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在逛去,家裏有我呢。”夏春朝心中自然會意,也就點頭一笑。

夫妻兩個辭了陸紅姐,邁步出了二門。陸誠勇便問道:“你們姑嫂兩個打什麽啞謎?”夏春朝笑了笑,卻不答話。陸誠勇見她不說,便不再問。

二人走到大門上,陸家車馬早已停靠等候。見二人出來,車夫并跟車的小厮上來打躬作揖道:“少爺、奶奶。”陸誠勇點了點頭,先攙扶妻子上車,自己方才上去。丫頭珠兒今日跟了主家出門,她身子伶俐,倏地便鑽進車內。

一家在車中坐定,車夫并小厮跨上轅子,就揚鞭打馬,徑向城郊行去。

今日雖是清明,然因天候不好,街上行人稀疏,道路寬敞,車行甚快,車輪碌碌轉動,轉瞬已到城郊。

走到陸家祖墳圈子裏,車子停下,陸誠勇當先下車,次則是丫頭珠兒。這二人下得車來,夏春朝方才探出身子,陸誠勇連忙伸手将她抱下馬車。

夏春朝眼見當着這許多人面前,丈夫攙扶摟抱,不免臉上微紅,将他輕推了一把,嘴上卻未說什麽。

陸誠勇舉目四望,只見四方一片原野,開闊地上立着幾座墳包,墳前後種着松柏,蒼翠蔥茏。原來陸家早先不住在京中,祖上乃是外省遷來的,故而此地并無幾座墳茔。

這些墳頭皆有了年頭,陸家祭掃雖勤,然而自去年至今,雨雪風霜,未免不走動些。陸誠勇夫婦二人走來,親自動手收拾了一回,拔除了荒草,又使家人小厮略修整了墳基,擺上祭品。陸誠勇便攜婦拜倒在祖父墳前,祭告道:“祖父在天有靈,孫兒如今升官封爵,特攜孫媳來給祖父叩頭。孫媳夏氏溫柔賢惠,持家有方,陸家中興皆為她之功勞。孫子仰賴祖蔭,得此女為婦,感戴不盡。還望祖父地下有知,保佑家族安泰,我夫婦二人早見子息,承繼香火。”一語罷,忽然一陣冷風襲來,就見墳前那三炷香青煙袅袅,火光大盛,須臾就燃了個幹淨。

墳前青煙,乃是吉兆。兩口見了這情形,都道是祖父顯靈,歡喜不盡。

當下,二人又磕了三個頭,起來收拾了東西,重新壓了黃表紙上去,又放了一挂鞭炮,這掃墳事宜便算了畢。

正當此時,又一陣冷風吹來,天上鉛雲下垂,地下飛沙走石,就有一兩點雨降下。

陸誠勇同夏春朝見果真下起雨來,慌忙都上了車。陸家家人才将雨布撐起,就看千萬道雨柱自天而降,豆大的雨點摔在地下,打出一個個泥坑。

陸家小厮來財抹了把臉,向車內道:“少爺、奶奶,這雨勢甚急,怕路上不好走,還是就近尋個地方躲一躲罷?”夏春朝聞言,向車外望去,只見車頂沿兒上水流如注,便向陸誠勇道:“尋個地方躲躲也好,這雨來的急想必去的也快。只是冒雨趕路,倒叫家人白受罪了。”陸誠勇點頭道:“這話在理。”便問家人道:“左近可有躲的地方?”來財回道:“前面一射開外有個茶社,倒是個幹淨去處。”陸誠勇聽聞,便命前往。

那下人得了吩咐,連忙打馬上路,一陣風馳電掣趕往那茶社。

到得茶社門前,陸誠勇又當先跳下,取了傘撐着,才将夏春朝主仆兩個攙下,一行中人匆匆踏進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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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進得門內,茶博士慌忙迎上前來招呼,将三人引到內裏一張桌前坐了,又問道:“客官吃些什麽茶?小店有龍井、水仙、普洱、鐵觀音,點心也是上好的。”夏春朝衣衫略有受潮,倒不妨礙。陸誠勇卻着實淋了些雨,發梢正往下滴水。夏春朝看在眼裏,便道:“你給炖壺姜茶,沏得滾滾的上來。”又要了一碟蔥油薄脆,一碟馬蹄卷,就打發了茶博士下去。

