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假的。然而也要看他日後待我怎樣,我自問并沒虧欠他的地方,他便也不該負我才是。我是正妻,不是姬妾,衣食并不依賴于他,也無需向他讨寵度日。他正經像待個妻室一般敬我重我,那自然好。若是不能,這段情分丢了也并不可惜。”言罷,又望着珠兒道:“雖說世間都道女子仰賴漢子過活是正理,然而我們自家也該立起來才是。凡事都依附于他,自然就短了聲氣。我同他不過是一道過這個日子,我能養活自己,并不矮他一頭。”
珠兒聽得心胸大暢,當即點了點頭。
寶兒送了稀飯鹹菜點心進來,伺候夏春朝吃飯。夏春朝吃了兩勺粥,忽然記起一樁事,便說道:“你們誰往太太房裏走一遭,說我把長春調給姑娘了。太太房裏缺了人,往後再添上就是。”
籌謀
兩個丫頭聞聽吩咐,對視了一眼,都沒言語。寶兒記起先前柳氏硬迫她去服侍章雪妍一事,就不肯動身。珠兒瞧了出來,說道:“還是我去罷,寶兒在這裏服侍奶奶。”
夏春朝點了點頭,又說道:“你來時記得轉到後院一遭,把姑娘請來,待會兒有裁縫上門來量尺寸裁衣裳。今兒事多,我要使你呢,你別又出去逛半日不回來。”珠兒含笑答應了一聲,就轉身出去了。這裏,寶兒相陪夏春朝吃飯不提。
珠兒出了門,想了一回,步子一轉,先往上房去。
走到柳氏房門外,就見長春在廊下一張藤椅上坐着,正低頭繡着一件小褂。她邁步上前,低低笑道:“恭喜姐姐啦。”長春聞聲擡頭,見她過來,連忙起身笑道:“妹妹怎麽有空過來?”又說道:“我又沒有什麽好事,妹妹恭喜我怎的?”珠兒微笑道:“昨兒的話,我都聽見啦。姐姐離了這個火坑,可不該恭喜麽?”
長春見果然被她聽去,臉上一紅,低頭不言。珠兒又看她手裏的繡活,見是一方水紅绫子短褂,其上一副蝶戲芍藥的花樣繡了一半。她認出是陸紅姐的衣裳,便問道:“你人還沒過去呢,姑娘就把活計派來了?”長春笑道:“姑娘房裏人少,杏兒又小,針線上沒有人。我橫豎是要過去的,早些着手做也沒什麽。”說着,又問道:“你今兒過來,可是奶奶有話說?”
珠兒颔首道:“就是你的事兒,奶奶打發我來告訴太太一聲。”長春忙問道:“我走了,這房裏便出了缺,奶奶可尋到替補的人了?”珠兒搖頭道:“哪來那麽快,你的事兒昨兒才鬧出來的,奶奶又不是未蔔先知能掐會算的。”
長春便皺眉道:“那我去了,這屋裏可就只剩忍冬一個了。她年紀小,不濟事,又沒人能補我的缺,只怕太太不放人呢。”珠兒卻咯咯一笑,說道:“我的好姐姐,你就是愛操心。太太早嫌你礙眼了,不然昨兒那事兒怎樣也推不到你頭上,巴不得你早早離了她眼前,你還替她愁呢!”又問道:“太太在裏頭?可方便見人麽?”長春說道:“在倒是在,只是老太太也在呢。”
珠兒聽見陸賈氏也在,倒放心下來,笑道:“這般倒好了,有老太太在,太太也說不出那些混賬話了。”言罷,就拾階而上,親手掀了簾子進去。
踏進門內,就見寶蓮在內室門上立着,見她進來,便沖她擺手。珠兒走上前去,只聽裏頭一人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兒寬,省的她在這裏礙手礙腳。”她認出這是太太的嗓音,便停了步子。寶蓮道了聲:“奶奶打發珠兒過來說話。”一面就掀起了簾子。
珠兒邁步進去,只見陸賈氏同柳氏在炕上坐着,柳氏臉色陰沉,陸賈氏倒是一臉慈和。
她低頭上前,屈身道了個萬福,低頭将夏春朝交代的言語說了一遍,又道:“奶奶說上房出了空缺,一時不及去買,叫忍冬先頂兩日。待媒人送了人來,就給太太補上。”
