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了個大丫頭,章家又不會出銀子替她買,裏外都是她受損。這事兒于她若無實在的好處,她斷斷不會聽的。”說着,她低頭想了一陣,左來右去只是思索不透,便暫且丢下,向長春問道:“今日既出了這樣的事,只怕太太這裏你也不好留了。老太太并我房裏,人都是滿的,沒再添一個的道理。倒是姑娘那裏,自打去年櫻桃死了,只杏兒一個小丫頭不夠服侍。我一向說要替她買,只是沒挪出個空閑,如今叫你去跟姑娘,你願不願?”
長春也情知今日鬧了這一出,依着柳氏的脾氣,這屋裏待下去絕無自己好處,連忙應道:“聽憑奶奶吩咐,我願去服侍姑娘。”繼而又問道:“我走了,這房裏就只剩忍冬一個,豈不又出了空缺?”夏春朝便笑道:“這有何妨,再添人就是了。”
龃龉
夏春朝寬慰了長春一陣,眼看時候不早,将到飯時,就要回去,說道:“你且寬心候着,太太姑娘那裏有我去說。時候不早了,我回房去了。這裏先叫忍冬頂着,你不要到前頭去,觸了太太的黴頭。”言罷,就起身要去。
長春将她送到門上,看她去遠了方才轉回屋裏,就坐在炕上悶頭出神。正當此時,忍冬自外頭進來,問道:“姐姐,奶奶跟你說些什麽?”長春搖了搖頭,不答話,只問道:“你怎麽過來了?太太那兒不要人服侍麽?”忍冬道:“太太跟少爺有話說,不叫人在跟前站着。”長春點了點頭,未多言語。
卻說陸誠勇随着柳氏進了內房,就見母親坐在西窗底下,望風流淚。他頗感無奈,只得上前低低道了聲:“母親。”
柳氏一面抹淚,一面斥道:“你還知道我是你母親!喪天良沒人倫的東西,娶了媳婦就忘了娘了!當着外人的面,這樣擠兌頂撞你母親。 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你們兄妹兩個。好容易熬到你們都大了,你也娶了媳婦,滿以為能享享清福了。不曾想你如今出息了,竟幫着個外姓人欺淩你母親!”
她這番啰唣,陸誠勇離家之前早已聽得兩耳生繭,此刻聽她又念起來,不由滿心膩煩,張口說道:“母親既知那些是外人,又為何偏幫着外人來欺淩自己兒媳婦?不說旁的,單說今日這事。春朝處置的可謂公道明白,長春的屋子也搜了,賊贓是一個沒有。為着兩個外人,把咱們自家鬧得沸反盈天,叫家人們看着都笑話!還要怎樣,難道定要在咱家裏抓出個賊來不成?我看那章家表妹不是什麽安分守己的好女子,既說是親戚,怎麽每次來就要生出是非?适才春朝口裏的話,母親也聽得明白。她連妹妹都敢訛賴,還怕別的?”
今日這事,柳氏心裏是有病的,被陸誠勇當面一問,微覺觍顏,吞吞吐吐道:“再怎樣,那也是你姨媽表妹,打不斷的親戚,又是沒出嫁的姑娘,你怎好這樣說她?”陸誠勇點頭道:“既是沒出嫁的姑娘,就該自家愛惜名聲。誰似她這般,癫狂做熱,在親戚家裏無事生非,生恐人不知她能幹!我還曾聽聞,她是誓做未亡的。既是這等,就該一世守節,怎麽如今又不提這些了,滿地裏的尋起親事來?原來名聲賺足了,這節婦就可以不當了。原本這也是她自家的事兒,旁人說不得什麽。然而這樣一個兩面三刀、出爾反爾的人,母親還要當個親戚擡舉看承,不怕日後做禍麽?”
