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寶兒便說道:“少爺還沒回來,飯菜此刻拿來只怕放涼了,要不要再等等?”夏春朝見他果然一日不曾見來家,心裏也生氣,索性說道:“誰知他幾時回來,只顧等他,到多咱時候。不管他了,拿了飯來,咱們吃了好睡覺!”
兩個丫頭知道兩個主子拌嘴,也不敢多言語,立時就到廚房拿了飯來,伺候夏春朝吃了。
飯畢,因晚間無事,夏春朝便在炕前就着燭火繡一件裏衣。珠兒在旁站着,一面看一面笑:“奶奶就是個操勞的命,白日裏家事那麽忙,夜裏還不知歇歇,又要做這些針線。前回是替姑娘繡帕子,好容易完工交差,逢上少爺回來,又要替他做裏衣。我們瞧着都心疼的很呢。”夏春朝頭也不擡,就斥道:“寶兒還知道自家納鞋來穿,你這懶蹄子,就曉得奸懶饞滑的。我不使你,你就在這裏耍嘴皮子。”珠兒也不怕她,仍舊笑道:“奶奶嘴上厲害,心裏還是惦記着少爺的。這一會兒功夫,已打發人去了門上幾趟了。看着少爺回來,衣裳都不成樣子,叫了裁縫做不算完,自家還動上手了。既是這樣,奶奶同少爺說開便了,何苦呢。”
兩人正說着話,房外屋檐下鐵馬忽被風吹響。夏春朝只認作是門環聲,連忙說道:“快去瞧瞧,是不是人回來了。”珠兒出門看了一遭,回來說道:“奶奶認錯了,是風打的鐵馬聲。”
夏春朝聽聞此言,便覺沒趣兒,看着炕桌上紅燭哔哔啵啵爆着燈花,越發覺得眉眼幹澀。打了個哈欠,将手裏活計朝針線簍子裏一撂,說道:“罷了,舀水來我洗洗,就睡了罷。”
珠兒聽着,連忙出去打了水進來。夏春朝梳洗已畢,就上床睡下。勞累了一天的人,身子乏倦不堪,頭方挨枕,便已沉沉入夢。
正在香夢沉酣之際,她忽覺身上一沉,四肢被什麽牢牢摁着,就有什麽貼着自己面頰親吻個不住,又覺酒氣沖鼻。
這般肆擾之下,夏春朝醒轉過來,強忍睡意,睜眼望去,卻見身上黑團團壓着一個影子,頓時吓得花容失色,驚叫起來。
離訊
夏春朝于睡夢之中忽覺有人輕薄,頓時驚醒過來。惶急之下,不及細看,轉手自枕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來,舉手就向那人刺去。
那人不防,吃了一驚,轉頭閃過,順勢捉住了夏春朝手腕。他力氣奇大,輕輕一扭,便将刀奪了下來,丢在地下。夏春朝驚恐之餘又要喊叫,卻聽那人低聲道:“娘子,是我。”
夏春朝認出這聲音,頓時由驚轉怒,擡腿便向他下腹狠狠一腳。陸誠勇似是知曉犯錯,也不敢躲閃,任她踢了,只悶哼了一聲。
夏春朝更不多言,披了衣裳下床,走到桌旁将蠟燭重新點燃,轉身靠在桌邊,向床上沒好氣道:“我說這屋子裏來了強盜,丫頭們怎麽一個也不知曉,原來是你!你這土匪,夤夜歸來,也不知會一聲,三不知摸進房來,險不把我唬死!明兒你再這樣,我便不容你進房了!”說着,聞到那股子沖鼻酒氣,又皺眉道:“哪裏吃的這樣醉醺醺的回來,也還知道來家,怎麽不醉死在外頭!”