左近沒了旁人,她取了手帕替丈夫擦拭,心疼道:“雨那般大,你自家也不知小心些,看淋的這一身!待會兒別着涼才好。”陸誠勇笑道:“這點雨算什麽,想着在軍裏時,頂風受雪的日子都盡有哩!你們女人家身子嬌氣,倒別凍病了才是。”說着,又對珠兒道:“待會兒姜茶來了,你也吃一盞搪搪寒氣。”珠兒笑嘻嘻應了一聲,說道:“我也托賴着沾奶奶個光兒。”夏春朝便斥道:“出門在外的,也要打牙犯嘴,看讓人笑話。”

合家人正說笑,茶社中陸續進來許多客人,原來今日清明,來郊外踏青祭掃之人甚多,皆被這場雨阻了,無處可去都到這兒來落腳。這茶社之中,一時竟人滿為患。

少頃,茶博士将陸家點的姜茶點心送上,珠兒使帕子将店中茶杯仔細擦抹了,方才倒了兩杯給少爺奶奶,自家也吃了一杯。

正在此時,只聽門首上又一陣腳步雜沓之聲,茶博士嘴裏寒暄的熱絡。陸家人心中皆道這小店生意倒好,皆不曾理會,就聽那腳步聲由遠及近。茶博士引了兩人,走到陸家桌邊,陪笑問道:“二位客官對不住,小店今兒生意熱絡,四處都坐滿了,這位公子沒處坐。看幾位挪個位子,容他略坐一坐可好?這外頭風雨甚急,出門在外,誰都有個不便的時候。”

陸誠勇聞聲擡眼,只見那茶博士身後立着一位玉面公子,穿着一件藏青直裰,長身玉立,神采俊雅,便有幾分不悅道:“我們這裏有女眷,男客怎好混在一處坐?”他話未說完,夏春朝已然認出那人,微微一驚,旋即低下頭去。

她本欲不認,那人卻已先莞爾呼道:“原來夏妹妹也在此處,當真是機緣湊巧!”原來此人正是沈長予。

陸誠勇聽聞他嘴裏喊得親熱,看了看夏春朝,見她面色紅白不定,低頭不語,便起身向那沈長予問道:“敢問閣下,竟與拙荊相識麽?”

那沈長予擡眼将他上下打量一遭,方才淡淡笑道:“在下同尊夫人,乃是竹馬之誼。”

逛街

陸誠勇聞聽此言,劍眉一挑,問道:“既是這等,我怎麽不識得閣下?”沈長予望着夏春朝,淺笑道:“想必尊夫人有些不能言的難處。”

陸誠勇見這話微帶釁意,十分無禮,心生愠怒。未及出言,一旁夏春朝起身向丈夫言道:“相公,此是我娘家世兄。我們兩家長輩往昔頗有往來,故此識得。”陸誠勇聽了妻子言語,方才颔首道:“原是世兄,不知如何稱呼?”沈長予雙手一拱,道:“在下姓沈,草字虛谷。”言罷,竟不問過二人,就在桌前一張凳上坐了。身後跟随取了手巾遞與他,他接過擦了把臉。

陸誠勇見此人自作主張硬坐下來,心生恚怒,只是礙着妻子面前,不便發作。茶社之中又人滿為患,并無第二張空桌,不便攆他起來。當下,他也不理此人,親手執壺與妻子将茶碗重新滿上。

夏春朝向他一笑,舉杯吃了兩口,便自盤裏拈了一塊馬蹄卷咬了一口。茶社點心師傅手藝平平,為節省材料并合時下口味之故,白糖換粗糖,豬油混豆油,點心不免口感渾濁,又過于甜膩。夏春朝秀眉微皺,倒也不曾言語,吃了半個卷子就住了。