一席話,說的柳氏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陸誠勇又道:“聽聞母親預備給我納妾?人選定的就是這章家表妹?”說着,頓了頓,沉聲道:“我勸母親還是少生些是非,春朝進咱們家門來滿打滿算也不過才幾年?何況,我連年不在家中,沒有子嗣也不是她一人的過錯。再者,我同她尚在青年,又不是不能生養,何必急在一時?咱們家能有今日,多是春朝的功勞。如今我發達榮身了,立時就要納妾蓄婢,豈不是叫人指摘咱們家過河拆橋、背信忘義麽?朝廷上的事,自來是無風也要掀起三層浪來。這事讓那起言官聽了去,上本參奏彈劾。母親這是害我呢?不見章家姨父為這些爛事,弄到丢官罷職麽?”
柳氏聽了這好一向,方才回過神來。聽兒子說起彈劾罷官等事,她一個沒見識的內宅婦人,如何能懂?不過是心有不甘,強自辯道:“這話荒唐,那些豪門公府,納妾的還少麽?憑什麽人行得,咱們卻行不得?你如今也是個三品大員了,就納上一房姬妾,誰又能說到皇帝跟前去不成!”說到此處,她心念一轉,又問道:“你才回來,這些話都是誰跟你說的?想必又是那蹄子挑唆的。她為了不讓你納妾,什麽話都說得出,今兒怎麽糟蹋你表妹你也是看在眼裏。你卻不要糊塗,聽憑她調唆撥弄!”
陸誠勇見母親糊塗到這般田地,委實不可理喻。他本是個血氣漢子,受不得這等婆媽纏磨,一時生起氣來,登時就道:“母親既是這等不聽勸,兒子也無話可說。只奉告母親一句,不要打這樣的主意。我是斷斷不會容表妹進門的。”言罷,道了個告退,徑自出門而去。
柳氏見兒子這般頂撞自己,怒氣勃發,又覺心酸難忍,将滿筆賬都算在夏春朝頭上,在屋裏坐着哭天搶地。屆時,長春不在跟前,忍冬不敢過來,無人相勸,倒聽憑她哭鬧了大半個時辰。
夏春朝出了上房的門,帶了丫頭往後院去。
珠兒尾随其後,就說道:“今兒這事兒,太太好不明理!想着長春跟了她這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怎麽今日聽表姑娘這個外人随意栽贓個幾句,就要攆她出去?太太這等作為,豈不叫人心寒,怨不得一家子大小沒人肯聽她的!”夏春朝淡淡一笑,說道:“太太素來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我只是不明,她今日這番是何用意。若說純為了替章雪妍出氣,卻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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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兩個說着話,就轉到了後頭。夏春朝本要回房,想了想說道:“我到姑娘那兒去瞧瞧,你先回房去,告訴寶兒,沖上一壺杏仁露,等我回來喝。”珠兒逛了這一日,早已腰酸腿軟,想要回房歇歇。聽了這一聲,趕忙應下。走到角門上,兩人便散了。珠兒回房,夏春朝便徑自去尋陸紅姐。
才走到後院,小丫頭寶蓮正在廊下踢毽子,見着她來,趕忙停了,迎上來問道:“奶奶這會子過來,是看老太太的?可不巧,老太太今兒一日都不爽快,這會兒又睡下了。”夏春朝先不答話,只說道:“你又在這裏踢毽子了,仔細撞着了太太又嗔你。”方才說道:“我是來瞧姑娘的,不知方便不方便?”寶蓮含笑道:“太太如今是再不到這後頭來了,老太太不待見她呢。姑娘卻才還在這裏同我們說笑,待我去瞧瞧。”說着,就蹦蹦跳跳的往陸紅姐住處去。