陸誠勇今日仍是那件玄色深衣,此刻敞了懷,露着精壯的胸膛,神态熏熏,正自望着夏春朝。見她烏雲亂挽,面含薄怒,雙頰緋紅,身上只穿着小衣,藕段兒樣的胳臂大腿皆在外頭露着,足上踏着一雙大紅繡花拖鞋,更顯得雙足嫩如春筍,不由欲%火更熾,向她伸臂皮臉笑道:“地下涼,怕冷着娘子,快過來,為夫替你暖暖。”
夏春朝不理他這些風話,只說道:“你醉了,我叫丫頭倒醒酒茶與你吃。”一語未休,就向外呼叫寶兒珠兒。
誰知這兩個丫頭在外頭早已聽見動靜,誰也不肯進來讨嫌。寶兒老實,起初聽見奶奶呼喚,還要起來。珠兒卻按了她,低低說道:“少爺同奶奶兩個在房裏,你進去做什麽?別弄到裏外不是人的,兩頭都嗔你。這夫妻哪有隔夜仇,明兒起來想必就好了。咱們只管安心睡覺,不用理會。”寶兒聽了珠兒的言語,心覺有理,猶疑了一陣,便也不曾動手。兩人蒙頭睡去,只作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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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叫了幾聲,見并無一人答應,不覺輕輕罵了幾句,只得親自走去倒了碗茶,送到床畔。也不肯過去,只伸長了手臂遞與他。
陸誠勇看了她兩眼,見她面色沉沉,曉得當真是惱了,不敢再惹她,只好嘆了口氣,接過茶碗一飲而盡。一碗冷茶下肚,那酒已醒了八分。夏春朝又去擰了把手機遞與他,擦過了臉方才替他脫了衣裳。一番收拾已畢,她徑自上床翻身睡下,也不理他。
陸誠勇見妻子這等冷淡,喟嘆了口氣,俯身過去,臉貼臉低低問道:“當真生氣了不成?”夏春朝眼也不睜,伸手推了他一把,見推不開只好作罷,嘴裏說道:“我生不生氣,你很在意麽?”陸誠勇低低說道:“你是我的娘子,我怎能不在意?”
夏春朝似笑非笑道:“你既在意,昨兒夜裏就不該說出那樣的混賬話來。”陸誠勇早已将昨夜的事丢到九霄雲外,睜着眼睛怔怔問道:“我昨兒說了什麽?”夏春朝聽了這話,倒以為他充愣,更如火上澆油,當即坐起身來,向他冷笑點頭道:“你是真忘了,還是同我裝迷糊呢?我怎麽就對太太不恭敬了?昨兒的事,你也看見了。我若敢弱了一分半分,咱們合家子就要吃一個外人算計了去。原來你回來時同我說的話,都是哄着我玩兒的,逢到正事上就編排起我的不是來了。你、你還說你不混賬!”
陸誠勇聽她數落了半日,這才明白何事,嘆息道:“我道何事,惹你這樣煩惱。原來只為這一句話!”嘴裏說着,就将夏春朝自床上拖起,摟在懷中。夏春朝掙了幾掙,只覺他雙臂如鐵,動彈不得只索罷了。
只聽陸誠勇又道:“照此看來,你這幾年獨個兒在家,是吃了無數的委屈。不然也不至我一句話,你就生這樣大的氣。這事便是我錯了,我也不敢賴。然而我自來是個有口無心的脾氣,昨兒不過是随口一說,并沒那個意思,你卻不要往心裏去。我也是不曾料到,太太以往雖糊塗也還将就的過去,誰知如今竟這等不明事理。凡事都在我身上,你有什麽氣盡管向我灑,不要氣壞了自家的身子。”
夏春朝本是為他不知體諒,足足生了一日夜的氣,卻并不曾思量之後要如何應對。今見陸誠勇低頭下氣的認錯,她自家倒沒了主意,低着頭也不言語。
陸誠勇見她不說話,只道她仍在氣頭上,便道:“若是娘子覺得為夫實在可惡,就看在為夫在家沒兩天了的份上,網開一面能恕就恕了罷。”夏春朝聽出這弦外之音,連忙問道:“什麽叫做在家沒兩天了?你又要出門不成?”陸誠勇望着她,颔首答道:“今兒去兵部,因邊境戰事未淨,那廂夷族又等着和談。皇上昨日欽點了兩位和談欽差,又要一位熟稔邊境事務的武官随行。因我才自那邊回來,兵部便将我報了上去,上頭已然準了,大約月底就要啓程。”
夏春朝聽了這消息,當真如兜頭一盆冷水,心中酸苦非常,說不出話來,好半日方才揉着眼睛說道:“早知道是這樣,你還不如不回來呢!還沒熱乎兩天,就又要去了,撇的人有了上稍沒下稍的,什麽意思!”陸誠勇摟着她,見她雙目發紅,心裏也不好受,只低聲道:“你道我願意這般麽,我怎麽舍得你!然而這是朝廷的旨意,我又能怎麽樣?好在此去若是順利,邊關戰事必定平息,倒是一勞永逸了。再則,我如今出任的乃是京都護衛,是必定要回來赴任的。等這件事了結,咱們就能長久厮守了,不好麽?”
