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夏春朝又算了算昨日的流水,看無甚出入,便發放今日的籌子,打發人家中小厮采買酒食并預備明日上墳等事。
這般忙碌一陣,時候已近晌午,夏春朝正同丫頭說起吩咐廚房晚些送飯,二門上傳話的小厮忽然飛奔進來,報道:“奶奶,朝廷打發了許多人,賞了兩大托盤金餅兒來,還說封了少爺做什麽将軍。奶奶快去瞧瞧罷!”
家道中興
夏春朝聽了小厮來報,饒是平日裏持家主事,此刻也免不得有些手忙腳亂,遂連忙吩咐道:“讓管家先把來人讓到偏廳裏,酒飯款待着。打發人快到衙門裏請老爺回來!”小厮得令,飛也似的向外跑。 外頭一衆仆婦聽聞消息,都忙不疊進來道喜。 夏春朝平地突得喜訊,雖有幾分手足無措,總還把持得住,當下就端端正正立在堂上,受家人恭賀。
陸家小厮趕至衙門報了消息,陸煥成喜出望外,連忙騎馬歸家。
回至家中,果然見幾個宮中差人正在偏廳坐用酒飯,連忙迎上前去,拱手見禮。那幾個差人見主人歸來,也都各自起身,一一見禮過。那為首之人便道:“陸老先生大喜!令郎當真是人中龍鳳,難得難得。”
陸煥成連連自謙,又相問緣故。那人方才将事情原委一一道了個明白。
原來陸誠勇在那邊關軍中,悍勇異常,臨敵對陣之際往往一馬當先,斬殺敵兵無數。他為人果決機敏,往往出奇制勝,屢立奇功。便是這次夷族首領求和,亦是因其只身犯險,俘虜了該國王子所促。西北軍大帥于塘報之中,将此事描述了個詳細,又力贊陸誠勇忠勇可嘉,乃是國之棟梁。皇帝龍心大悅,按功封賞,将陸誠勇封為京都護衛中郎将[1],官至正三品,又封忠勇伯,年俸二千石,加賜金餅二十枚。其妻頂受五花官诰,封作夫人。
那人說了一番,便道:“夫人的诏書待會兒便下來,我們如今只是先來報信兒。”言罷,便令随從将那兩托盤金餅送上。 陸煥成又驚又喜,慌忙親手接過,傳來一個小厮送到後面交由兒媳收起,他自家便在堂上相陪衆人說話。
夏春朝正在屋中坐着,忽見前面小厮送進兩托盤金餅,知是朝廷賞賜,連忙起身接過,放于案上。
兩頭丫頭圍攏過來,啧啧稱嘆。
夏春朝打眼看了一回,見那盤中以鵝黃綢緞填塞,顯是宮中之物,二十枚黃金打造的金餅卧于其中,上刻有大內敕造字樣,陽光一照,金光閃耀。 這金餅乃是朝廷賞賜功臣之物,因世人只重其光耀門楣之意,朝廷多以銅打造,謂之吉金。然而這二十枚金餅,卻皆以純金造就,總重将近二十餘兩,足見皇帝器重之意。
夏春朝看過,因是大內賞賜,不好随意收進庫房,便使丫頭道:“先放裏屋收着,待少爺回來再行處置。”寶兒應聲,将東西端了進去。
珠兒就在旁谄媚笑道:“奶奶如今當了夫人了,可是歡喜壞了罷?那珠冠袍服可要緊趕着造出來呢,日後再有親戚來,穿出來也是風光。不如今兒就叫了裁縫來?”