夏春朝就在廊上站着,看階下一排石榴盆栽,都打了骨朵,即将怒放的樣子。
少頃,陸紅姐親自迎了出來,當面笑道:“嫂子來了,自管進來便了。何必又叫人問?弄得好似咱們姑嫂生分了一般。”夏春朝亦笑道:“你也大了,我怕不方便呢。”說着,就同她一道攜手入內。
走到裏屋,陸紅姐一面讓夏春朝坐,一面又呼杏兒倒茶。
夏春朝少來她這屋子,進來先打量了一回。只見這屋子也是裏外一個套房,堂屋寬敞明亮,家具擺設也十分考究,酸枝木嵌石面的八仙桌,雞翅木拐子方凳,連着博古架,梳妝臺,穿衣鏡,都是京裏最時興的款式。想及那時老宅翻修擴建已畢,陸賈氏便帶了她住進這後院來,一應的家具陳設都是找木匠新打的,自己同陸誠勇倒住着老房,使着有年頭的家什,便微嘆了口氣。
便當此時,杏兒倒了茶上來,兩只鬥彩瓷茶盅擱在這姑嫂二人面前。
陸紅姐便笑道:“嫂子今兒倒有空,怎麽想起來到我這兒來?”夏春朝先不答話,打量了杏兒幾眼,見她身量未足,言行稚嫩,便說道:“連我也忘了,杏兒今年是十二歲?”陸紅姐道:“過了七月就滿十二了。也難為了她,自打櫻桃死了,這屋子裏凡事只靠她一個。她又小,總有想不到的地兒。”夏春朝點頭道:“我正要跟你說這個,你房裏人手不足,我一向說要給你添,總是沒顧上。如今把太太房裏的長春給你,你願要麽?”
陸紅姐滿腹狐疑,問道:“長春是太太跟前的大丫頭,我怎好要的?”夏春朝見她不知,便問道:“今日姨太太帶着表姑娘過來,來家鬧了一場,你竟不知麽?”陸紅姐搖頭道:“我白日陪着老太太在這屋裏說話,聽見她們來了,只是沒過去,也沒聽見出了什麽事。”言罷,又連連追問。夏春朝便将章雪妍如何訛賴一事講了,說道:“太太的性格你也知道,長春只怕不能在那屋裏待了。你屋裏人手既不足,我說把長春調過來。她倒是滿心願意,不知你怎麽想。”
陸紅姐聽見此事,頓時氣炸胸膛,沖口罵道:“這對沒廉恥的母女,天下不要臉的事都被她們幹絕了!來旁人家做客也罷了,怎麽信口開河就冤枉起人家的家人來?!太太也是糊塗,那是你的貼身丫頭,人家冤她就是不給你臉面。你不說護着,倒自家先懲治起來了!說出去,笑掉世人大牙!這樣的混賬事也就出在咱們家了,放在別人家裏哪能鬧出這樣的笑話來!”她盡力唾罵了一回,略覺氣平,方才同夏春朝說道:“嫂子只管讓長春過來罷,既是太太容不下她,叫她來跟我。長春是咱們家老人,彼此性格脾氣都清楚,倒好過從外頭弄人進來。”
夏春朝笑道:“得你答應了就好,長春跟了你也算個好去處。”
兩人又說了一回話,看看左右無事,夏春朝便起身回房,約定了隔日叫裁縫上門,與她們二人量身段裁衣裳。
回至房中,才踏進門就見陸誠勇正在桌邊坐着,手裏不住翻弄着些繡圖冊子。
夏春朝走進房來,寶兒趕忙迎上來與她換衣裳。她便向陸誠勇笑道:“回來了,母親怎麽說?”陸誠勇面色淡淡,只應了一聲,合了書冊,卻向她開口道:“你往後同母親說話,也恭敬着些。”
龃龉(二)
夏春朝聽了這話,先不曾言語,只吩咐兩個丫頭道:“晚飯該得了,到竈上去瞧瞧,好了就拿過來。屋裏放桌子,預備吃飯。”二婢得了號令,皆應聲而去。
夏春朝換了家常衣裳,這才走到陸誠勇身側,望着他問道:“你适才那話,是怪我呢?”陸誠勇默然不語,夏春朝又問了兩聲,他方才說道:“我也并沒怪你的意思,然而太太到底是長輩,當着外人的面,你總得留幾分尊重。今日這事,你辦的雖是光明磊落,卻未免太削太太的面子。”
夏春朝聽了這話,當即說道:“你還說不怪我呢,這分明就是怨我人前不敬太太。咱們做了這幾年的夫妻,我是個什麽性子,你不知道麽?若不是太太近來逼人太甚,我又怎會這等出言不遜?何況,你既叫我留幾分體面給太太。那太太又何嘗人前留體面與我?”