柳氏哼了一聲,說道:“她倒慣會做主,裏外充好人的。”一語未休,還待再刻薄幾句,瞥見陸賈氏臉上神色,只得硬生生壓了,說道:“也罷,那蹄子不好,既然紅姐兒願收她,也是她的造化。回去告訴你們奶奶,也不消從外頭弄人了。廚房裏上竈的春嫂家的二丫頭倒很好,十四五的年紀,人也幹淨聽話,在家閑着沒個差事。她娘寡婦失業的,一人拉扯孩子也是不易,想叫她女兒進來領個差事,也算多個進項。我見過那孩子一面,倒是很好,就領進來補了長春的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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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兒不敢答應,只說道:“太太的話,我回去必然轉告奶奶。這底下的事兒,必然還要奶奶示下才好。”柳氏聽見這話,那火又騰的冒了上來,張口要斥。就聽陸賈氏在旁說道:“你這孩子素日看着伶俐,今兒怎麽糊塗起來。你們奶奶向來孝順,又怎麽會駁了你太太的言語?你自管回去告訴你們奶奶就是了,她必定不會怪你。又不是什麽大事。”珠兒見陸賈氏開口,不敢再說,只唯唯應下,又看兩人再無吩咐,便告退去了。
待她出去,柳氏便向着陸賈氏道:“老太太,你瞧瞧,她就打發個丫頭過來向我這婆婆傳話,架子這樣大!您還在這兒坐着,她手下的丫頭就敢駁咱們的言語了,可見她平日在房裏,把咱們兩人放不放眼裏!我倒也罷了,老太太您是一家之長,合家子以您為尊。她這般行事,可不是不敬尊長麽!”
陸賈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點頭說道:“自打你妹妹一家投奔來,你倒是會說幾句像樣的話了。”柳氏讪讪的,賠笑說道:“平白無故,又說她們做什麽。”陸賈氏又道:“可惜機巧用錯了地方,我是不吃這一套的。老大想收長春,你攔在裏頭不讓,又嫌她一心向着孫媳婦,就把她看成了眼中釘,一心拔了她。春嫂那女兒,去年跟她媽上竈燙壞了臉,現下臉上還有塊疤,你自是不擔心了。何況,你叫了那丫頭上來,差事是給你的,不怕買不住她的心,自然是對你言聽計從了。這樁樁件件,我哪一件看得不分明?你還敢在我跟前弄鬼呢。”
一席話說得柳氏啞口無言,半日才谄媚笑道:“老太太火眼金睛,這家裏哪件事瞞得過您老的法眼?”陸賈氏瞥了她一眼,說道:“你也不用在這裏蜜裏調油的哄我,我曉得你還是為了你外甥女的事。如今勇哥兒既做了官,就是納妾律條上也說得通。何況她夏氏入門也有年頭,子嗣上總沒個消息,終不成叫我們陸家斷後麽?她今年已二十了,往後就是生,只怕也是人丁單薄。咱們這樣的人家,總是開枝散葉的好。”
柳氏聽了這話,雖不知這老妪為何忽然轉了主意,心裏倒十分歡喜,面上卻故作愁色道:“老太太這話很是,然而之前席上我已親口應了。再提這事,莫不是真叫家人打我板子不成?”陸賈氏望她冷笑道:“你這不成器的行貨,這點子事就把你難住了?這酒後的言語,誰能作真?就是她當真鬧起來,你是太太,誰還真敢打你板子?反了她不成!你自管放手去做,事兒弄出來有我做主。何況,勇哥兒是個知廉恥的孩子,壞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身子,還能翻臉不認麽?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她夏氏再叫也不中用!”