夏春朝百感交集,柔腸寸結,然而她不過一介婦人,又能如何?何況,此乃國家大事,又哪裏有阻攔的道理。低頭想了半日,方才說道:“這是正事,我不是那不明事理的愚婦,自然不會攔你。你既這等說,我便安心等你回來。家裏的事,你不要惦記,我自會操持打理。出門在外,又是軍中,凡百事體小心為上。雖說忠于國事,也要愛惜自個兒。”
陸誠勇見她如此,咧嘴一笑,說道:“又不是明兒天一亮就要走,早也是月底的事,你又何必這樣?真正是傻娘子,自尋煩惱的。咱們如今有一日且樂一日,到頭了再說!”夏春朝至此時,早已将昨日那點子閑氣丢進九霄雲外,一心只要和陸誠勇多處些時候。任他說些什麽,無所不依。倒是陸誠勇見時候已實在太晚,恐磨折了她身子,害她隔日疲憊,不曾多做什麽。兩人一夜無話。
時日匆匆,彈指已将到初十。
因隔日家中宴客,夏春朝使人四處送了名帖,遍請陸家各親友,連着她娘家也都請了。又因他夫婦二人都極惡章家為人,便不曾下帖邀請。柳氏偵知此事,雖恨罵不絕,倒不敢來招惹,遂暗使迎夏拿了自己的名帖去請。這迎夏雖不能擅自外出,但家中卻有個弟弟閑着。她便拿了兩個果子,哄那小猴子替她幹了這差。
章姨媽收了帖子,看了一回,便交予女兒,說道:“這夏氏還當真不請咱們,她将事做的這樣絕,就不怕以後麽?”章雪妍接了帖子,看也不看,就撂在桌上,說道:“她怕什麽以後,橫豎她是當家的正房奶奶,又有什麽可怕的!”章姨媽看着女兒,忽而笑道:“你也不用這樣喪氣,不過是吃了她幾場虧罷了。何況,先前長春那事兒,面上咱們雖輸了,她到底還是落了咱們的套。等你進了陸家的門,就更不必怕她了。”章雪妍冷笑了兩聲,說道:“還進陸家門呢!那陸誠勇可正眼看過我一眼?夏春朝又把攬的那樣緊。就是當真進去了,又哪有我的好日子?依着我說,這事不如罷了。陸家表哥滿眼只有他娘子,就是當真拼了我的身子,只怕也不過是白讨一場羞辱!”
章姨媽笑容收斂,雙眉倒豎,當即斥道:“你說的這是什麽混賬話!我們養了你一場,如今要你出些力,你竟這等混賬憊賴!你早先說的那些話呢?那等言之鑿鑿,原來全是大話空話不成?!平日裏機變伶俐,到了這會兒怎麽突然成了個擰脾氣?!我往日是怎麽教導你的?這臉面才能值得幾文錢,又能當飯吃當衣穿麽?!你不要跟我說你不去,東西我問劉婆子都買齊了,可是花費了七八兩銀子呢,好容易到手!你明兒給我乖乖打扮了過去,得多少好處呢,少找那些不痛快!”