夏春朝瞅了她一眼,說道:“才得到消息,我還不曾說什麽,你就手舞足蹈起來。讓人聽了去,便要說小人乍富,雞犬升天了呢!”珠兒吐了吐舌頭,笑道:“我是為奶奶高興罷了,衣裳不過早晚之事,就現下辦了又怎樣。”夏春朝說了句“也不急在這一時。”又問道:“這事兒倒有些古怪,自來沒有不封母親先封妻室的先例,怎麽如今不說太太,倒先提我來着?”珠兒道:“奶奶糊塗了,前回少爺做那游騎将軍時,老太太、太太都是封過了的,如今輪到奶奶也是該當的。”夏春朝聽聞,也心覺在理,便點了點頭。
閑話少提,只說陸家得聞這天大喜訊,上下歡喜。陸賈氏同柳氏的‘病’也都不藥而愈,各自起來,受家人恭賀奉承,喜氣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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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柳氏在炕上坐着,原本喜意盈腮,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就問道:“勇哥兒既做了這官,我是他母親,該受朝廷的封贈罷?”地下無人能答,一時都默不作聲。
柳氏見無人回應,又自語道:“老太爺在世時,老太太已是受過敕封了,這次要封也該是我了。”一旁長春小心翼翼道:“太太忘了?前回少爺封游騎将軍時,太太已封過一回了。”柳氏點頭道:“話雖如此,但他這次受皇帝賞識,乃是皇上親口加封的官職,那蔭及母親,再封上一封,也是該當的。游騎将軍不過從五品官職,我身為其母也只封了個五品夫人。今他既做了三品大員,我這品階也該晉一晉才是。”
她這一言落地,衆人不敢接話,地下鴉雀無聲。這柳氏看出端倪,便問道:“怎麽,有什麽不能告我的事情麽?”長春尚未答話,那忍冬年小嘴快,便道:“我聽堂上跟手伺候的小三子說起,那些來的人說,封了奶奶做夫人。”
這柳氏聽聞,半日不言,忽然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好啊,這家裏當真是翻了天了。我兒子做了官,放着我這正頭的母親不封,倒把兒媳放在前頭。難不成連朝廷也這般昏亂麽?!”說畢,看無人敢應,想了一回,就擡身起來,穿了衣裳,急匆匆往後院去。
才踏進院門,只見小丫頭寶荷在廊下坐着,一見她來慌忙起身,回身急忙向屋裏跑,嘴裏高聲喊道:“太太來了!”原來她前回被這柳氏打怕了,如今但見她來,便就心驚肉跳。
那柳氏心中有事,無暇理會于她,進得屋中,卻不見陸賈氏。寶蓮走來說道:“老太太在偏房裏坐。”
柳氏只得走過去,才踏進門內,就見陸賈氏盤膝坐在炕上,手裏端着一盞民窯五彩瓷蓋碗小茶盅。她疾步上前,向着陸賈氏道:“老太太,您說說,哪有這樣的道理。勇哥兒做了三品大員,朝廷放着你我這正頭的祖母、母親不封,倒把那小蹄子充作個夫人。這豈不昏亂颠倒?!”
那陸賈氏見她行色匆匆,言止無端,便很有幾分看不上,遂将那老封君的做派端出來,就數落道:“勇哥兒做了三品大員,你也把你那急三火四的脾氣改改!成日家說話颠三倒四的,誰家正頭夫人似你這般?眼瞅着咱們家就要起來了,你還不檢點些,往後各家诰命間往來。你這幅樣子,豈不惹人恥笑?當真上不得臺盤的!”
柳氏被她訓斥的一聲兒不吭,垂首無言。陸賈氏見她恭順,心裏滿意,點了點頭方才說道:“你也不必心焦,本朝律例,朝臣進階,命婦受過敕封的,還當随之上調。你是小戶出身,不知這些道理,我故此講給你聽。總不少你的珠冠戴,你又急些什麽!”
柳氏将嘴一撇,說道:“媳婦不是怕這個,只是心裏覺着這事兒颠倒。再怎樣,一家子老太太為尊,該将老太太先封才是,怎麽來人口裏只提那小蹄子?那小蹄子平日裏已是不将咱們一家子人放眼兒裏了,如今再封了這三品夫人,還不更狂的連個褶兒也沒了?!”