柳氏聽了陸賈氏一番言辭,心花怒放,當即道:“老太太果然高明,這一家子的事,還得是老太太做主。”陸賈氏笑了笑,又道:“早上起來,我聽聞勇哥兒天不亮就走了,昨兒夜裏好似還同他媳婦絆了幾句嘴。這時機可是難得,你叫你那外甥女上些緊兒。大人再操心,她自家立不起來也是白費。”柳氏一口應下,就說道:“老太太放心,雪妍那孩子素來伶俐。”陸賈氏點了點頭,又道:“勇哥兒早上走前,同他老子說起,因初七有事,叫把請客擺酒推到初十,你不要忘了。”柳氏心裏知局,滿口應下。
珠兒出了上房,先轉到後院去見陸紅姐。陸紅姐因昨夜走困,這會兒才起,正在梳頭。聽聞嫂子相招,當即答應,又說道:“你先回去,我梳了這頭就過去。”珠兒便又轉了回去。
回到房中,夏春朝已吃完了早飯,正看賬本,同一應管家媳婦說話,算賬發籌子。珠兒回來,見滿屋子人,不好上去,就在一邊站了。好容易待人散盡,她方才上前,将柳氏的話轉述了一遍,說道:“太太已看好人了,說叫上竈的春嫂女兒去補缺。我說還得問奶奶,但老太太在一邊發了話,我也不敢說什麽。”
夏春朝想了一回,問道:“春嫂的女兒,敢是去年廚房裏燙壞了臉,再沒進來的那個?”珠兒點頭道:“奶奶好記性,就是她。她叫彩蝶,今年十五了。去年因在廚房燒火,不慎燒了臉,還是奶奶賞了醫藥銀子,還給她請大夫。到底沒好利索,到了目下臉上還是一大塊疤。”說着,将嘴一撇道:“太太就是看中她壞了臉,才叫她到跟前,好不叫老爺惦記。不然,誰家房裏使喚的大丫頭不是挑平頭正臉的?倒擡舉這樣的人!”
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太太的心思,你既看穿了,就別輕易說出來。”說着,又點頭道:“春嫂是個寡婦,膝下倒帶着兩個孩子,也是不容易。太太擡舉她女兒,那也沒什麽不好。”珠兒急道:“奶奶!”夏春朝淡淡說道:“急什麽,上房橫豎還有忍冬在,叫她盯着些就是了。”
說話間,陸紅姐已走了進來。夏春朝便住了話頭,起身含笑讓她坐。姑嫂兩個親親熱熱的攜手坐了,陸紅姐笑道:“我今兒起晚了,珠兒過去叫我時,我才起呢。嫂子別笑話我。”說着,又問道:“聽珠兒說,嫂子叫我來,是要裁衣裳?”
夏春朝說道:“昨日我同你哥出去,買了一匹好焦布。這不天熱了,這布料涼快,我想着咱們兩個裁幾身衣裳。比甲也好,扣身衫子也罷,待裁縫來了一道量尺寸。”說着,便吩咐寶兒道:“把昨兒買的布料拿來。”
寶兒走去取了包裹,回來當着兩人的面打開。
陸紅姐別的不瞧,一眼就望見那卷葡萄紫織金妝花羅。她手快拿起,抖開一瞧,只見這紗薄如蟬翼,如煙似霧,顏色嬌嫩,金絲也掐的周正,不由啧啧稱嘆道:“好鮮嫩的貨!嫂子當真舍得,這樣的紗怕不得七八百錢一尺?通京城算下來,沒幾家能出這樣的紗。嫂子何處買來?”說着,便望向夏春朝,卻見她也看着這卷紗,面上卻怔怔的。
收人
陸紅姐見了夏春朝臉上神色,心念一轉,笑問道:“怎麽,嫂子又心疼起來了不成?”夏春朝笑了笑,說道:“這卻不是……也罷,不提這個。”說着,伸手拿起那大紅焦布,又道:“你瞧這個如何?”陸紅姐就着她手裏看了看,颔首說道:“這布織的精細,色染的也周正。這三梭布織的也好,軟和的很,做小衣衫子都好。嫂子在哪裏買來這樣的好貨?”夏春朝說道:“就是西街上新開的那家‘霓裳軒’,昨兒我同你哥去看了看,貨色極好,只是貴些。”