陸誠勇是個粗人,并不曾察覺。那沈長予卻積年生意場中滾爬,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瞧出端倪,只微微一笑。

少頃,沈家小厮向茶社要了一壺普洱,茶博士送茶上來,沈長予便吩咐家人将自家攜帶的點心取來,擺了兩盤。衆人看去,卻見一碟是金絲蜜棗,一碟是杏仁酥。那金絲蜜棗棗肉飽滿,色澤紅亮,确是上品。杏仁酥亦也金黃酥脆,香甜滿室,逗人食指大動。

夏春朝知是他家本色營生,陸誠勇于這零食細點自來不曾着意,皆不曾理會。沈長予看家人擺好碟子,便微笑招呼,偏又不理旁人,獨讓夏春朝道:“這茶社簡陋,點心粗糙,不堪食用。此是我家中所制,倒還勉強可以入口,夏妹妹且試試。”言罷,竟将碟子推向夏春朝。

陸誠勇看的心裏發熱,将手一擋,向他笑道:“多謝世兄好意,然而內子自來不愛吃甜食。”沈長予淺笑道:“我同夏妹妹相交十幾年,自然知曉妹妹的口味。她雖不愛吃甜食,這兩件點心卻是素日在家時常吃的,并不妨礙。”一語未休,又莞爾道:“怎麽,陸公子竟連自家娘子的口味也不知曉麽?”

陸誠勇在外多年,又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于這些小節自來不大上心。此時忽聞此言,竟當真為這沈長予問着了。他又不善言辭,一時竟而語塞。

正當這兩人僵持不下之際,只聽夏春朝在旁溫言道:“多謝沈公子好意,然而我近來屢犯牙病,不敢亂吃甜食。”說着,略停了停,又道:“雖則咱們兩家有些舊日的交情,然而我如今已是陸家的媳婦,這稱呼上還是檢點些為好。”繼而又含笑問道:“沈公子今日是來給嫂子掃墓的?續弦的事兒可有着落了?”陸誠勇聽聞此言,興致勃勃道:“原來沈世兄是斷弦待續,欲待尋什麽門第的女子?若不嫌有玷,不防說說,我們夫婦也好幫着世兄留意一二。”

沈長予先為夏春朝頂了幾句,又見他們夫婦同心,倒也不惱,只淡淡一笑,說道:“家事繁雜,此事倒也不急在一時。我一心是要尋一個合心稱意之人,不然随意弄一個來,日常對着好不無趣。”嘴裏說着,那一雙桃花眼只在夏春朝身上打轉。

夏春朝見他無禮,低頭不語。陸誠勇點頭說道:“公子這話不假,做夫妻乃是一輩子的事兒,萬萬不可馬虎大意。比如我同拙妻,雖是家嚴定下的婚事,好在性情相投,恩愛和睦,不然還不知要怎生苦惱。”說着,便拉過妻子柔荑,握在手中。夏春朝臉上微微一紅,微笑不語。

沈長予看在眼中,不置一詞,面挂淺笑,舉杯吃茶。少頃,待雨勢稍緩,他便起身先行去了。

待沈長予走後,陸誠勇便沉着臉問道:“這厮到底是個什麽人?怎麽這等無禮!不問一聲,就大喇喇坐在這兒。分明是人家女眷,這樣直眉瞪眼的瞧,世上哪有這樣不知禮的人?說是世交,我瞧着怎麽不像?!”夏春朝說道:“此人名叫沈長予,他家同我娘家是比鄰而居,祖上也都有些交情往來。昔年我在家時,沈家伯母時常帶了他來我家走動,淺門窄戶的也沒那許多避忌,故此我與他也算自幼相識,打小以兄妹相稱。自我嫁來家中,同他家是再不曾往來的。即便回娘家,也未曾見過,你卻不要生氣。”

陸誠勇見妻子出言解釋,縱然心中大喝其醋,嘴裏還是說道:“我怎會生你的氣?我只是氣惱這厮不識禮數,我還在這裏坐着,就要同你說笑。”