陸誠勇先在柳氏那裏吃了一通啰嗦,回來又見妻子這般質問,本就是個粗枝大葉生性爽直的漢子,心底不由生出幾分煩躁。只是他向來愛重娘子,不肯與她橫生争執,只說道:“我又不曾說些什麽,不過白囑咐你兩句,倒招出你這一通話來。既是這等,咱們不說也罷了。”他本意只為息事寧人,熟料這番話失了輕重,倒把夏春朝肝火招惹上來。
夏春朝聽得不耐煩,正欲同他分辨,恰巧兩個丫頭自竈上拿了飯回來。她不肯當着丫頭面前同丈夫吵嘴,只得暫且忍了,走去看着寶兒放了桌子,擺放碗盤齊整,就同陸誠勇一道坐了吃飯。 席間,陸誠勇說道:“我明兒要到兵部去,大約到傍晚才來家,你中午不必等我吃飯。”
夏春朝只顧低頭吃飯,也不理會。陸誠勇又說道:“老爺原說後日家裏擺酒宴客,但朝廷有事,我只怕後日不得來家,宴客的事兒還是推上幾日的好。”夏春朝只如不聞,不理不睬。
陸誠勇見狀,心裏便猜是生氣了,不知如何是好,便試探着夾了一筷子燴魚塊到她碟子裏,又笑道:“這魚塊今日燒的酥爛,你平素極愛吃的,多吃些。”夏春朝卻連瞧也不瞧,徑自越了過去,另舀了一勺水晶丸子回來。陸誠勇碰了個軟釘子,本又不會哄人,雖有些讪讪,到底也未再說什麽。兩口相對無言,吃了這頓飯。
晚飯已畢,丫頭上來收拾了桌子,夏春朝在炕上坐了看賬。陸誠勇無事可做,也在一邊坐了,望着她發怔。只見她穿着家常藕荷對襟紗衫,秋香色绉紗裙子,鬓發上戴着才買的石榴花壓鬓。因天熱,衣裙透氣單薄,隐隐透着其下的冰肌玉骨,燈影下越發顯得玉潤溫婉。
珠兒端了茶盤上來,見了這等情形,抿嘴一笑。夏春朝望見,斥責道:“平白無故的,龇牙咧嘴的笑什麽?還不過去!”珠兒無端被罵,心裏委屈,做了個鬼臉,退了下去。
走到外頭,見寶兒坐在燈下繡鞋面子,伸頭看了兩眼,見是方湖綠緞子,便問道:“這緞子,還是前回奶奶賞的?”寶兒點頭道:“是上回給咱們做冬季裏的棉衣,剩了些綢緞彎角,奶奶一道賞下來做鞋面的。”珠兒聞言,說道:“奶奶也賞了我一方水紅的,我還沒想好繡什麽。”又問道:“你這個,預備繡什麽樣子?”寶兒笑道:“繡個寶葫蘆好不好?”