陸紅姐聽聞,問了問價錢,點頭道:“這樣子的貨也值這個價了。”說畢,又探頭瞧了瞧,就看見那幾卷寶藍藏青的緞子,遂笑道:“這些緞子,都是嫂子給哥買的罷?統共就買了這麽一包的布料,倒是哥哥的占多。嫂子要與哥哥做衣裳,又托賴我沾光了。”
兩人說笑了一回,外頭便傳話說丁裁縫到了。因是常年家中往來習慣了的,這姑嫂二人皆不曾避忌,就吩咐人帶了進來。
少頃,那丁裁縫進來,上來與奶奶小姐見禮已畢,就垂手立在一邊。
夏春朝先不吩咐,只寒暄笑道:“丁師傅近來做些什麽?一向少見了。”丁裁縫恭敬笑道:“因着春夏相交,這幾日各家的太太奶奶都忙着添置新衣,小的生意忙碌,一時顧不上來給奶奶請安,倒請奶奶恕罪。昨兒奶奶打發人來知會,小的正趕着城東西鳳樓東家太太的活計,聽聞是太太相招就丢下忙忙的過來了。”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你倒是殷勤。”丁裁縫陪笑道:“自打小的獨立門戶出來,奶奶就分外下顧,照料小的生意。小的銘記在心,焉敢不報?”
夏春朝聽他說的甜潤,笑了笑。陸紅姐嘴快說道:“丁裁,聽聞昨兒你上街偷了老劉頭一桶香油兩桶蜜,今兒他四處吆喝着抓賊呢。可有這回事?”丁裁縫怔了怔,回道:“姑娘何出此言,并無此事。”陸紅姐便笑道:“既沒有偷着抹蜜和香油,嘴怎麽這樣甜?真真是慣會哄人的,怪道你生意那樣好。”丁裁縫笑道:“姑娘說笑了。”
這般敘過寒暖,丁裁縫便上來與這姑嫂二人量了身段尺寸,又問道:“讨奶奶示下,要裁什麽衣裳?”
夏春朝同陸紅姐商議了一回,便叫做一件大紅焦布比甲,一件大紅焦布扣身衫子,一條水波紋湖藍褶裙,一件蔥綠高腰襦裙。那妝花紗便與夏春朝裁了件披帛,一條蓋地裙子。兩人衣裳交代已畢,又要吩咐陸誠勇的衣衫。男人衣裳有限,幾卷綢緞只分作大氅、深衣、直裰、襯衣并兩條褲子就罷了。又因他不在家中,不能量身。夏春朝便将昔日陸誠勇一件舊衣交予丁裁比對,好在陸誠勇出外幾年身材并未走樣,倒也無礙。
一時事畢,夏春朝笑道:“丁師傅,這天眼見着就熱了,我們又想趕着端午時上身,煩勞你趕上一趕罷。”丁裁縫記了樣式,聽見這話,連忙回道:“小的自知輕重,不消奶奶吩咐。小的回去,就帶了徒弟造辦起來,必定不誤了奶奶過節。”
夏春朝點了點頭,又道:“老太太這會兒正在上房,你也去問問老太太、太太要不要添置幾件衣裳。”丁裁縫答應着,就收拾了東西去了。
寶兒上來添了茶,就笑道:“雖是少爺同奶奶拌嘴,奶奶心裏到底還是惦記着少爺的。”陸紅姐聽聞此言,便問道:“怎麽,嫂子同哥哥拌嘴了?”夏春朝還不待說話,珠兒就嘴快說道:“好似是昨兒因長春的事兒,少爺回來嗔了奶奶,奶奶就不高興起來。今兒早起,少爺連飯也不曾吃,就匆匆出門了。奶奶雖不說,我們豈有看不出來的!”說着,又向夏春朝道:“奶奶也別放在心上,少爺嘴上說不出,心裏也是疼奶奶的。昨日在鋪子裏,奶奶看着那妝花紗心裏喜歡,舍不得買,少爺便偷偷替奶奶買下來了。這心思也算得上體貼,奶奶也看一眼不是?少爺在邊關這許多年,好容易回來了,還沒熱乎兩天,奶奶就同他生分上了。別說少爺,就是我們看着,也覺得心寒。”
夏春朝斥道:“你這個丫頭,倒數落我起來了。”陸紅姐在邊上聽着,便趁空勸道:“既是這樣,嫂子不如同哥哥說開罷了。你們這幾年的情分,就為這些不相幹的小事傷了,可實在不值。我哥哥那人,嫂子又不是不知,自來是心直口快的。大事上倒罷了,碰上家長裏短這些小事,是最沒成算的。你倒同他怄些什麽氣?”