陸賈氏笑道:“難為你能說出這話來。”停了停,又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裏,你是勇哥兒的親生母親,他斷不會差了。好不好,咱們這樣的人家總還有個規矩在。以往就不說那許多了,如今卻是今非昔比。勇哥兒既做了這個官,家裏那許多規矩也該講究起來才是。”
柳氏便陪笑道:“媳婦兒倒也想管家,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陸賈氏将手中茶盞一放,說道:“我便不愛聽你這喪氣話,她願意操勞,你讓她幹就是了。你說的話,她卻要聽。再怎樣,她還能不敬你這婆婆不成?勇哥兒素來孝順,總不會縱容妻子,忤逆母親。”說着,略略一頓,又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人丁還是興旺些的好,如今家裏是冷清了些。”柳氏聽聞此言,倒甚合心意,滿面堆歡道:“媳婦兒早先也是這個意思,所以要把外甥女兒說給勇哥兒。誰知叫那小賤人撒潑鬧了一場,只好擱置下來。”
陸賈氏不理這話,面露乏色道:“我累了,你也去罷。那些個事兒,你自己看着辦就是了。只不要落了人話柄就是。”這分明便是開出一條大道叫柳氏去走,柳氏心裏焉能不會意?當下,連忙點頭應了,又道:“老太太吩咐,媳婦兒都知道。”說畢,就告辭出來,歡歡喜喜回上房去了。
卻言那陸誠勇自一早出門,直至傍晚過了飯時方才歸家,先去見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一幹長輩見他歸來,便如鳳凰降落,喜的無可無不可,先誇贊一陣,又勉力一陣,方才放他歸房。
他回至屋中,夏春朝迎上來,替他接了衣裳,向他調笑道:“給将軍大人賀喜,将軍大人加官進爵,小的特備薄酒給大人慶賀呢。”
陸誠勇不覺一笑,雙臂一攬,将她摟在懷中,親了個嘴,笑道:“油嘴兒!”一面又笑問道:“我被封了三品武官,你也做了正三品夫人,心裏歡喜不歡喜?”夏春朝含笑低頭道:“我歡喜不歡喜,有什麽要緊?你心裏高興,才好呢。”陸誠勇将手在她鼻子上一刮,說道:“又說這話了,總不肯老實說。”
說話間,寶兒端了香湯手巾上來,陸誠勇洗臉攤塵已畢,便同夏春朝就座入席。
夏春朝果然備了幾道酒菜,夫妻兩個對坐共飲。
陸誠勇見桌上幾道菜肴:蘭花魚、八寶鴨、溜蝦段、圓子肉,皆是自己愛吃之物,伸筷一嘗甚合自己口味,便知是夏春朝親自下廚之故,點頭道:“又勞娘子費心了。”夏春朝見他喜歡,心裏倒也高興,便命丫頭上來斟酒。
席間,夏春朝便問他今日之事。陸誠勇遂将如何進宮面聖,如何受封一事講了講,又道:“我知道你不将這些放在心上,然而這卻是我的心意。你們婦人在家操持,我們這做男子的在外頭自然要建功立業,也為你們掙些風光體面,不然怎有面目活在這世上!我年奉多些,你在家中也少辛苦些,多享享清福也好。”夏春朝卻笑道:“你做了官,家裏的事必定更多。我只好多操心罷,哪有什麽清福好享呢!”嘴裏雖這樣說,心裏倒很是喜歡。
兩人吃了幾杯酒,夏春朝忽然憶起一事,便問道:“這朝廷奉贈诰命,必然是從上往下的。咱家上有老太太、中有太太,怎麽今兒來的人只提了我呢?”陸誠勇點了點頭,答道:“這是我向朝廷請封的,若無你在家中辛苦如斯,我在邊關哪能安心打仗。我這軍功算起來,該有一半是你的功勞,這頂珠冠是你該戴的。若是我做了官,便将往日這些事都抛在了腦後,那還成個人麽?”