珠兒挨着她坐了,笑道:“那有什麽不好?湖綠色緞子,配這個花樣兒再好不過了。奶奶待咱們也真沒得說了,在家時是不必提的。就是來了這裏,一年下來裝束身子的衣裳花翠也賞了不少。也是奶奶大方,肯打扮咱們。別人家的太太奶奶們,為提防房裏丫頭,還打扮呢,不賞一頓板子是好的了,什麽樣的毒辣手段都能使出來。還有那為充賢惠,收攏漢子心的,也不管人願不願意,硬逼着自家陪嫁做通房。但說起來,就好似給了人多大的臉面。糟蹋了人家的清白身子,還當是給了天大的恩惠。以為人人都稀罕爬那張床一般!”說着,就啐了一口在地下。
寶兒見她說的憤慨,詫異笑道:“你今兒是怎麽了?誰招出你這麽一大篇話來?”說着,又調笑道:“莫不是誰看上了你,要你去做通房不成?定然不是咱們少爺,莫非是老爺?”珠兒聽的滿臉羞臊,伸手向她身上打了一下,罵道:“爛了嘴的小蹄子,老爺看上了你,太太叫你去做通房!”寶兒笑道:“既是這等,你又急些什麽?還說出那樣的話,怎麽叫人不疑心。”珠兒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今兒太太發落長春,你不知是為什麽?”寶兒道:“怎麽不知,不是為了表姑娘丢了簪子麽?”
珠兒抿嘴一笑,低低說道:“這不過是面上的事兒罷了,你哪裏知道底下的。”說着,四下張望了一眼,方才神神秘秘說道:“我本也道是這樣,适才我去竈上拿飯,途徑二門,就見長春站在門上同她嫂子說話。我本也沒打算細聽,只是過去時略微聽見幾句,長春向她嫂子說‘你叫哥哥放心,奶奶如今叫我去服侍姑娘了,老爺那件事自然就不成了。老爺即便再沒臉,也不至要姑娘的丫頭。’我聽見這話,吓了一跳。得我過去,她們兩個就散了。長春見了我,臉上讪讪的,沒一句言語就跑了。你說說,這話卻是什麽意思?”
寶兒十分納罕,停了針線問道:“竟有這等事?!”珠兒道:“這樣的事,我也敢扯謊不成?”寶兒便啐道:“說起來,咱們是丫頭,不該背地裏編排主子。然而老爺也忒沒廉恥了,恁大一把年紀的人,還想着糟蹋年輕姑娘。幸而長春不曾為他得手,她是個烈性的貨,真出了這樣的事,還不知要怎麽鬧。太太又不是個能容人的,會有長春的好果子吃?算起來也真是可笑,太太這麽一個會拈酸吃醋霸攔漢子的人,倒一門心思要給少爺納妾。她既有這等賢惠心思,怎麽不先給老爺納上幾房姬妾?橫豎咱們家就一個哥兒一個姐兒,單薄的很!”珠兒道:“只怕太太也不是一點影兒也不知,哪裏有不透風的牆呢。不然今兒這事兒,太太也不會聽表姑娘信口撥弄兩句就上了套了。”
兩人說着閑話,就聽夏春朝屋裏呼寶兒。寶兒連忙應了一聲,放下針線進去。
才走進去,卻見夏春朝還在炕上坐着,陸誠勇卻挪到了地下一張椅上,沉着臉一聲兒也不言語。
寶兒心中奇怪,她自打跟了姑娘嫁過來,再不曾見這兩人紅過臉。今見了這番情形,也不敢問,只說道:“奶奶有吩咐?”