夏春朝正色道:“姑娘,我是什麽樣的人?我是那心狹量窄、無理取鬧的愚婦麽?我這般,自是有我的道理。”陸紅姐吃了這一頓搶白,臉上讪讪的,只說道:“也罷,嫂子別惱。橫豎是你們兩口的事兒,我不說就是了。”
夏春朝不願多言此事,便岔了話說道:“太太叫了廚房裏春嫂女兒去補缺,我想着不如今兒就叫長春過去。你覺得怎樣呢?”陸紅姐說道:“嫂子做主便罷,我那兒地方空,随長春幾時過去罷。”夏春朝聽聞,便打發珠兒出去傳話。叫長春即刻收拾了包裹,挪到陸紅姐屋裏。又傳了彩蝶上來,送到上房。
這彩蝶今年雖只十五,卻是生的頗有幾分姿色,兼之百伶百俐,凡事一聽便知,便有幾分心高氣傲,一心只要在衆家人裏出頭。奈何夏春朝掌家甚嚴,輕易不添人手。故而她在家中長至十五歲,一無差事在身。去歲重陽,陸家擺宴款待親朋,事多忙碌。春嫂便使了個托詞,在夏春朝跟前千求萬求方才得了個差事,将女兒帶進廚房。滿拟自此一家子便吃了個雙饷,誰知天不遂人願,這彩蝶竈下燒火時不慎被火燎了臉。夏春朝憐其家窮,又突遭不幸,便厚與銀兩,又延醫醫治。然而這火傷是極難醫治的,彩蝶在家歇了幾月,面上傷勢雖愈,卻落了塊疤,再不得進來領差。此女心氣甚高,突遇此事,氣恨交加,只是無可奈何。
偏巧近日陸家事多,柳氏嫌合家下人皆是夏春朝手裏出來的,有意選個心腹。又因要防着陸煥成上心,合家子挑遍了,選中彩蝶。春嫂正愁女兒在家焦壞了身子,忽聞此事,當真喜從天降,滿口應下。見奶奶打發人來傳喚,當即撺掇着女兒收拾了進去。
彩蝶一路低着頭,跟着來人進了上房。
其時,忍冬正在內房門外坐着,見她進來便起身道:“姐姐來了,姐姐稍等,我進去告訴太太。”
那帶她來的人便笑道:“姑娘在這兒候着罷,我先去啦。”彩蝶連忙笑道:“嫂子慢走,往後我還多得嫂子照應。”那人一笑,便去了。
須臾,忍冬已自裏頭出來,說道:“太太叫姐姐進去。”彩蝶聽聞,便随着忍冬走了進去。
進到裏頭,便見柳氏穿着家常舊衣,盤膝坐在炕上,手裏捧着一只五彩瓷蓋碗,正雙目炯炯望着自己。這彩蝶低頭上前,離炕三步遠時跪了,端端正正的磕了幾個頭,就聽上頭說道:“地下涼,起來罷。”
彩蝶得了這一聲,方自地下起來,仍舊低垂着頭,一雙眼睛卻滴溜溜的四下打量。
柳氏看了她兩眼,便笑道:“你這孩子,只顧低着頭做什麽?擡起頭來,叫我瞧瞧。”彩蝶細聲細氣道:“我生的醜,怕吓着太太。”柳氏說道:“我既叫你上來,自然知道前頭的事兒。你自管擡頭便了,并無妨礙。”說着,見她不動,又笑道:“莫不是你往後在這屋裏服侍,都低着臉不看人麽?”彩蝶聽見這一聲,方敢慢慢擡頭,仍兀自不敢看柳氏。柳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又看她左半邊臉上果然有巴掌大一塊舊疤,容貌全毀,心下滿意。當即點了點頭,故作憐惜道:“臉上這傷可是去年燒的?好一個端正的丫頭,真正可惜了。”