坦白
夏春朝聽了這話,低頭一笑,慢慢說道:“你心裏能記着,那便好了。”陸誠勇放了筷子,握着她的手,低聲道:“我自然都記得,這些年家裏若沒有你,還不知成個什麽樣子。我到了此刻,興許還在後街上同人打架呢。我爹糊塗了一世,倒辦了一件好事,便是替我聘了你。”夏春朝聽他說的親熱,心裏一甜,兩頰頓時飛起兩朵紅雲。
其時,兩個丫頭正在一旁執壺侍立,珠兒便向寶兒道:“才是四月天,怎麽就這般熱了?”寶兒不解其意,問道:“你熱麽?我倒不覺的。”珠兒說道:“既不熱,怎麽我看咱們奶奶臉也紅了,汗也出來了呢?”
夏春朝耳裏聽得明白,便斥道:“爛嘴爛舌的小蹄子,我們在這裏吃飯,你也要跟在裏頭說,還嚼起我來!誰縱的你這般的?!”珠兒情知她是羞急生怒,也不害怕,仍舊大聲說道:“奶奶這話好不無理,我看奶奶出汗,只道是天氣悶熱之故,方才跟寶兒議論。若不是,奶奶的臉怎麽恁般紅?”一席話落,寶兒在旁撐不住便笑了。
陸誠勇聽着也笑,夏春朝臉上一熱,便推陸誠勇道:“丫頭無禮,你不說斥責,倒跟在裏頭笑,成什麽道理!”陸誠勇笑道:“你的丫頭,我怎好越俎代庖?何況,她們平日裏都聽你管束,如今不服起來,卻來怪我,這才叫沒道理呢。”
夏春朝正無法可施,那珠兒偏又說道:“少爺同奶奶也算有年頭的夫妻了,日常說笑親熱都是常情。我們又是房裏丫頭,只知低頭做事的,奶奶又臊些什麽呢?”
幾句話,說的夏春朝面紅耳赤,急躁起來,就叫寶兒打她。
珠兒一面笑嚷道:“奶奶當了夫人,就威風起來了,動辄就要打小丫頭呢。我看奶奶這官威,倒比少爺還大些!”笑罷,将壺丢與寶兒,徑自跑出去了。
夏春朝見狀,便斥道:“這丫頭當真沒有規矩,侍奉着就丢下跑了,真該打板子才是。”說着,見陸誠勇笑個不住,便使筷子向他手上敲了一記,說道:“丫頭這等取笑,你也不惱,還笑呢!”陸誠勇便道:“我不笑,咱們吃酒。你也多吃幾杯,有了酒意好就寝。”夏春朝面上一紅,瞅了他一眼,不肯接話。
夫妻兩個說笑一陣,就吃了這頓飯。 須臾飯畢,寶兒收拾了桌子,珠兒倒茶上來,兩口在屋裏坐着說話。 夏春朝想起白日間事,便命寶兒開櫃子,将那金餅拿來,問道:“這是今兒朝廷賞下來的,我不知怎生處置,就先放着了。若說放進庫房呢,似乎不敬。然而咱們家并沒有個供奉的地方呢。”陸誠勇笑道:“倒也頭一回接這樣的東西,雖說是金餅,卻是禦賜的,不是尋常銀錢。我看我們大帥昔年有一口上賜的寶劍,在軍中卻是随身佩戴的。”夏春朝聽聞,便道:“這金餅與寶劍只怕不同,不能同日而語呢。”陸誠勇想了想,說道:“也罷,你先收着,待明兒上墳回來,問過老爺再行料理罷。”
夏春朝聞言,更不多問,吩咐寶兒照舊收在櫃裏。
陸誠勇又問道:“明兒去上墳,東西都備齊了不曾?老太太、太太都一道去麽?”夏春朝道:“東西是一早就備下的,老太太、太太身子不适,就不去了。老爺我卻沒問。”陸誠勇道:“老爺衙門裏不得閑,也罷了。”夏春朝點頭道:“這般說,也就是咱們兩個去了。你多年在外,如今好容易歸家,又掙了偌大一個前程,是要到墳上祭拜祭拜的。只是長輩們都不在,倒有些掃興。”陸誠勇笑道:“他們不去罷,就咱們兩個去。待上過墳,咱們再到城裏走走,只當咱們兩口一道出個門子。你在家連年辛苦,明兒出去散散也好。咱們先去上墳,回來往詠春苑聽戲,下來再去白香齋吃個飯兒。若還有空閑,便到琉璃閣與你打兩件頭面。”
