身畔空空,便起身掀了帳子,只見外頭天色已然大亮,便知起的晚了,連忙披衣下床。

外頭寶兒、珠兒聽見動靜,端了水進來,又伺候夏春朝穿衣。

夏春朝便責備道:“我起晚了,你們怎麽也不知進來叫一聲。平日裏定下的規矩,你們都忘了不成。我便是待你們太寬和了,方才縱的你們這般。待會兒必定叫管家娘子打你們板子!”珠兒吐了吐舌頭,嘻嘻笑道:“奶奶倒不該打我們,我們原是要叫奶奶起床的。只是少爺吩咐,說奶奶昨夜辛苦,今日要好生休息,不叫我們打擾呢。”

夏春朝見丫頭取笑,臉上微紅,張口斥道:“爛了嘴的小蹄子,竟拿我尋開心!我今兒必定收拾你們,不然這屋裏還不反了天呢!”寶兒出門倒了水回來,聽見這一句,接口笑道:“分明我們說的都是實情,奶奶偏要責怪,我們做丫頭的好不冤屈呢。”夏春朝點頭笑罵道:“你們只管耍嘴皮子,明兒我就打發你們出門配人,看你們還耍不耍了!”

主仆三個說笑了一回,夏春朝又問道:“少爺今兒一早去哪裏了?可有留下什麽話麽?”寶兒答道:“少爺今日天不亮就起身了,說是進宮面聖,倒沒別的話,只說不知幾時回來,叫奶奶不要等他吃飯。”夏春朝聽聞,不禁自語道:“卻不知有些什麽事。”

少頃,夏春朝穿衣梳妝已畢,正要動身出門。寶荷忽然走來,笑道:“奶奶,老太太說昨兒夜裏着了風,今兒便有些不大舒服,叫奶奶自今日起不必去請安了。”夏春朝微微一怔,心中旋即明白,面上仍是關切問道:“老太太不舒服,可要尋大夫來瞧瞧?”寶荷說道:“老太太說這卻不必了,奶奶家事繁雜,不必多有勞動。往後若當真不好,再請不遲。”夏春朝點了點頭,叫寶兒向茶盤裏将自家平日裏吃的玫瑰餅揀了兩個,包了與她做茶食,就打發了她去。

寶荷才出門,上房的忍冬又走來,一樣說道:“太太說頭沉身重,不爽快,叫奶奶不必去了。”夏春朝聽聞,便笑道:“這是怎麽了,昨兒為着親戚來,今兒趕巧都病下了。想必是為什麽沖克了,街上有看蔔的婆子,記得叫一個進來瞧瞧。”說着,就罷了。

因她今日起的遲了,早飯吃的也遲,待寶兒将飯菜收拾下去,已是日上三竿。幸而今日并無要事,唯有管庫房的家人媳婦進來,回說昨日動用的器皿一應收回,并無損壞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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