彩蝶聽她說起舊事,觸了心病,不由雙目泛紅。只聽柳氏又嘆道:“去歲上,我原是要你到姑娘房裏伺候的。只是你們奶奶說什麽櫻桃縱然病重,到底還在,沒有補人的道理,叫你去了廚房。若是依着我,哪裏會有這場橫禍?”說畢,又嘆息了幾聲。
她此言便意在挑撥,這彩蝶到底年輕,又事關機身,當即上了套。将一口銀牙咬了幾咬,方才低聲道:“是我沒福罷了,卻怨不得旁人。”
柳氏笑道:“我聽了你的事,心裏倒怪可惜的。本想叫你到屋裏服侍,只因你一向在家養傷,我這兒又不缺人。何況家裏的事素來是你們奶奶管,我是說了不算的,只好罷了。幸得如今長春要去服侍姑娘,我這屋裏出了缺要補人。你們奶奶原打算上外頭買,我立時便想起你來。這好處與其叫外人占了,倒不如擡舉自家的人,就叫來了你上來。往後,你就是我房裏大丫頭了。”
彩蝶聽了這一番言語,連忙重新跪下,重重的磕了幾個頭,嘴裏說道:“太太提拔,恩同再造。婢子殺身難報,日後必定一力扶持太太!”
柳氏一笑,說道:“好好說着話,又跪下做什麽。”轉頭便向忍冬道:“扶你姐姐起來。”
忍冬正在旁歪頭看着,聽見吩咐,連忙上前扶了彩蝶起來。
柳氏又自腕上脫了一支鎏金銀絲镯下來,遞與她道:“今兒初次見,沒什麽好物,這镯子你暫且戴去玩兒。日後你辦好了差,我還賞你。”彩蝶不敢就收,推了幾推,見柳氏執意相贈,只得收下。
原來,柳氏這一番言辭,皆是陸賈氏所授。不然以柳氏心智,如何能想出這樣一篇話來。她先拿言辭相激,賺得彩蝶感戴不盡,又以小利相誘。世人當此,十個有九個都要着道,何況彩蝶年歲尚淺,無甚見識,果然一發即中。
當下,柳氏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将彩蝶改名為迎夏,留在房中聽用。這迎夏也就此死心塌地跟了柳氏。
夜襲
彩蝶自歸到上房,為柳氏改名迎夏。
此事傳到後頭,為陸紅姐聞知,便有人勸她将長春也改了名字。陸紅姐卻道:“她叫這名兒也有年頭了,乍然改了怕她自家不習慣,不改也罷。”倒還是長春說:“這名字原是在太太屋裏叫的,既來了姑娘這裏,還是按着姑娘房裏的叫罷。”陸紅姐聽了她的言語,便将她改名喚作春桃。
自此,這兩個丫頭便各歸其主,各幹各的去了。
再言那李福自出了陸家,馬不停蹄趕回侯府交差。
回至府中,便聽二門小厮說起,侯爺正同府上清客于小書房內閑談。李福聞知,連忙趕将過去。
走到書房門外,守門小厮替他通報了,這李福便整了整衣衫,親手掀了珠簾,垂首走了進去。
入內,卻見家主司徒仲正在一張太師椅上坐着,一旁地下相陪着個身穿寶藍直裰,面容清癯之人。李福曉得此人乃是司徒侯爵的座上賓,也不避他,低頭走上前去,屈膝問安已畢,躬身退到一旁。
這司徒仲今年已過四旬之齡,只因日常保養得宜,又是習武之人,精神健旺,不甚顯老。此刻,他穿着一件家常錦衣長袍,正坐在椅上同府上清客說話,見李福回來,便住了話頭,問道:“禮送去了?他們竟收下了?”李福恭恭敬敬回道:“是,這陸家當家的是位少奶奶,出來見小的,說了幾句客套話,倒不曾十分推辭,就收了。”