夏春朝聽聞,微微一笑,問道:“怎麽這等高興?”陸誠勇長臂一攬,将她抱在膝上,向着她頰邊低低笑道:“我随軍邊關,害你守了這許多年空房,好容易回來自然要好生補償補償。我知道你做姑娘時就愛熱鬧,喜歡看戲看會的。自嫁來我家,我家道艱難,你是媳婦自然不能盡情歡樂。待家計好轉,我又出去了,一副擔子全落在你身上,只怕也沒那個工夫。今兒我既回來了,你也該歇歇,連朝廷還有個休沐的日子呢,也只當告假罷。”說畢,略停了停,又輕聲道:“你不知,我在邊關時,也常見當地百姓兩口逢節假日出來走動。看人家夫妻親熱,我眼饞心熱的緊,又無法可施,只好幹熬着了。今兒回來了,少不得都要一一描補上才是。”
夏春朝被他呵氣在頸中,只覺觸癢不禁,一面躲閃,一面笑問道:“我沒嫁你時,并不曾見過你,你怎知我做姑娘時的情形?”陸誠勇嘿嘿笑道:“你不曾見過我罷了,我卻是見過你的。”夏春朝聽這話中有意,連連追問。陸誠勇笑道:“如今告訴你也不妨了,我一早便知父親于我年幼之時替我定了一門親。我又不知這姑娘生的美醜如何,性情怎樣,便一心想着如何瞧上一瞧。因我早知你家的事,成親之前我又沒個正經營生,遂無事便在你家門首上窺望。倒時常見你出來,或在門首買花,或立在門上看出會,有時同那些商販們讨價還價,說話也很是清楚明白。我心裏便想着,這樣一個姑娘給我做媳婦,便是給座金山都不換了。”
夏春朝聽了他一席言語,方才知曉原來成親之前還有這段故事,又羞又笑,說道:“原來你一早就偷看過我了,必定在心裏笑我長得醜。只是老爺定下的親事,沒奈何罷了,我還被你蒙在鼓裏呢!”陸誠勇向她臉上親了親,說道:“你若還長得醜,只怕月裏的嫦娥也要成醜八怪了。”
夫妻兩個親昵說笑,寶兒拿了一頂攢頂八寶金箍過來,說道:“奶奶,這東西要怎生理會?”
夏春朝聽聞,看了一眼,原是陸誠勇褡裢裏收拾出來的一件首飾。昨日替他收拾褡裢,只到一半便為他擾了,這東西就丢在了一邊。今日一早陸誠勇又往宮裏去了,她因丈夫不曾留話,便就放在了一旁。
适才寶兒收拾妝奁,因看見這東西,便拿來一問。
夏春朝見是此物,看了陸誠勇一眼,便蓄意說道:“是少爺帶回來的,自然要問少爺。”陸誠勇說道:“這是你們女人家戴的,你收着就是了,還問我做什麽。”夏春朝便淺笑道:“我知你是與我的,還是給誰的?”陸誠勇說道:“那自然是給你的,還能給誰。老太太、太太都有了春秋,哪裏能戴這東西。”說着,将手臂緊了緊,又道:“這東西還是我在邊關時,見那邊夷族青年婦女戴的,樣式新鮮好看,京中從未見過,便想着給你也打一頂。又不想要銀的,攢了我幾月的俸祿,才換了幾兩金子,趁休假時請集市上的巧手匠人給打的。本來還想鑲幾粒珠子,只是沒個稱心的,我那時月俸又實在有限。”
夏春朝聽說,見丈夫這等惦念自己,心裏歡喜不已,低頭不言。只聽陸誠勇又道:“軍裏人多手雜,我怕弄丢了,只好随身帶着。就是上陣打仗時,也不曾離身。好容易帶回來,幸而不曾損壞。”夏春朝輕輕問道:“你把個女人家的東西貼身帶着,不怕軍裏同僚笑話麽?”陸誠勇莞爾道:“他們大多是些光棍漢,有什麽可笑的。聽了你的事,倒是豔羨我有個好娘子!”