夏春朝兩頰微紅,先斥道:“你們兩個在外頭咕唧些什麽,一個也不在這裏服侍!我看你們是皮癢癢了,明兒定要說給管家嫂子打你們一頓才好!”寶兒不知她這股怒氣從何而來,立着不敢出聲。夏春朝數落了一回,方才問道:“這賬是夏掌櫃今兒拿過來的?”寶兒連忙點頭道:“是,今兒下午,夏叔遣人送來,因奶奶不在,我暫且收了。”
夏春朝秀眉微蹙,暗自忖道:這賬上只這半月憑空出去了四百兩銀子,都記在公公名下。那二百五十兩是買了硯臺,這事兒我是知道的,另這一百五十兩卻不知是為些什麽?想至此處,她擡眼看了陸誠勇一眼,見他脫了外袍,正叫丫頭倒水梳洗,又自思道:家裏見放着幾件大事,都是要花大把銀子的。我雖能掙,卻不能容他們這樣揮霍。怎樣抽個功夫,去同公公提一提?我是個媳婦,不好直着去說的。這事兒叫他兒子倒正合适。又想起正與陸誠勇賭氣,心裏好不煩躁,就将賬本放到了一旁,暫不去管他,也走下來梳洗。
兩人收拾着,夏春朝也不理他,徑自在妝臺前坐着理妝梳頭。陸誠勇心中憋悶,又不好發作,只得走出門來散心。
走到廊上,舉目只見天上玉盤滿墜,銀河倒挂,院中涼風習習,蟲吟滿耳,卻已是暮春景象了。他在院中站了一回,心胸略覺暢快。轉身就要回去,恰逢珠兒出來倒水,就笑道:“奶奶已睡下了,少爺還不回去麽?”陸誠勇聽她意有所指,便笑道:“你這丫頭,什麽話都敢說。怪道你奶奶動辄就要嗔你。”嘴裏雖這般說,腳下卻也挪步回房。
回至內室,果然見夏春朝面沖裏睡在床上,蓋着一床杏紅绫子被,一把青絲拖在枕上。
他邁步過去,也掀被上床,就見夏春朝穿着裏衣亵褲,露着大片雪膩的肌膚,不覺腹中火起。見丫頭已帶門出去,就移身過去,将身貼着夏春朝柔嫩的身子,挨挨蹭蹭,就想行那敦倫之禮。
夏春朝心裏不耐煩,一把将他推開,頭也不回道:“我身上不快,今兒斷斷不能成了。”陸誠勇說道:“白日裏逛了一日,怎麽不見你說身上不快?你這是把我往外推呢?”夏春朝便道:“便是拿話推你了,怎樣?我心裏不待幹這個,你也歇着去。”陸誠勇道:“但你是我娘子。”夏春朝回道:“那又怎樣?我不願意,今兒你是別想了。”陸誠勇見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窩了滿腹火氣無處發洩,要沖她用強,又舍不得她受委屈,也賭氣倒頭睡下。夫妻兩個,一夜無話。
因着白日裏走了一日的路,夏春朝身子倦乏,直睡至隔日天大亮才醒。起來時,早已不見了陸誠勇。
寶兒見她起來,端了水進來侍奉。夏春朝梳着頭,就問道:“少爺幾時走的?”寶兒回道:“早上天還不亮,少爺就起身了。連早飯也沒吃,就穿了衣裳出門了。”
夏春朝點了點頭,也未多言。珠兒忽從廊上進來,說道:“門上人傳來消息,說是什麽侯府的人送了好多禮過來,請奶奶快去料理。”
自白
夏春朝乍聞此訊,倍感驚異,當即說道:“我們同這什麽侯府自來沒有往來,他們倒怎麽忽然來給咱們送禮。”一言落地,猛然想起昨日陸誠勇當街攔馬一事,微微沉吟,便吩咐丫頭穿衣梳頭,打理妝容妥帖。也不及吃早飯,就帶了人出門。
走到前堂上,卻見管家旺兒正相陪幾個身着青布衣褲之人坐。
一見她出來,衆人都連忙起身。旺兒先道了聲“奶奶”,方才向那幾人道:“這便是我們當家奶奶。”
那幾人聽了旺兒言語,臉上微露納罕之色,當面卻也不曾說些什麽。為首之人拱手作揖,說道:“昨日我家小姐多蒙貴府上公子相救,我家侯爺到家聽聞此事,十分感激,特備薄禮,打發我等前來相謝。卻不知公子可在府上?請出一見,好當面致謝。”