這般坐了片時,窗外雨收雲散,陸家夫婦便即起身,付了茶資,出門登車,返回城中。

路上,夏春朝便同丈夫商議道:“被這場雨耽擱了,這會兒已近晌午,咱們先去吃飯,就往廟會上去罷。戲改日再看不遲——若再要看戲,倒恐會散了,誤了給紅姐兒買東西。”陸誠勇笑道:“今兒是陪你出來散心,你心裏要怎樣就怎樣,又何必惦記着她。”夏春朝便笑道:“也不全為了妹妹,我也有幾樣物事要買。”陸誠勇自來少駁妻言,也就點頭應下。

當下,馬車進城,一路徑直駛到白香齋店門前。

陸誠勇攙下妻子,夏春朝下得車來,舉目就見這店門前挑着一扇湖藍三角酒旗,門首上安放着一口大鍋,其內煮着三五副羊架,熱氣騰騰,白湯滾滾,香氣撲人,店中更是人聲鼎沸。

這白香齋在京中遠近聞名,店老板曾于西疆住了十來年,同當地老師傅習得一手炮制羊肉的好手藝,店中蒸羊羔、醬羊骨、炸羊尾、羊肉水餃子,皆是京中絕品。平日便人滿為患,待初一十五城中出會,更至無處立足。今日好在陸誠勇夫婦為大雨所阻,到店中時已過晌午,店中尚有兩張空桌。酒保見客人上門,連忙迎上前來,引了這一家三口到內裏坐下。

陸誠勇要了兩斤羊肉餃子,半斤羊骨,一斤白切羊肉,又讓夏春朝點菜。夏春朝添了幾樣菜蔬,打發了酒保,埋怨道:“你點這許多肉食,一時吃不了豈不是糟蹋?”陸誠勇笑道:“我這些年在軍中,熬得食腸大了,盡能吃得。若真有剩下的,收拾給跟随人吃就是了。”夏春朝聞說,便不多言。

須臾,飯菜陸續上齊,夫婦二人一起動筷,果然肉香濃郁,名不虛傳。

一頓飯畢,夏春朝便同陸誠勇商議道:“城裏人多,乘車不便,跟随的家人小厮也奔波了半日,不如叫他們在這裏吃飯等候。待咱們逛完了回來,再坐車回去。”陸誠勇說道:“這也很好,只是才下了雨,地下泥,怕污了你的鞋。”

當下,夏春朝将桌上剩的一盤雜合肉菜,又向店家讨了二斤水餃,拿與家人小厮吃,吩咐他們在此地等候,便同着丈夫丫頭一道走到街上。

今日乃是清明,正當城中出會,雖經了一場大雨,那起商販行人,躲雨已畢又漸漸出來走跳。街道上紅男綠女,絡繹不絕。

夏春朝随着丈夫走動看時,眼見那些攤子,賣的盡是些蒸糕吃食、胭脂水粉、布匹綢緞、甚而沒人要的字畫古董,香爐香灰,各路玩意兒,也沒甚新奇。看了一回,兩人就在一處面人攤子前站了,那攤子上插着各色有名目的面人,比如孫悟空、豬八戒、月裏嫦娥等等,各個傅粉繪彩,栩栩如生。

夏春朝見這面人倒是有趣,便扯了丈夫衣袖令他看。陸誠勇看了,心裏倒有了個主意,便問那攤販道:“老丈,活人你能捏麽?”那人回道:“那有什麽不能?客官要捏誰?”陸誠勇說道:“你照着我們兩口捏一個來,我算你四個面人兒的錢。”

那攤販聽聞,擡眼打量了兩人一遭,更不多言,大手自幾只罐子裏取了各色面泥,上下飛舞,頃刻捏成一對面人,遞上前來。陸誠勇接過面人,遞與妻子笑道:“你拿去玩罷。”夏春朝見這面人捏的甚是精細,二人面目神情十分傳神,乃至衣衫裙褶,亦莫不一致,不由暗暗稱奇。又看這兩個面人手挽手連在一起,親昵熱絡非常,微覺不好意思,捏在手裏臉紅不語。

陸誠勇付了錢,攙了妻子往前走。夏春朝惦記着與陸紅姐買汗巾,便說往西街去。

三人才走了幾步,前頭忽然一陣騷亂,只見路上行人慌慌忙忙向道路兩旁躲避,又有人尖聲喊道:“馬驚啦,快躲開!”