兩人說了一回話,議定了隔日上墳事宜,眼看時辰不早,便吩咐打水洗漱,上床安歇。
陸誠勇離家年久,于妻子獨守空房甚是愧疚,既有意彌補,自然面面俱到,免不得又同赴巫山。夏春朝卻是荒疏此道已久,經不得他悍勇征伐,挨不過一時三刻,便舉旗投降,連連告饒。陸誠勇雖覺興不可遏,卻憐惜她身子嬌柔,只得草草收兵。事畢,他樓了妻子,枕上說道:“我離家這些年,你倒越發不濟了?又不是雲英初嫁的女兒,怎麽這般嬌氣。”夏春朝橫了他一眼,少氣無力道:“你也好意思說,不看自家的身子,好似銅錘鐵打的一般。我是個女人家,哪裏經得住你這樣揉搓,當我是你陣上的敵兵麽!”
陸誠勇莞爾一笑,甚是得意,一面摩挲她面頰,一面說道:“你不是我陣上的敵兵,倒是我枕上的降将。既降了我,還不快快與我回去做壓寨夫人!”夏春朝聽丈夫調笑,也是一笑,低低斥道:“哪裏去混了幾年,就學的這樣一身山匪氣回來,說出去也不怕人笑,還是讀書人家子弟出身呢!”言罷,又低笑道:“既嫌我不好,不如再找好的來?你如今做了正三品大員,就是明公正道的納妾也是使得的。”陸誠勇只當她說笑,便也笑道:“什麽納妾,你休想躲滑,拿了旁人來充數,好自家享清閑,我可是不認的。”夏春朝将身一側,微笑道:“你是陸家獨子,總要為香火籌謀。就納上一兩個,想老太太、太太也是依的。章家表妹就很好,模樣周正,性情也溫和,你昨兒見過的,倒覺得怎樣?”
陸誠勇聽了這話,不覺無名之火暗燒,将她身子板正過來,上下看了兩遭,方才點頭問道:“春朝,你如今是怎麽了?自打我回來,就時常覺你欲言又止,臉兒上又常常含愁,如今又說出這樣的背心話來。你我是夫妻,有什麽事就該直講出來。這算是怎樣?你是玩笑話呢,還是真要我納妾?那什麽章家表妹、王家表妹的,十多年不來往的親戚,昨兒才第一面見着,我同她能有什麽道理?倒也值得你這樣上心?”夏春朝見丈夫生氣,卻有些手足無措,連忙說道:“我說錯了,你卻不要着急,我同你說笑呢,你莫往心裏去。”
陸誠勇卻搖頭道:“你往日不是這樣的性子,今日如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必定是家裏生了什麽變故,又或誰同你說了什麽?”一語未休,便連連逼問。
夏春朝見瞞不過他,只好将柳氏欲把章雪妍與他為妾一事講了,低聲道:“太太說看咱們成親幾年,子嗣上都不見消息,心裏憂慮陸家香火,便打算把表妹說給你。我……我見章家表妹生的一表人物,怕你見了動心,所以先拿話來試。”說着,又偷眼看他,卻見他面色沉沉,便小聲問道:“你生氣了?”
陸誠勇沉聲問道:“你說我生不生氣?”夏春朝便垂首不語,半日只聽陸誠勇嘆了口氣,将她輕輕摟入懷中,說道:“你今日有這番話,可見你白認得我了。我是這等忘恩負義,背信棄義的人麽?在家不濟時,靠着媳婦度日。得功成名就了,就要納妾,把糟糠妻子丢在腦後?這等行徑,當真禽獸不如,世人不齒。原來你心中,我竟是這等人麽?你若當真這般想,不止是白認得了我,還辜負了咱們這段情意。”夏春朝聽得觸動心懷,哽咽難言,半晌才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婆母實在逼迫的緊。我擋了一遭又一遭,昨兒你才回來,她便迫不及待叫你們見。我心裏實在焦慮的緊!”