司徒仲聞言,沉吟一二,便向那人道:“這倒有些意思。”那人也不接話,司徒仲又問道:“陸家除卻這少奶奶,就再沒別人出來說話了麽?”李福微一遲疑,便答道:“小的在陸府坐了片刻,本要動身了,這家老太太卻出來了,說了一大車子的話。小的惦記來回侯爺的話,便尋了個托詞出來了。”司徒仲問道:“這陸家老太太待你又如何?”李福回道:“這老太太倒是比那位少奶奶還要恭謙上十分呢。且很将咱們侯府放在眼中,又說老爺下顧她家少爺,她們合家感戴不盡。不是小的編排,這樣子不顧體面的老太太,小的還當真沒見過。”
司徒仲聽了這話,心下了然,便道:“既如此,我知道了。太太有話要吩咐你,你去罷。”李福聽命,應了聲下去了。
揮退了李福,司徒仲卻好似來了興致,直起腰身向地下那人道:“這陸家沒落的久了,如今倒出了個人才。我記得,他家祖上也曾官至宰輔,原是同我曾祖一道出入內閣的人。誰知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這家子竟已入了破落戶之流,當真令人唏噓。”藍衣人淡淡一笑,說道:“英雄不問出身,這陸誠勇去年還只是個雜號将軍,今年才自邊關回來,便封了個三品中郎将,又加賜爵位。雖是他軍功卓越,也未免太年輕了些,幾如平步青雲。侯爺且想想,這滿朝算起來,可有一人如此的麽?”
司徒仲沉吟道:“先生是說,皇上有意擡舉此子?”那人淡淡一笑,說道:“前幾年自打京中出了周府一案,朝中頗有幾分青黃不接,軍中尤為嚴重。此人既有才幹,日後前程當不限于此。”司徒仲聞聽此言,莞爾道:“先生于朝廷局勢,倒是洞若觀火。無意出仕,當真可惜。”那人笑而不答,司徒仲也就更不多言。
原來此人姓丁名遠,字靈均,本是蘇州人士,家中微有薄産,上無父母下無妻子,孑然一身。前年他獨自上京,于京郊自設一草廬,平日裏教些村童為業,倒也結交了幾個寒門子弟。因那草廬名位松月齋,他便自號松月主人。此人才學甚高,又頗有幾分審時度勢的本事。同那起學子相交日久,便漸漸在京裏聲名鵲起,不時有官宦之家下帖相邀。此人倒是一副清高脾性,言稱此身絕不入仕,謝絕一應邀請。
這世人皆有一個毛病,越是不得入手越是趨之若鹜。京中仕宦書香人家談起此人,無不贊嘆有加。
司徒仲因早年一樁故事,頗不受上歡喜,近年又将京城步兵統領一職交了,賦閑在家。外人看着雖仍是鐘鳴鼎食之家,內裏卻已是日薄西山之景。這司徒仲身為家主,一心振興家業,四處招攬能人異士,便聽到此人名聲。因聞人說其此人脾性,司徒仲便不惜以侯爵之尊,屈尊降貴親自到草廬中相請。
也是這兩人合該有些機緣,這丁遠同司徒仲談了兩個時辰,便帶了行囊随了司徒仲進城,就此長住侯府。此人自入府後,大小事務上也替司徒仲出過些主意,卻倒都迎刃而解。故此,此人言語,在司徒仲跟前頗有些分量。