夏春朝聞言,便知果然為昨日之事,當面笑道:“拙夫舉手之勞,何敢勞侯爵大人言謝?今日拙夫不在家中,不能面見。”
那人見這會子功夫,這家子并無一個男人出來見客,這少婦言談舉止不羞不燥,落落大方,心裏暗暗稱奇,便回話道:“既是公子不在家,我等也不好久留,薄禮送上,我等就告辭了。”言罷,向外吆喝一聲,就有兩個短衣漢子擡了一擔禮物上來。
夏春朝打眼望去,只見那挑子上放着火浣布六匹、官銀元寶數枚、其餘更有些人參燕窩之類名貴藥材,心中一跳,暗道:這司徒侯爵倒是好大的手筆,拿出這樣的厚禮來,不似言謝倒像是壓人。她雖覺這禮重驚人,但因其娘家富裕,頗見過幾分世面,倒也不覺怎樣,便笑道:“侯爺委實客氣了,既是這等,恭敬不如從命,我便代拙夫收下。待改日拙夫回來,必當親自登門拜見。”
這人眼見這婦人面不改色收下這擔重禮,驚異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倒也将先前那輕慢之心收了許多。
正當此時,忽有一人報道:“老太太來了!”言罷,就見陸賈氏身着诰命服飾,手裏拄着青竹拐杖,顫顫巍巍自裏頭出來。
夏春朝見狀,心裏雖奇怪,腳下去的倒快,連忙迎上前去,替了寶蓮攙扶着陸賈氏,嘴裏就笑道:“老太太連日身子不好,今兒怎麽倒出來了?客人就要去了,原也別的事。”那陸賈氏卻微笑道:“你這孩子,真不曉事!家裏來了貴客,我怎好不出來見的?”言罷,又向堂上來客道:“貴客臨門,老身有失迎迓,勞貴客久候,罪過罪過。”
那人本已要去,見這家子老太太出來,只得又立住腳,洋洋做了個揖,說道:“老太太客氣了。”
陸賈氏在堂上坐了,又一疊聲吩咐重新給人上茶。
那人見她這等殷勤,一時不好就走,只得重又坐下。陸賈氏微笑道:“家主在衙門當值,不能來家。只得由我們這等女眷相陪,貴客莫笑。”那人回道:“老太太自謙了,少奶奶當家也不算少見。”陸賈氏面色微滞,旋即笑道:“客人是誤解了,我家原有當家主人,只是今日不在家。”頓了頓,不欲多言此事,又溫聲問道:“不知貴府上侯爺如何識得我家孫兒?能得侯爺照拂,當真是這孩子三世修來!”那人聽了這話,心裏發笑,面上也不顯露,只說道:“老太太這話實在客氣,原是我家小姐的馬車昨兒在城中驚了馬,多得貴府公子相救。我家侯爺得知,十分感激,這才命小的送了些薄禮來,聊表心意。今禮已送到,侯爺那裏尚等着我回話,不好久留,告辭了。”言罷,他茶也不曾吃得,起身抱拳告去。
陸賈氏見留不住,也連忙起身說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日後往來,也好有個稱呼。”那人略不耐煩,只回道:“小可姓李,全名李福。”說着,更不多言,就帶人去了。
待這一幹人去後,陸賈氏在堂上坐着,喜孜孜道:“好啊,勇哥兒做了三品大員,又封了爵位,連侯爵老爺也來同咱們家相交了。家道中興,可謂是喜事。”夏春朝在旁立着,聽見這話,便笑回道:“回老太太,也并非為少爺做了官,還是為昨兒街上的事情。若不然,朝廷敕封的旨意才下,怎麽人就上門送禮來了?又不曾生了順風耳的。”
陸賈氏臉色一沉,說道:“你懂些什麽,那些話不過是個由頭。人家出入朝堂的,消息豈不更靈通些!”說着,頓了頓又沉聲道:“春朝丫頭,往昔怎樣,就不提了。如今勇哥兒做了官,咱們家凡事都要立起體統來,方才不失了身份體面。就如今日這樣的事,你一個內宅婦人,怎好就走出來見客?家裏上有我,中有你老爺太太,随意禀告一個,也輪不到你來見客。少女嫩婦的,就走出來,豈不令人恥笑?你往後言行需得留神,同那些诰命往來也想着自家的門第身份。既是勇哥兒的顏面,也是你的尊貴。”