陸家三口尚不知出了什麽變故,就見前方一匹高頭大馬,拖拽着一輛馬車,瘋也似地朝這邊奔來。那馬口鼻噴沫,狂亂非常,目中無人,一路奔來,踩踏攤子無數。那馬車轅子上并無人駕駛,想已是被甩下去了,車內不知有無人乘坐。行人中那起老弱婦女,躲避不及的,眼看就要慘遭馬蹄踐踏。

陸誠勇一見此狀,連忙将妻子丫頭推入道旁店中,迎上前去。夏春朝扯他不住,只好眼睜睜看他去了。

偶遇

陸誠勇将妻子丫頭安置妥當,閃身出門。只須臾功夫,就見那瘋馬已奔将過來,四蹄如鐵,口沫橫飛,狂暴非常。

一老婦躲閃不及,摔在地下,手腳酸軟無力再爬不起來。旁人雖有心施救,但見那瘋馬來勢洶洶,又哪裏有那膽量?

陸誠勇見勢不好,縱身上前,下盤紮了個馬步,穩穩立在地下,就将那老婦擋在身後。便在此時,瘋馬拖着馬車奔至面前。那馬正在躁狂,眼見有人擋道,狂怒非常,當即将兩蹄揚起,就要踩踏陸誠勇。陸誠勇閃身避過,左手扯住缰繩,右手一拳揮出,重擊在馬頭上。他這一雙拳頭,乃是軍中日日錘煉出來的,遞出便如金瓜銅錘。他膂力甚強,一拳怕不有百來斤力量,便如一柄鐵錘重砸在那馬頭上。那瘋馬不過血肉之軀,焉能承受?當即被擊了仰倒,胖大身子一側,就要向路邊倒去,連帶着馬車亦要側翻。

便當此時,只聽那車中忽傳出一聲女子尖叫。陸誠勇未曾料到車中尚有乘客,不及細思,一手勒定缰繩,一手拉住車轅,将身站穩,口中大喝一聲,硬生生拉住了馬車。那馬發了半日的狂,已漸漸安靜下來,又為陸誠勇重創,登時萎頓在地,再不動彈。

一旁圍觀衆人直看得目瞪口呆,面無人色,眼見險情已退,紛紛拍手喝彩,齊聲贊道:“好一條漢子,這等威武!”

夏春朝自路邊擠出來,飛奔至丈夫跟前,面色青白,兩眼紅腫如爛桃,心中又急又痛又氣,口唇哆嗦了半日方才道:“你……你怎麽這等大膽!倘或一時有個好歹,你……你叫我……”言至此處,已是哽咽難言,珠淚滾落。

陸誠勇将衣衫撣了撣,笑道:“不妨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這裏。快不要哭,揉壞了眼睛了。”說着,接了夏春朝的手帕替她抹臉,又見此地人多,摟了妻子香肩就要離去。

便當此時,那車中女子家人仆從盡皆趕來,打聽得知事情原委,就上來怒氣沖沖道:“兀那漢子,你打壞了我們家的馬,就這樣走了不成?!”

陸誠勇聞聲,回身望去,只見五六個身穿青布短衣模樣的人,圍繞馬車站立,正向自己橫眉怒目。後面又走來一綠衣丫鬟并一個穿夾衣的仆婦,這兩人慌慌張張,嘴裏說着:“小姐素來體虛,這一遭怕是要受了驚吓。”就矮身鑽入車內。

陸誠勇見這起人各個衣着不俗,又細看那馬車用料考究,裝飾華麗,地下卧着的棗紅馬匹,亦是膘肥體壯,名種之流。那車中坐着的女子,顯非小可人家出身。

他打量了一回,見這起仆從兇神惡煞,來意不善,憶起先前兇險,心中火起,當面斥道:“你們縱馬橫行,踩踏路人,成何道理?!若非我舍身攔住,這一路過去,要踩傷多少人命?!那馬發了狂性,不是我拉住缰繩,穩住車子,馬車一時翻倒,你家小姐又焉有命在?!你們不知感謝,反倒來向我興師問罪,豈有此理!”

