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雪沉墜,高速公路收費站口排起長長的車流。

車流尾巴綴着一輛豔紅色的小車,被周圍的各種大型車擠得格外可憐。

車內,五根粉嫩的指甲埋進雪白毛皮的方向盤套裏,五根捏着白色的手機,紅唇抿了抿,柔軟幹淨的聲線傳出:“雪太大,收費站不開,我走國道好了。”

冬苗唇角上揚,聲音更軟了,“媽,我都多大了,別擔心。”

随着“嗯”的一聲,她按斷了手機。

趁着旁邊一輛大車掉頭,冬苗踩離合挂擋,慢慢松離合踩油門,打方向盤,掉頭離開這串車流。

遠光燈照亮前頭一片雪夜,沉重的雪片不斷壓向撒過融雪劑後泥濘的地面。

冬苗駕車轉彎,快要離開高速公路前的這段路時,燈光擦過綠色的圍欄,一個瘦高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慘白的燈光下,整個人被遠光燈照的有些失真,像是從漫畫的黑白格子中邁了出來。

她一腳踩下剎車,輪胎在濕滑的路面跐溜了一段,好險沒撞上他。

冬苗捏着拳頭,抵在胸口,深深喘了一口氣。

立在車前從始至終沒有動過的男人這時才慢慢擡起手,白皙修長的五指張開,遮擋在眼前。

冬苗抿緊唇,摸了摸金絲鏡腿,勉強冷靜下來。

她關掉車燈,搖下車窗,雪夜的寒風趁機蹿入,鼓起她的長發。冰冷的雪花砸在她的臉上,她探出頭,沖他喊:“喂!你不走嗎?”

男人放下手,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冬苗看清了他的面容後,才意識到他比她以為的年紀要小。

昏黃的路燈在他的身後,他頭發微濕,隐着星子,半張臉藏進豎起來的衣領裏。

他折下衣領,紅通通的嘴吐出一口白茫茫的寒氣,帶着迷蒙的酒味。

“麻煩,載我一程吧。”

大冬天的雪夜,一個喝醉酒的男人。

冬苗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抿緊通紅的嘴,擡起頭,濕漉漉的劉海兒砸下一滴水,落在他的眼角,又順着臉頰弧度緩緩淌下,眼睛不笑時像桃花。

冬苗抵了抵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輕舒一口氣,決心日行一善。

“上來吧。”

他看了她一眼,從車頭繞到副駕駛位置,打開車門。

冬苗正準備說“沒關系”,他卻開始對着車內的她一顆顆解開大衣的扣子,動作慢又優雅。他将沾着水珠的大衣朝外疊好,把未濕的內襯一面放在後座上。

冬苗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自己的襯衫領口,莫名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方便告訴我名字嗎?”冬苗歪頭問。

“牧川。”他的聲音清冷又緊繃。

牧川脫下大衣後,上身只着一件單薄的白色襯衫,他彎下腰,曲起大長腿,勉強将自己安放在她毛茸茸的白色椅套上。

冬苗掃了一眼,提議說:“不然你坐後座?”

牧川捏着袖扣,垂着頭說:“不喜歡。”

還真是有個性的男孩子。

冬苗重新看向前方,“你成年了嗎?”

牧川過了會兒,才悶聲說:“二十。”

冬苗笑了:“還真是好年歲,正在上大學吧?”

“畢業了。”

“原來還是個天才少年。”

牧川把自己的袖口揉成一團:“不是少年了。”

冬苗順口應承:“好好好,哎,你要去哪裏?我是要回老家的,不一定順路。”

牧川低下頭,将自己的臉埋進脖頸上的圍巾裏,“北市。”

冬苗遲疑地轉過頭。

牧川看着自己的指尖兒,“我老家在北市,工作地點在海市這裏。”

過了片刻,他說:“你如果不順路就把我送到高鐵站就好。”