一席話,倒把章雪妍罵的滿心羞憤。到底是個沒出閣的女兒,哪裏經得住這樣熱辣辣的叱罵,不覺就滴下淚來。
偏章姨媽不消氣,滿口不住說道:“你在你娘跟前哭有個屁用?到男人跟前哭去!在這兒灑你那幾滴貓尿,倒還沾濕了我的地方!”數落着,又見自家女兒臉色越發難看了,這才又堆下笑來說道:“乖女兒,娘也知道你為難。然而咱們也着實沒法子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又能給你找什麽樣的親事?不成你真要一輩子做個未亡人,替劉家那死鬼守節麽?你既已答應了你姨媽,你就去走一遭。此事若能成,你的好日子就來了。托賴着你爹娘沾個光兒,也不負了我們養你一場。你平素愛穿個好看的衣裳,戴個新鮮的首飾。你看你那表嫂身上的衣飾何等華麗,待你進去,這些自然就有了。”一番甜言蜜語,窩盤住了章雪妍。
宴會(一)
初十這日,陸家大門廣開,賓客盈門,車轎塞街。陸家親友,不論相熟不相熟的,但凡收着帖子的,盡皆攜禮前來,一心只要沾一沾陸家的光彩。所謂運退真金無顏色,時來頑鐵生光輝,也就不過如此。
陸家上下一幹人等,無不一臉得意,又喜氣洋洋。
陸家二房衆人一早便乘車趕來,那陸炆立更以陸家二老爺自居,在前堂上同着陸煥成一道迎客張羅,在人群裏鑽來鑽去。他那兩個兒子也跟着陸誠勇在廳堂上待客說話。
周氏今日倒打扮的光鮮亮麗,穿着新做的紅綢緞子比甲,石青綢緞裙子,頭上還插着一支鎏金的大鳳釵。眼見那父子三個都在堂上周旋張羅,她便一個獵古調走到後頭陸賈氏房中。進門就見屋中坐了一地的女眷,衆星拱月一般圍着陸賈氏。
陸賈氏穿了诰命服飾,端坐在正堂上首太師椅上,笑容可掬的正同一衆女眷說話。
這周氏連忙上前,向周氏道了個萬福,恭恭敬敬道:“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當真是大福之人,蔭庇全家,勇哥兒方能有這段出息。如今勇哥顯赫了,還怕日後不加倍的孝敬老太太,老太太就等着享福罷!”說着頓了頓又笑道:“可惜我是那沒時運的人,兩個兒子都是那不成器的,我是沒指望咯。”陸賈氏聽得心裏愉悅,大笑了幾聲,向她說道:“老二媳婦,你這張嘴是慣會讨人喜歡的!塗油抹蜜的,哄我這老婆子開心!勇哥兒也是你侄兒,他既出息了,還能不拉扯下親戚不成?“說着,就向身旁丫頭道:”拿着凳子與你二太太,坐了好說話。”
聽吩咐的正是寶蓮,她走去挨着柳氏設了一方凳子,周氏向陸賈氏福了福身子,便在地下坐了。
柳氏瞥了她一眼,鼻中輕哼了一聲,這妯娌二人自上次口角了一場,到如今尚且不曾開解,只是礙着人前不好言語,只将頭扭了開去。周氏同她是相看兩厭,當下也不理她,只向旁的女眷說話。
衆婦女坐着閑談了片刻,就有一人問道:“怎麽不見貴府上大奶奶?”陸紅姐正相陪陸賈氏坐,聽聞問話,連忙回道:“今日事多,我嫂子在外頭張羅呢。”那婦人鼻子裏笑了一聲,向陸賈氏道:“我在家裏聽見,說府上凡事都是這少奶奶當家。以往還覺得是笑話,今兒一看原來是真的。當真瞧不出老太太、太太都這等開明,一家子大小事務都由着兒媳婦搓弄調度。”一席話畢,她身旁坐着的另一婦人便搶着說道:“可不怎的,要說陸家少爺如今做了朝廷大員,她也是受了朝廷诰封的,就該檢點些才是,倒還在外頭抛頭露面。也是府上老太太寬宏大量,若是放在我們家裏,我們是斷不會容她如此的。”
兩人說着話,又有一婦人插口笑道:“兩位嫂子不知,聽聞這大奶奶嫁過來時,可是帶來了一注好財。又虧得她裏外周旋,開鋪子做買賣,家中方能有這般富貴景象,怨不得人家在家說話響。”