當下,只聽司徒仲嘆息道:“當真是虎落平陽,我們這樣的門第,竟也要同這等人家往來了。想着攝政王還在時……”話至此處,他忽覺失言,便就住了。丁遠淡淡一笑,接話道:“此一時彼一時,侯爺也該想開些。此子前途無量,侯爺該當拉攏住才是。侯爺送去的這擔禮物,那方奶奶已收了,這交情就算結下了。”
司徒仲聽聞此語,心念一轉,岔了話道:“這婦人倒是頗有幾分膽量,這樣的重禮也敢收下。若不是當真魄力過人,便是莽撞無知了。”丁遠沉吟道:“在下昔日聽聞,這陸家能有今日,皆是拜這位奶奶所賜。合家衣食銀錢,皆是這位奶奶所賺。就是當初陸誠勇往軍中補缺,亦是她出銀子幫尋的人情。故而她在陸家極能做主。”言至此處,他忽而一笑,又道:“可惜這陸誠勇已有家室,不然侯爵府上還有位沒出閣的小姐,倒是極好。”
司徒仲微微一怔,頓時心生愠怒,礙着丁遠面上,只說道:“嫣兒是我掌上明珠,怎好許給這等人家!”丁遠聞言,只一笑了之,未多言語。
這兩人在屋中說了回話,屋中服侍的丫頭見壺中沒水,出門要水。才下了臺階,便見西牆窗下貓着個人,穿着一件水紅扣身衫子,頭上紮着兩個丫髻。她認出是小姐房中丫頭,當即斥道:“蓮蓬,你在這兒做什麽?!”
蓮蓬不防有人出來,驚了一跳,也不待說話,手忙腳亂的爬起來,一溜煙跑了。那人便也更不追問,徑自要水去了。
那蓮蓬一路小跑,回至姑娘房裏。
其時,司徒嫣然正吃湯藥,見她回來,便将碗放了,病恹恹問道:“如何?”蓮蓬便比劃着,将書房裏偷聽到的一五一十講了個傾盡。司徒嫣然聽得心煩,皺眉不語。那日跟她出門的菱角,偏生沒有眼色,上來笑道:“小姐,我說什麽來着?那婦人果然是人家的正頭娘子,不是姬妾呢。”
司徒嫣然正滿心煩躁,聽了這一聲,登如火上澆油。她是自幼嬌慣起來的脾性,一時惱了,也不管什麽貼身侍婢,有臉沒臉,只向門上少氣無力的道了句:“誰在門上聽差?”話音一落,登時就走出兩個婆子,齊聲問道:“小姐什麽吩咐?”
司徒嫣然便道:“将這婢子拖到二門上,辣辣的打上二十板子,領出去。管事兒的若問,就說她說話很不好,我不敢用她。”她在家中是頤指氣使慣了,那兩個婆子更不問是非,上來拖了菱角就走。菱角不知為些什麽事,早已吓癱了,被人拖了出去,一下也不曾紮掙。
滿屋子人不知小姐這怒火何來,不敢言語,偌大一間屋子聲息俱無。
司徒嫣然在位上坐着,胡思亂想了一陣,暗道:聽父親的口氣,無非是看不上他門第。然而他現下也算作了大官,聽丁先生的口吻,将來必然還能再進一步。這倒無關緊要,我去求求父親,父親素來疼我,不會不依的。只是他還有個妻室,卻不知是什麽來歷,倒有些棘手。
她坐在位上,想了一回,拿定了主意,吩咐人與她穿衣打扮,就起身往她母親房裏去了。
按下這裏,再說夏春朝在家中料理家事已畢,便同幾個管家籌謀初十請客一事。廚房按着客人名錄開了菜單上來,她看過又算了賬目,便發籌子打發底下人采買酒食來家。
忙裏易過,好容易這些事情忙完,早已是紅日西斜時分。
夏春朝看看将到晚飯時候,便吩咐兩個丫頭放桌子拿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