水珠順着他的劉海兒滴到他的手背上,濺成透明的幾瓣。

冬苗抽出幾張紙遞給他,見他沒接,就直接按在了他的臉頰上。

她笑眯眯道:“真巧,我的老家也在北市,現在在海市這邊兒工作。”

“嗯。”他從鼻腔裏發出冷淡的一聲,接過她的紙巾,轉過頭看向窗外。

“就當是我讓你受驚的賠禮了,我送你回北市,正好一路上還能有個人說說話。”

他将紙巾攤開,将自己的整張臉蓋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謝謝。”

“把你的頭發也擦擦吧,這麽濕,別着涼了。”冬苗見他年紀小,又是個俊美的像從漫畫裏走出來的美少年,便忍不住對他多加照顧。

他“嗯”了一聲,掀開紙巾,垂着眼,随意擦了擦劉海兒,神情疏懶又漫不經心。

冬苗開着車子找尋國道,眼角的餘光掃到他的動作,忍不住彎起嘴角。

“你的眼睫上沾了東西。”

牧川轉過頭,路燈的昏黃光線在他的臉上輕輕拂過,将他嘴角細小的絨毛鍍成了金色。

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少年啊。

冬苗摸了摸自己的右眼鏡片向他示意。

他盯着她的右眼,“要我幫忙嗎?”

“不是我,是你右眼眼睫毛上沾了東西。”

牧川眯起右眼,試着碰了碰,一副笨手笨腳的模樣。

冬苗只得靠路邊停下,笑望着他,“你靠過來一點。”

他将臉往前遞了遞,冷白的臉頰在室內的熱氣中泛起一絲粉嫩色澤。

冬苗伸手碰了碰他的睫毛,将那絲白色的紙絨沾了下來。

她沒見過哪個男人的睫毛這麽長,就像是帶了假睫毛,該不會真的是假的吧?

她腦子還沒轉過來,手指就先拽了拽。

“嗯。”他不舒服地哼了一聲,只用左眼灼灼地盯着她。

冬苗觑了一眼指腹上被扯掉的一根長睫毛,神情有些尴尬。

“啊,好不容易弄掉了。”她若無其事地拍拍手,銷毀了罪證。

牧川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并未說什麽。

他頭一歪,額角抵在冰冷霧氣的車窗上,閉上了眼,将掌心出的汗在褲子上蹭了蹭。

在這座城市裏,冬苗幾乎每天都在家與工作單位兩點之間奔波,她不常出門,根本就不記得附近的國道路線了。

她翻出手機,打開地圖導航,按照着語音提示往前開。

車內安靜地只能聽到他淺淺的呼吸聲。

“這是哪裏?”

冬苗掌控着方向盤,“岚花山景區,導航指示這裏有條路,出去之後能直接上國道。”

牧川坐正身體,擡起手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條紅色圍巾仔細整理了一下。

冬苗好奇問:“你這條圍巾……”

“嗯。”

冬苗的話梗在嗓子吐不出來了,她總覺得他似乎在期待她說些什麽好話,可是,這條手工圍巾針腳不平,大紅的顏色還有些褪了,與他精致的美貌十分不符。

冬苗頓了頓,昧着良心說:“還挺好看的。”

牧川手指一僵,手背青筋凸起。

他将自己的臉往圍巾裏埋了埋,“下次別說這麽容易被拆穿的謊話,我是學刑偵的。”

冬苗覺得他說出這句話的神态有些苦悶又有些小驕傲,果然是可愛年輕人。

她從善如流:“好呀。”

她明明是應了他的話,卻見他卻有些洩氣地垂下頭,神情恹恹。

冬苗看了一眼他的臉色,“你不舒服嗎?”

“嗯。”他聲音悶悶的。

“酒還沒醒?”

牧川坐正身體,轉過臉一板一眼說:“我一向不喝酒。”

冬苗神情淡淡,“哦,那你今天喝的是什麽?醋?”

牧川探過身子,認真辯解:“就、就今天破例了。”

冬苗扭過頭,好奇問:“為什麽今天破例?”