那起仆從齊聲喝道:“我家這匹馬,乃是西域過來的名種,平日各樣好料喂着,好容易養到這等肥壯,今兒頭一次給小姐拉車就被你給打壞了。你卻在這裏強詞奪理,意欲脫罪,世間沒有這般便宜的事!你同我去見老爺,不把這馬賠來,今兒定然不能讓你走脫!”嚷了一回,又說道:“若不是你亂扯缰繩,打翻了馬,車子也未必要翻。你驚吓了我家小姐,這件事斷斷不能輕易了結!”

陸誠勇聽這起惡奴颠倒是非,登時怒發沖冠。還不待出言,卻聽一旁夏春朝冷笑道:“既是你家小姐這等金貴,怎麽馬拖着車子瘋跑了半日,不見你們出來護衛?定要挨到我家相公出來把車攔了,才見你們冒頭。若是我們不攔車,你們莫不是就任憑那馬拉着你家小姐繞城不成?我知道你們這些做人奴才的,跟着小姐出門,見出了岔子,唯恐回去不好交差。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渾賴起人來!随意抓着一個就是,訛人有這般容易麽?”

那起人見被夏春朝當面戳破心事,臉上微微泛紅,惱羞成怒道:“我們同你家男人說話,你一個婦道人家在這裏搬弄什麽口舌?還不過一邊去!”夏春朝冷聲說道:“世間凡事都擡不過一個理字,你們見說不過我,就意圖拿這話來壓我麽?大夥在這裏瞧着,誰有理誰沒理,一眼便知!”

這些家丁小厮,平日裏仗着主家的威勢,橫行無忌的慣了。此刻忽被一個婦人責難,哪裏咽得下這口氣,當即都嚷起來道:“反了反了,這等刁婦,竟敢當街放刁,為難侯府千金,把她拿到衙門裏去!”說着,就要上來動手。

陸誠勇眼見他們要來抓人,随手将夏春朝扯在身後,叉手向前,一推一遞,登時便将三四個人甩将出去。他久經沙場,武藝精熟,又豈是這班平日裏只會欺男霸女的惡徒所能抵擋?他本意不願将事情鬧大,下手之時只用了三分力量,饒是如此,那起人跌在地下,各個鼻青臉腫,哭爹喊娘,再爬不起來。

正當此時,道旁圍觀衆人,眼見這起人縱馬行兇,又要訛詐義士,不免皆動了義憤,紛紛斥責其非。中有一個,認出他們府邸,陰陽怪氣道:“我道是何人呢,原是司徒侯爵家出來的,旁人原也不能有這樣大的威風。這位公子若是沒個大靠山,被遞送到官府去,那哭喪棒不知要挨多少哩。”

這般争執了一回,那馬車中忽然下來一個丫鬟,走上跟前,向着領頭的家人低低吩咐了一回。那人面上一陣難堪,好半日才向着陸誠勇道:“那潑漢,我家小姐說了,謝你救命,不與你一般見識,你快走罷!”陸誠勇怒目喝道:“你們縱馬橫行,信口訛賴,又要傷我娘子,就這般罷休不成?!”那人便道:“你可知這車裏坐的乃是司徒侯爵的千金?放你去你還不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夏春朝卻不願同這起人多有厮纏,扯了扯丈夫衣袖,低聲道:“咱們去罷,不要理他們。”陸誠勇本不怕什麽侯爵府邸,但聽了妻子言語,不願違背,當即冷哼了一聲,攜了妻子拂袖而去。