原來陸家陡然發跡,雖是趨炎附勢之輩甚衆,亦有那等眼熱心妒的。然而陸家如今也算官宦人家,這些鼠目寸光的婦人不敢明面挑釁,又深知陸賈氏極愛顏面,便借題發揮,暗裏指摘陸家長媳不守婦道。果然一席議論已畢,那陸賈氏面色便沉了下來。
陸紅姐在旁坐着,冷眼旁觀這起婦人聒噪,待她們說夠多時,方才開口笑道:“幾位太太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這耳朵伸的倒且是長。別人家門裏的事,也打探的這樣清楚。幾位嫂子既說女德,我早先曾在書上看見一個詞兒,倒是講女德的,乃是‘幽娴貞靜’四字,卻不知是個什麽意思。如太太們這般議論旁人家是非,算不算得上?”幾句話将這起長舌婦人數落的面紅耳赤,羞慚無言。
陸紅姐又正色道:“我旁的不知,但我家中大小事務皆是我嫂子一身主持。也真如嫂子們所說,我家能有今日,皆是我嫂子的功勞。這已是大德了,還要怎樣?莫不是真要學太太們,整日窩在家中,不辨菽麥、不識五谷,四肢不勤,家業荒廢,卻議論旁人家是非,才叫德行高尚麽?!”
她這番話說的淩厲,将在場的婦人皆罵了個狗血淋頭。衆人一時都沒了言語,柳氏倒恐傷了自家女兒名聲,連忙斥道:“你這孩子,當着許多長輩面前,怎麽這等無禮!”一面就向衆人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各位太太別往心上去。諸位看在我并她祖母面上,多多擔待罷。”
衆人見有了臺階,皆一笑了之。偏有一人,平日最好挑唆是非,與人口角,不肯罷休,輕哼了一聲道:“我原本還替府上姑娘看了一門好親,那方也是富裕之家,家裏有吃不盡的糧食,穿不盡的绫羅。那孩子也才中了舉人,比起府上也不差些什麽。我本有意替府上說和,今兒見姑娘這樣的脾性,還真不敢說了呢。”
柳氏正為女兒親事心煩,聽了這話頓時大急,上來便扯着陸紅姐與那人賠不是,又笑道:“嫂子莫往心裏去,這孩子自來嘴快,其實沒那個心。我叫她給嫂子賠不是,這孩子的親事也請嫂子多多上心。”說着,又不住逼迫陸紅姐。
陸紅姐是個潑辣爽直的脾氣,她既看不起這婦人為人,又怎會依言賠罪,便同她母親僵持了一回。
那婦人原本只等着陸家小姐與自己下氣賠不是,好長一長自家威風。見陸紅姐遲遲不肯低頭,臉便沉了下來,冷哼了兩聲,說道:“陸家太太,你且罷了,我可受不起府上大小姐的不是。貴府小姐這樣個清高脾氣,只怕尋常人家高攀不上。我明兒回去就四下說給親戚們聽,好叫大夥心裏有個預備。”
柳氏越發急了,擰住陸紅姐斥道:“你這丫頭,怎麽學的這般執拗?!母親的話也聽了!”偏那婦人還站在一邊,涼涼說道:“陸家姑娘自然是大家閨秀,只是不知聽了誰人的言語,才成了這個脾氣。”她這話便是暗指夏春朝調唆小姑子同婆母不合。
便在此時,外頭忽然一道清亮女音響起道:“聽聞李家太太家中女兒兀自未嫁,倒怎麽有這等閑心思替別人家姑娘保媒?”話音一落,就見一身着大紅大袖衫、肩披金繡雲紋孔雀紋霞帔的俏麗少婦,輕輕巧巧走上堂來。
衆人見她着裝,便知是陸家少奶奶夏春朝了。
夏春朝走上堂來,先四下環顧一遭,笑了笑,走上前去向陸賈氏同柳氏見了禮。
柳氏一臉不自在,不敢應聲。陸賈氏問道:“外頭的事都妥帖了麽?”夏春朝含笑回道:“都妥帖了,各處都有人看着,斷然不會出差錯。”說着,便向适才滋事的婦人笑道:“卻才我在外頭,聽見李家太太嘴裏不清不楚的說着些什麽。我人在外頭,不曾聽清,還請李家太太告訴。”