陸誠勇聞聲,立時便道:“母親怎的這等荒唐。我離家時同她說過的話,她全然忘了不曾?!”說着,又撫慰妻子道:“你也不用急躁,既是這樣,等我同母親說便了。這事你不用管,有我在呢,你安心便是。”
夏春朝見有此言,心中方才安定,又覺身子極倦,才阖眼睛,竟已睡去。陸誠勇不見她聲息,低頭一瞧,看她睡去,便也不再多言,相擁一道入眠。
隔日起來,夏春朝先行醒轉,披衣下床,只見屋內一片昏暗,東窗上光亮不明。
珠兒在外聽見動靜,送了面湯手巾進來,又倒水出門。寶兒便在屋裏伺候奶奶梳妝。
夏春朝洗了臉,輕聲問道:“時候還早?”寶兒道:“也不早了,外頭天陰,所以看着不亮。”夏春朝點了點頭,梳洗已畢,就吩咐道:“快到竈上拿飯,今兒要出門呢。打發小厮到二門上傳話,預備馬車在大門上候着。”
說話間,陸誠勇已然醒來,下床穿衣已畢,向她笑道:“昨兒睡得遲,你今日倒起的早。”夏春朝說了句“也不過才起。”就看他衣服不甚熨帖,遂上前親手整理了一回,又說道:“也是在外那麽多年的人了,衣裳還是穿的這樣颠倒。”陸誠勇笑道:“當兵的不講究這些,充的過也就罷了,何況也沒兩件衣裳。”
須臾,珠兒已拿了飯進來。夫妻兩個吃過,陸誠勇先去拜辭老爺,夏春朝就去見老太太并太太。
才踏出房門,果然見天上彤雲密布,鉛色沉沉,她心中暗道:路上別下雨才好。便快步往後院裏去。
走到陸賈氏院裏,小丫頭寶荷上來道:“老太太昨兒夜裏沒睡好,天亮時才睡去,奶奶不必見罷。”夏春朝聞言,又轉到柳氏屋裏去。
進得上房門,柳氏穿戴齊整,正在上首坐着,見她進來,如沒看見一般。
夏春朝走上來,福了福身子,說道:“給太太請安。”柳氏一字不發,徑自低頭吃茶。夏春朝看她不理,便說道:“媳婦今日同少爺到城郊上墳,特來告知太太一聲。”柳氏這方才打眼掃了她一遭,忽然指着她頭上說道:“你既知今兒是去與你太爺上墳,又打扮的這狐媚冶調做什麽?!整日在家浪不夠,還要到墳上去浪?!”夏春朝知她說的是自己頭上的八寶金箍,便道:“太太說的是,但這箍兒是少爺昨兒與我的,我若不戴不惹他怪麽?何況這箍子也不算豔色,戴去上墳也無甚不可。”
柳氏一聽是兒子與她的,登時妒火中燒,當即拍桌道:“你如今也是個命婦了,怎麽連半點禮數也不懂?!婆婆在這裏說話,你不說恭受,倒一句一句的還嘴?這幅樣子,日後怎好見人!”
正數落着,陸誠勇自外頭進來,上前見了母親,就道:“要同春朝上墳,恐走的遲了晚上回不來,還是快些去的好。”又問道:“我進來時,母親卻在說什麽?”柳氏連忙向兒子告狀,挑唆道:“你瞧瞧她頭上戴的東西,那是上墳能戴的麽?她眼裏可有恭敬兩個字?!我才說了她一句,她就頂起嘴來,還定說是你叫戴的。”陸誠勇看了夏春朝一眼,點頭道:“那金箍是兒子打邊關替她帶的,因想着無甚不妥,便叫媳婦戴了,也是圖個新鮮。太太卻有什麽話說?”