夏春朝臨行之際,不覺回身望了一眼,卻見馬車簾子掀起了一道縫隙,內裏好似露出半張嬌容,須臾又不見了。她便只當自己花了眼,不及多想,随着丈夫去了。

這一衆仆從眼見這三人離去,便将圍觀群人驅散,将馬重又打起,上車呼喝,開道而去。

那丫鬟鑽進車內,挨着她家小姐坐了,便說道:“這馬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就暴躁起來?若不是剛好被那公子攔住,還不知要怎樣呢。那位公子也當真神勇,這樣一匹發狂的馬,也敢上來抵擋。這樣的膽量,真是世人不及。先前表少爺眼見這般,吓得屁滾尿流,滾下車去,真真叫人半個眼兒也瞧不上的。更好笑咱們家這起奴才,馬狂時一個也不在跟前。人把馬攔下了,倒恐打壞了馬,又驚擾了小姐,回去老爺跟前不好交代,就這等賴人!”

原來,這車中所坐之人,正是開篇所言那司徒侯爵家的千金小姐司徒嫣然。今日清明,她本随了父母出來掃墓,因司徒侯爵并夫人中途有事,便先遣了外甥伴其歸家,豈料路上出了此等變故。一衆随從并那位少爺眼見馬驚,唯恐傷及己身,皆躲得遠遠的,任憑瘋馬拖着車子狂奔而去,幸為陸誠勇所阻。

司徒嫣然耳裏聽着丫鬟菱角念叨,垂首不言,默默細思。

少頃,菱角又道:“那位公子當真英武,雖面上有疤,乍一瞧有些怕人。仔細看看,倒很是魁偉。這樣子的人,方才叫真男子呢。平日裏那些個白面秀才,葳葳蕤蕤,到了咱們跟前連一句囫囵話都說不出來,真叫人看着生氣。”司徒嫣然是個大家閨秀,耳聽貼身侍婢這般誇贊一個外男,不由兩頰微紅,低低斥道:“一個姑娘家,嘴裏亂說些什麽,對着個男人品頭論足的,也不嫌羞恥。”她自幼體虛多病,說話少氣無力,便是這番苛責之言,亦不見幾分力道。

菱角自然不怕,嘻嘻一笑,轉言又道:“他身邊站着的那位娘子,好似是他太太的樣子,倒生得好模樣,人前說話也爽利得很。兩人站在一處,看着也很般配。”司徒嫣然聽見這話,心底生出幾分不悅,說道:“你又亂說了,你怎知是太太?”菱角說道:“她管那公子喊相公,不是太太,卻又是什麽?”司徒嫣然便嗔道:“你就知道太太,不能是姬妾麽?”菱角想了想,說道:“那麽好看的人,又戴着銀絲鬏髻,怎會是姬妾?”司徒嫣然瞅了她一眼,說道:“你又知道了?”菱角不明所以,便也不再多言。

少頃,車子已到侯府門前,一衆仆婦早已備了軟轎,在門前候着。

菱角下車,幾個婆子連忙上前,将自家小姐攙扶下來,送上軟轎。一旁一身着錦袍繡帶的青年後生,連忙迎上前來,賠笑作揖問道:“妹妹受了驚吓,可有妨礙?”司徒嫣然卻正眼也不瞧他,徑自上了轎子,伺候的婦人掖好了簾子,就起轎而去。那後生無奈,只得跟随其後。司徒嫣然心生不耐,将菱角叫到跟前,吩咐了幾句。

菱角應命,便回身向那人道:“三少爺,小姐這是要進內宅了。你雖是親戚,也是個爺們,怎好跟着進二門的?待會兒老爺來家,不怕挨嗔麽?你有功夫跟着小姐,不如回去将那些文章念熟了,提防老爺問你!”那被喚三少爺之人,眼見被個丫頭當面指摘斥責,心中雖光火不已,卻也情知這是侯爵小姐的貼身侍婢,輕易不敢得罪,連連賠笑作揖,退了出去。

菱角喝退了此人,又跟上轎子。

司徒嫣然在轎上坐着,将兩人應對聽在耳中,心裏暗道:“這表哥說話疲軟,為人糠懦,瞧着就叫人生氣,哪裏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偏生父親看重他,我又說不得什麽。”這般煩惱了一陣,忽又憶起适才街上撞見之人,暗自忖道:“我将來的夫婿,若是能得那人一半的氣魄,方才不算辜負了自己。”這念頭乍動,她便覺羞臊難忍,兩頰滾燙。