這李氏不知為何,卻有些怕她,連連陪笑道:“并沒說什麽,想是少奶奶聽岔了。”夏春朝卻不依不饒,笑道:“記得去年上李老爺貨船翻在江裏,欠下的賬到現下還沒還清楚。你們孤兒寡母的,也是可憐。只是想不到原來李夫人如今已靠保媒拉纖過活了?只是李家不比往日,窮家破戶的,又能結交什麽樣的人家,又怎能說上好親呢?”李氏見她當面揭了底子,又羞又愧,站立不住,一言不發。夏春朝又說道:“我家少爺既做了這三品大員,我們家姑娘就是明公正道的官宦小姐,多少人家要趕着與我們結親?李夫人适才說‘尋常人家高攀不上’,那還當真是高攀不上。李夫人雖是好心,但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
她這一席話畢,堂上衆婦人皆竊竊私語,指指戳戳,低低嗤笑那李氏。李氏立在堂上,粉面發紅,額角流汗,一時竟不知所措。原來夏春朝所言俱是實情,她家男人出門販貨之前還曾問夏家借得一筆銀兩。只因時運不濟,那貨船翻在河中,到現下欠債還不曾還淨。又因夏員外也曾托人讨過兩回銀子,這李氏便記恨在心,今日趁空就要與夏春朝難看。誰知卻被正主兒撞了個當朝,又當着衆人面被羞辱的體無完膚,當真是無處容身。
偏巧夏春朝不肯饒她,又笑問道:“聽聞李公子今歲春闱買卷子作弊,被本方學政查出,革了功名。後頭又有傳聞,說要李公子去打官司坐牢,不知此事可平息了不曾?”說着,略停了停,又點頭笑道:“你寡婦失業,日子艱難。日後若有難處,就打發人來家說一聲。好歹咱們兩家也算相交一場,我們一年在外施舍叫花子也要送掉許多銀米,不差嫂子這一些兒。”
李氏聽了這話,只如一支棍子劈面打來,當即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陸賈氏看不過去,便開口道:“春朝丫頭,宴席可曾備下了?若是好了,就請諸位都入席罷,幹坐着也是無趣。”
夏春朝知她是解圍之意,正欲出言,門上站着的寶荷忽然道:“姨太太、表姑娘到!”
話音才落,就見章姨媽領着章雪妍,笑意盈盈走進門來。
宴席(二)
章姨媽領着章雪妍邁步上堂,面上笑盈盈道:“給老太太請安,我們來得遲了,老太太勿怪!”
夏春朝未曾料到這母女二人竟不請自來,心中奇怪,看向陸紅姐。陸紅姐望着她,搖了搖頭。夏春朝便退在一旁,不言不語,靜觀其變。
章家母女兩個走上前去,先與陸賈氏請了安。
陸賈氏點頭笑道:“好啊,你們都來了。今日不見你們,我還道你們不肯來呢。雖不是一個姓字,到底也是親戚。家裏有了這樣的喜事,也該一道樂一樂才是。”
章姨媽便笑道:“老太太說的是,我們不是那不知禮數的人家,自然要給老太太道賀。”言罷,又向柳氏功道喜。柳氏見她到來,心裏一塊石頭落地,又自覺來了幫手,底氣硬了,不由面露得意之态,姊妹兩個寒暄了一回。
那李氏正愁下不來臺,眼見此景,慌忙湊上前陪笑道:“陸夫人,這是你外甥女兒?好一個标志的模樣,這通身的氣派,倒不似夫人的外甥女,卻像親生女兒一般呢。”柳氏喜氣洋洋,也說道:“我倒真想有個這樣的女兒呢,又乖巧又體貼。”李氏為補前番失言,讨好柳氏起見,便趁勢說道:“既是這等,趁着今兒好日子,陸夫人就收了這姑娘做幹女兒,老太太跟前也多個孫女孝順,也算錦上添花、喜上加喜呢。”
柳氏聽了這話,本自心懷鬼胎,便認作是李氏蓄意譏諷,礙着人前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語。
李氏不明何故,只知必是又說錯了話,讪讪的再不敢多發一詞。
陸賈氏在上頭看着,出言解圍道:“春朝丫頭,宴席可好了麽?”