相逢
柳氏未曾料到兒子竟當面頂撞,氣的愣怔無言。
只聽陸誠勇又道:“我原本還有幾句話要同母親講,只是今日趕着上墳,倒不好久留。母親若無旁的吩咐,兒子便同春朝去了。”言畢,看柳氏果然無話,便拱手一揖,挽了夏春朝出門而去。
那柳氏氣的大睜着雙眼,一字兒不發,半日才顫着聲向地下道:“你們瞧瞧,這世上有這樣的兒子麽?!我十月懷胎,含辛茹苦将他養大。如今他出息了,竟這等忤逆不孝,為了個女子,便頂撞于我。我這些年吃的苦,當真不知是為了誰!”
長春見她茶碗冷了,上來添了水,便說道:“少爺說的也都是實情兒,那頭箍既是少爺給奶奶買的,奶奶有不戴的理麽?何況上頭又并沒鑲珠嵌寶,奶奶今兒穿的也素淡,想來不礙。老太爺即便泉下有知,當也不會怪罪。”
柳氏說道:“我也不是挑這個,然而旁人家媳婦誰似她一般,才得着一件東西,就跟得了寶似的,戴出來一地裏招搖,生怕別人不知道!”
長春說道:“太太這話就是無理了,誰家的婦人倒把首飾窩藏起來,放個若幹年才戴的?又不是做賊偷來的。奶奶正是青春年少,這時候不戴甚時候戴?”柳氏無言以對,垂首不響,半日才道:“她調唆我們母子離心,我焉能容她?”
長春不耐道:“太太這話叫人聽着膩煩,奶奶幾時調唆太太與少爺不合來着?分明字字句句都是實話,聽到太太耳朵裏便走了味兒了。我勸太太少要煩惱,得多少清靜呢。身子又不是好的,安安寧寧的調養才是正理。” 柳氏被長春說的閉口不語,悶頭出神。長春倒了茶,因見壺裏沒了水,走去吩咐忍冬。柳氏便望着長春那細麗身條,怔怔不語。
陸誠勇攜了妻子出了上房,二人一路走到二門上,只見陸紅姐正在門邊上立着嗑瓜子。 一見他們兩個過來,陸紅姐将手中瓜子灑了,迎上來笑嘻嘻道:“哥哥嫂子出門去?”夏春朝含笑道:“今兒清明,到城郊與太爺上墳。你可要跟着去走走?”
陸紅姐看了看陸誠勇,見他黑着臉拿眼睛瞪自己,便笑道:“我不去,哥哥臉色不好看了呢。哥哥陪嫂子出門,我插在裏頭,不知怎麽礙眼呢。”夏春朝瞥了陸誠勇一眼,向陸紅姐道:“你別理他,成日在家窩着,想出門就一道走走。”陸紅姐嬉笑道:“天要落雨了,我就不去啦。今兒既是清明,城裏必定出會。嫂子若去廟會,記得替我捎兩方好汗巾回來,有好看的珠花兒,也替我帶兩支。”
夏春朝因問道:“汗巾要什麽樣的?”陸紅姐道:“要一方水紅色銷金汗巾子,上繡百蝶穿花紋樣的。再要一方蔥綠色的,四角綴繡八寶海牙流蘇,那流蘇要鴨黃色的。”夏春朝笑道:“當真是賣瓜子兒的打噴嚏——好一通瑣碎!”因就點頭道:“我若去會上,必定幫你留意。只怕沒你要的樣兒。”
陸紅姐便道:“若沒有,就憑嫂子買罷。”夏春朝見她并無別話,就同丈夫要去。陸誠勇說道:“你也少要吃瓜子,仔細上火牙疼,吃藥的時候又哭。”陸紅姐笑道:“我自然有數的,哥哥還當我是小孩子!”說着,又向夏春朝道:“嫂子只管同哥哥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