原來,這司徒嫣然乃是信陵侯司徒仲的麽女。因其母懷胎時為時氣所感,又是大齡生産,此女先天不足,自幼體弱多病,故而頗受乃父憐愛。平日要一奉十,絕無違拗。

然而司徒世家傳至司徒仲這輩,其勢早衰。又因當朝皇帝親征之時,攝政王陰行謀逆之舉,這司徒仲同攝政王私交甚篤,雖有揭發之功,卻為上所疑,長年不受重用。時至今日,雖是鐘鳴鼎食之家,卻早已是江河日下。故而京中但凡略有幾分上進心思的人家,皆不肯與之結親。司徒嫣然上面幾位兄姊皆配了清流人家,到她将笄之年,司徒仲卻另有一番打算。将一衆上門的媒人皆擋了出去,卻自妻族中選了個遠房外甥,放在家中看養,又出資令其讀書。這人悟性本好,功課上又甚勤奮,如今也已考到了舉人。便是先前同司徒嫣然賠笑說話之人,他本名徐中玉,因在家中排行第三,家人皆以“三少爺”呼之。

司徒仲算盤打得極好,奈何司徒嫣然瞧不這徐中玉不上,父女兩個各懷一段心思。

司徒嫣然心裏盤算了一回,又忖道:看他衣着平常,只怕是個平頭百姓,父親又怎會答應這樣的事呢?這念頭一轉,便嘆了口氣,再不去想他。

衣料

卻說陸誠勇同夏春朝走到街邊,丫頭珠兒連忙跟上前來,叽叽喳喳道;“少爺神勇,當真是舉世無雙!我在一旁看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奶奶捂着眼睛不敢看,又扯着我問個不住,嗓子都哭啞了。我就說少爺不會有事,果然無事。”陸誠勇聽聞,笑瞅了夏春朝一眼。夏春朝臉上一紅,斥道:“大街上,休要這等胡說,被人聽了去敢笑話咱們張狂。”珠兒嘻嘻笑道:“我說的分明都是實話,誰又會笑?”說着,便向陸誠勇問道:“少爺說,我說的對不對?”陸誠勇含笑颔首道:“你說的很是。”夏春朝便向陸誠勇嗔道:“你還縱着她!”

三人說笑不絕,夏春朝忽然想起一事,向身上一模,那東西果然不見了,連忙回身去找。陸誠勇見狀,問道:“你尋什麽?”夏春朝急切回道:“适才你給我買的面人,不知去了哪裏。想是方才人多擠掉了。”陸誠勇便道:“大街上人這樣多,那面人兒掉在地下哪裏還尋得回來,不找也罷了。”夏春朝不依,嘴裏說道:“那是你買給我的,定要尋回來。”陸誠勇聽說,也就随了她去,一道尋去。

三人向回走出數十步,夏春朝眼尖望見地上一串花花綠綠的物事,慌忙上前撿起,果然便是先前陸誠勇買的那對面人。只是被人群踩踏,已然破碎泥污,不成個樣子。夏春朝捏着面人,心裏難過,垂首不語。陸誠勇瞧出來,便道:“不過是個玩意兒,壞了便壞了。你既喜歡,咱們尋那老丈再捏便了。”言罷,便拉了她再去尋那面人攤子。

豈料,走到地方,卻見那面人攤子已不見了蹤影,向周遭攤販打聽,原來适才因那瘋馬鬧市,那面人師父唯恐踏壞了家夥,便收拾攤子去了。二人均覺十分敗興,只得離去。陸誠勇見夏春朝神情怏怏,蓄意與她開懷,尋思了一陣,便道:“聽聞西街胡同裏新近開了一家綢緞鋪子,上的料子花樣極是新鮮好看,織工又精。你既做了夫人,霞帔裙衫是少不得的。咱們不如就趁今日過去選幾匹料子,免得日後叫裁縫上門時,又忙手忙腳。”

夏春朝聽聞此言,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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