夏春朝冷眼旁觀了半日,見章雪妍今日穿着一件簇新的銀紅對襟衫,一條杏黃百蝶穿花绫子裙,頭上梳着雙環望仙髻,鬓上插着一朵粉紅絨花,描眉畫眼,雙唇點朱。她姿色本好,如此一番打扮,越發顯得嬌俏可人。
夏春朝暗道:此女平日穿戴向來清淡,今日濃妝豔抹,不知又在打什麽主意。
正這般想時,就聽見陸賈氏言語,她連忙應了一聲,滿面笑容道:“宴席都備下了,諸位太太奶奶們随時可入席。”說着,微微一停,又笑道:“雖是繞彎子來了兩位不速之客,也不過另添兩雙筷子的事兒,這點子酒食我們也還置辦的起。”
章雪妍聽了這言語,臉上微紅。章姨媽卻笑道:“侄兒媳婦是越發能幹了,這樣大的場面也能獨個兒支撐,倒把老太太、太太都放一邊了。”一語未休,又轉向陸賈氏笑道:“老太太有這樣能當家做主的兒媳婦,就可好生享享清福了。”
堂上婦人中有那心思靈巧,已然聽出關竅,私下皆啧啧稱奇,只是礙着主家面上,不敢顯露。
陸賈氏因今日另有謀劃,不欲節外生枝,只微笑道:“承姨太太吉言。”又向衆人朗聲笑道:“既然宴席齊備,咱們也別在這裏幹坐啦,諸位都赴席罷。”語畢,她便當先起身。寶蓮連忙攙扶着,寶荷上來拿了拐杖、手帕、痰盒,衆人便如衆星拱月一般簇擁着陸賈氏往花廳上去。
夏春朝本也要跟上前去,卻忽聞一聲呼喊道:“姑娘,你且站站!”
她聞聲望去,卻見一二十左右的青年婦人正站在人後,望着自己點手。
這婦人生的一副銀盆臉,一雙吊梢眉,兩只丹鳳眼,雙唇略薄,卻自含笑意,頗有幾分姿色,卻是夏春朝娘家嫂子、夏恭言之妻王氏。
這王氏原是棺材鋪掌櫃女兒,因生她時,家中破了一注小財,王掌櫃便與她起了個乳名喚作‘丢兒’。長至十六歲上,許與夏家長子為妻,至今也有四五個年頭。夏春朝未出閣時,在家與這嫂子相處還算合宜。今見她召喚,連忙過去。
姑嫂兩個見過,那王丢兒先開口喜孜孜笑道:“好呀,姑娘做了夫人,眼裏就看不見嫂子了。堂上說了這好半日話,也不知來招呼一聲。”夏春朝含笑說道:“嫂子哪裏話,原是今日事情多,我轉不到後頭來。但過來,堂上人又多,我沒看見嫂子。”王丢兒滿臉堆笑道:“這自打過了年,就再沒見過姑娘。不想才過了幾個月,姑娘出落得越發好了。說話辦事兒也都伶俐的很,适才在堂上那等威風,真不愧是做了诰命夫人的人!那李寡婦還要同姑娘争執,真正是不自量力!她家一個破落戶,憑什麽也混在裏頭。适才聽她嘴裏渾說,把我也氣的要不得。若不是看着你家老太太、太太面上,恐鬧了場,我就要同她辯個明白了。”
夏春朝心知自己這嫂子出身不高,為人最勢力,眼見自己婆家起複,就來上趕着巴結谄媚,也不以為意,只一笑置之,說道:“她們大約已都到席上了,嫂子也快去罷,免得叫她們拿住了罰酒。嫂子過來一遭不容易,既來了,待會兒趁空到我房裏坐坐,咱們姑嫂兩個說說話。”那王丢兒兩眼放光,一口應下,歡歡喜喜的去了。