夏春朝淺淺一笑,颔首道:“我當家這些年了,人來客往哪一次不是我出面招呼。老太太早該說這話來,怎麽今兒才說?若是當真是哪家的男當家來了,我自然命人請老爺回來。這個李福,想必只是人家府上的一個外管家。算起來,不過是個下人,又何必實在擡舉?做的過了,反倒惹人看不起。何況,我也并不曾失了禮數。”
她在陸賈氏跟前素來溫婉恭敬,今兒忽然來了這樣一番不羁的言辭,令陸賈氏措手不及,呆怔當場。
只聽夏春朝又道:“旁的孫媳也不知,孫媳只知有銀子買米下鍋,沒銀子一家子餓肚子。少爺做了這個官,雖說有那些俸祿,一家子開銷卻是越發大了,夠不夠盤纏,老太太心裏可有數?”說着,她微微一笑,欠身作福道:“孫媳後宅還有事,先告退了。”說着,吩咐管家旺兒将侯府送來的禮收了,清點入庫。她自家便帶了丫頭往後宅去了,撇下陸賈氏一人在堂上坐着。
陸賈氏坐在位上,面色沉沉,一言不發,兩道掃帚眉間或一抽。寶蓮在旁看着,知她這是心有不愉,試着問道:“老太太,這裏風大,客已是去了,不如咱們也回去?”陸賈氏卻如不聞,坐着紋絲不動,半日方才擡身道:“也罷,你們太太也不好了一向,咱們過去瞧瞧。”寶蓮趕忙扶了,又陪笑道:“奶奶今兒想必身上有些不快,老太太卻不要與她計較。”陸賈氏眉毛一挑,向她笑道:“你們奶奶怎麽了?”寶蓮一時語塞,只聽陸賈氏又道:“你們奶奶說的,倒都是大實話。”說着,就擡步下階。
夏春朝回至房中,旺兒已打發自家婆娘送了庫單進來。她看了一回,見并無出入,打發了人去。忽覺腹內餓的厲害,方才憶起一早未進食水,招了寶兒問道:“我的早飯拿來了不曾?”寶兒回道:“拿來了,今兒是紅豆稀飯和油炸桧。因怕奶奶去的久放涼了,擱在爐子上溫着。奶奶吃,立時就端來。”夏春朝道:“快去端來,可把我餓壞了呢。”說着,遲了遲又道:“還有咱們年裏收着的小腌菜,也弄一盤上來。”寶兒應聲去了,珠兒過來收拾桌子,等着擺飯。
寶兒手腳慢,一時不及過來,珠兒便趁空問道:“奶奶今兒對老太太說話很不客氣呢。”夏春朝笑了笑,并沒接話。珠兒又說道:“我怎麽覺着,近來奶奶的性子變了?老太太、太太跟前是不似以往那般恭敬了,連和少爺也拌起嘴來了。”
夏春朝先不答這話,只問道:“你覺着我這樣是不對麽?”珠兒搖了搖頭,說道:“奶奶自有奶奶的道理,何況太太有時也很不像話。”
夏春朝點頭嘆道:“這幾日,我也是想明白了。我為什麽要怕她們?一家人吃穿都靠着我,我卻還要看他們的臉色,連個主意都不能有的,哪有這樣的道理?這幾年我不是不曾敬着他們,然而我把他們當長輩敬重,他們又哪裏有個長輩的樣子?你退一寸,他進一尺,越發敬出些是非來!既是這等,我為何還要敬着他們?我如今也想通了,他們既然薄待于我,那也不必再看他們的臉色。橫豎家裏我說了算,他們不怕日後難以為繼,自管鬧去。鬧得過不下去,我就回娘家。陸家這些年的銀錢衣食,可都是從咱們嫁妝裏賺出來的,少不得一一算還我。到那時,看看誰吃虧。”
珠兒聽了這番議論,不敢接話,嗫嚅着問道:“那少爺呢?我看奶奶同少爺往日那樣好,奶奶竟舍得丢開手不成?”
夏春朝沉聲道:“我同少爺的夫妻情分,那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