牧川抿緊唇,眼裏的桃花也一副要凋謝的模樣,他沒有回答。

冬苗體貼地沒有追問,柔聲提醒說:“下回喝酒就在家裏喝,大晚上在馬路上晃,我剛剛差點撞到你。”

“不會。”

“啊?”

牧川望着窗外空曠的山野,手肘抵着門,指尖按了按太陽穴。

他面無表情說:“我有數。”

冬苗搖了搖頭,只認為他是醉到家,嘴上不跟他計較。

“我說……”牧川默默轉過頭。

冬苗看向他,“怎麽了?”

他說:“這路不對。”

話音剛落,冬苗的車就沖下了導航指示的坡,車胎一路打滑,剎車都剎不住地跐溜進坡底。

冬苗抓緊方向盤,緊緊盯着前路,“弟弟,你是烏鴉嘴嗎?”

牧川手指抵着下巴,淡淡說:“我就當你是在誇我神機妙算好了。”

冬苗死命掌控着方向盤,“我不是。”

牧川:“我沒有?”

冬苗又好氣又好笑:“我沒在跟你說相聲呢!”

牧川雙手重疊搭在膝蓋處,腰背筆直,他輕聲說:“抱歉,我還不習慣與人親密交流,不過我會努力學習的。”

這話聽上去有些奇怪,可冬苗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仔細考慮這些,這輛車已經滑進了坡底,眼前便是一道高坡。

她這輛車體積小,重量輕,唯一好處就是省油,适合通勤,不好的地方就是不是四輪驅動,上大坡廢老鼻子勁兒,更別提要在大雪天上大坡了。

冬苗盯着前方的上坡路,一腳油門踩下,沖上了上坡。

她能聽到輪胎在雪地上摩擦的“嘶嘶”聲響,不出所料,車胎打滑,動力又不足,這輛小車在上坡上到一半就不動彈了,油門就算是踩到底,這輛車也照樣紋絲不動,居然還被重力拽着重新往下滑。

冬苗無可奈何地松了松油門,小紅車順利地滑到了坡底。

她将車倒退了些距離,想要再試一次,卻聽旁邊座位的少年輕輕嘆了口氣,“不行的,上不去。”

冬苗撸了撸黑色襯衫袖子,躍躍欲試說:“你會開車嗎?要不你幫我開一下,我在後面推?”

牧川睜大眼睛,盯着她,冷淡地問:“你是認真的?”

感覺自己的智商被他羞辱了,冬苗摸摸鼻子,聲音悶悶說:“那你說該怎麽辦?要不我……”

牧川似是不想再聽她提出離譜的主意,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的陡坡又劃了一道弧線,指向來時的坡。

“肉眼可見,你下來的那道坡要比眼前這道緩多了,你如果要上去,最好是走回頭路。”

“好,這次聽你的。”

冬苗從善如流,手指剛按上挂檔杆,他的手就覆了上來,灼熱,滾燙,與他神情的冷漠截然相反。

冬苗遲疑地看着那只白的亮眼的手,“牧川同學,你的……”

他蹙眉,“別叫我同學,你也不是我同學。”

好吧,又不知道戳到他哪個痛點了。

冬苗彎了彎眼睛,“好,那你的手能……”

牧川轉頭望向窗外,“你現在就算是想走回頭路也不行了。”

冬苗立刻問:“為什麽?”

牧川對着玻璃微微一笑,“很快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就出來了。”

窗外是鴉羽似的黑夜,玻璃變成了一面鏡子,倒映着駕駛座上的女人。

紅唇,金絲眼鏡,烏檀長發,黑色的絲綢襯衫順滑地貼合着她的曲線,襯衫領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派正經柔軟又禁欲的模樣。

牧川望着記憶裏從不曾褪色的身影,右手輕輕撫摸着玻璃上的輪廓,從左手傳來她肌膚的溫度與她鮮活的形象在他的腦海中組合,好像他真正地勾畫過她的輪廓曲線一樣。

他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突然,他手按住的車窗外貼上了一張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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