打發了王丢兒,夏春朝又吩咐了幾個管家娘子幾句,方才往花廳上去。
前堂,陸煥成眼見賓客到齊,便也率衆入席。今日因他親家夏員外也帶了兩個兒子到來,他便讓夏員外坐首席。那夏員外是個謙恭之人,哪裏肯坐,二人推讓了一回,方才各自落座——還是陸煥成坐了首座,夏員外便坐了副座,陸煥成、夏恭言、夏恭行一衆小輩陪坐。陸家二房等人卻坐了副席,餘者賓客衆人皆按次坐下。
陸煥成是主家,眼見衆人坐定,便起身道:“小犬上托天恩、下賴祖蔭,受封爵位。今日寒舍辦此酒宴以為慶賀,窮家破戶無甚微物,蒙諸位親友不棄,在下實在汗顏。諸位不要拘束,今日盡情一樂!”一番敬辭已畢,便即吩咐開席。當下,堂上屏開孔雀、簾卷珍珠、山珍海味、美酒羊羔,四時八珍無不齊備,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端的是一場華宴。
席上,陸煥成同他親家說話,陸炆立見哥哥無暇顧及,四處混着敬酒搭話。衆人不知底細,只道是陸家二老爺,都紛紛奉承。
陸誠勇同夏春朝兩個娘家兄弟坐在一處,也不時寒暄幾句。夏恭言本性懦弱,不善應酬。陸誠勇同這大舅子向來說不上話,倒是內弟夏恭行凱凱而談,小小年紀已見器宇軒昂,二人相談甚歡。待說到陸誠勇再度離京公幹,夏恭言面露愁色道:“妹夫,不是當哥哥的說你,你才來家幾天,就要把春朝丢下遠行,于心何忍?何況邊關路途遙遠,我聽聞那廂夷族又很是彪悍兇狠,你從軍幾年能囫囵回來已是不易,又何苦貪圖這功勞?不如在家守着妻子過活罷了,你如今的家世,料也過得日子,又豈在這些!”
陸誠勇聽了這等窩囊濁蠢的言辭,心中不耐,只是顧忌着他是舅兄,也就閉口不言。倒是夏恭行笑道:“我倒覺得,姐夫此行是件好事。先不說此乃朝廷旨意,推辭不得。我朝與那廂夷族交戰多年,各有輸贏,邊關百姓久遭戰亂之苦。如今那方要和談,此事若是成了,當真是造福一方,且是不世之功!機遇難得,待姐夫回來,只怕前途不會只限于此。”陸誠勇聽得心裏暢快,嘴上還是客氣了幾句。
待酒過三巡,後面忽然遣人送了一盞泡茶上來,送到陸誠勇跟前。
陸誠勇見是後院聽用的小厮來送,便問道:“這是誰讓你送來的,怎麽只我有?”那小厮回道:“是奶奶怕少爺吃多了酒,特特命小的送了一盞解酒茶上來。還要小的勸少爺,今日客多,少吃幾杯,仔細醉酒失态。”夏恭言聽了笑道:“我這妹子,倒是嚕蘇。”夏恭行亦也笑道:“姐姐賢惠,姐夫還不喝麽?我們想有人疼,還不得呢!”陸誠勇笑了一陣,将茶一飲而盡,把盞子撂還那小厮。小厮接了盞子,便下去了。
這般又吃了幾杯酒,陸誠勇忽覺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