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4)
邊向奶糖說:“奶糖你眼光真好!陳子烈真是比周揚帥!”激動得都忘了周揚正站在我邊上。我看周揚臉都抽了。
一曲拉烏樂為尤來唱罷,兩個系裏七八十雙眼睛都開始随着陳子烈的移動而移動了,他們系那綠毛也是,口水都快流到胸上了。我得提醒陳子烈防着點他。
整個晚會唯一的高潮一結束,觀衆們又有點懶洋洋的了。接下來的一個節目是我們系的,五個傻姑娘的歌舞表演——《冬天裏的一把火》。這舞一看就是臨時排的,粗糙極了。有個叫劉瑪瑙的,有點胖,老是比別人慢一拍;還有個聶玲,穿了件短上衣,手往上伸就會露出一截肚子來,她全場就一直忙着把上衣往下扯。
好容易完了,德語系也貢獻了一舞。那個潮男和絡腮胡大哥的Breaking,潮男還好,能轉得起來,絡腮胡大哥是微胖界的翹楚,分明是蹭着地挪過去的。可好歹人家也費了心,哪想跳到一半,音樂忽然給關了;沒有了音樂,潮男和胡子大哥看上去就像兩個正在練劈叉的大傻逼。
潮男有點下不了臺,站起身來問:“怎麽了怎麽了?”
林倩倩從電腦前直起身子來:“時間不夠了,得趕快進入下一環節了。”潮男悻悻,嘴型一張一合好像在罵人,可女主持調出了一首震耳欲聾的舞曲,結果他那罵聲一個人也沒聽見。周揚把燈關了,到場子中央去打開了舞臺燈,現在整個教室裏燈紅酒綠,像極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迪斯科舞廳。
林倩倩高舉雙手開始打拍子:“大家嗨起來!Wow!”胡子大哥剛從地上爬起來,顯得挺高興,大概是覺得自己終于不是在場的人裏最傻逼的那個了。
周揚招呼我們到簡易舞池裏去:“給點面子嘛!奶糖!葉藍!天地會!寶姑娘!出來出來!”我們只好魚貫而出。
靠門邊的幾個姑娘不用像我們一樣做人情,都沒理周揚,直接就走了。看來周揚的美色也沒到人能心甘情願跟他一塊兒傻逼的程度。一有人起頭,走的人就更多了,周揚又不好去攔,結果幾分鐘就走得只剩十來個人了。林倩倩還在陶醉呢,貼着牆跳熱舞,我們幾個留着的都傻站在場子中間,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操一面牆。
林倩倩跳了半天才轉過身來,一看,也愣住了:“怎麽就剩這麽點人?”身子倒還扭着。
現在女生只剩下我們寝室,林倩倩,和跟林倩倩同寝室的一個叫陳欣悅的女生;男生方面,德語系的七個居然全留下了,另外小闕也在。奶糖同他搭讪:“你怎麽沒走?”
小闕指指綠毛他們:“我跟他們一寝室的。”
陳子烈說:“周揚,都這點人了,再強留着也沒意思了,散了吧。”
七哥也說:“就是,你也別在那兒瞎整了,散就散了吧。”
周揚讪讪:“哥幾個這麽不給面兒?”話說重了,大家都有點尴尬。
葉藍說:“既然就剩這麽點人了,咱們去吃個飯吧。”周揚看着葉藍居然為自己救場,一臉驚喜。
Advertisement
我們都同意了,就陳欣悅拉着林倩倩的衣服:“我單詞還沒背呢。”林倩倩只得先把她給打發了。
我們十多個人開始向着北門的大排檔進發。五女八男,走在外國語大學的土地上我們受到了極大的注目。要是沒有陳子烈、周揚兩個就算了,看到他們倆,女生們看我們的表情都是:“這群臭婊子!”我們都挺得意,能被別的女生目為婊子,那意味着我們已經跨入成功女性的行列了嘛!
我們在北門就近找了一家店,大家依寝室坐了三桌。林倩倩看了我們桌一眼,頭一扭就擠進了陳子烈他們那桌,還挺理直氣壯:“她們還得放包,坐不下了。”
奶糖可不幹了:“那咱們幹脆就把桌子拼一塊兒吧,各吃各的也很奇怪吧?”就先動手開始搬桌子。七哥哪能讓女神受累,當即主動接過拼桌大任,于是不一會兒就形成了這樣的格局:一邊是林倩倩、奶糖、葉藍、大寶和我,一邊是陳子烈、周揚、老彭、胡子大哥、潮男和綠毛,七哥一人鎮在左首。小闕一直縮手縮腳站在一旁,現在看大家都落了座,就有些為難。男生那邊是再坐不下了,他看了看林倩倩睫毛上撲閃撲閃的亮粉,又看看我,毅然地選擇了到我這邊。大寶拿指頭戳我,顯得很高興。
林倩倩揚着菜單招呼我們點東西。我看七哥就要了點羊肉串雞翅什麽的,就逗他:“七哥你下面傷好了嗎?不要根牛鞭補補?再不濟來點韭菜也成啊。”七哥要打我頭,我拿小闕當擋箭牌:“七哥你別傷及無辜!”
一旁的服務員小妹是實在人:“牛鞭我們這裏沒有,我們這裏只有羊鞭。”
我縮在小闕後面說:“那就來串羊鞭吧,七哥養身子用。”
七哥倒停了下來:“兩串!馮芊敏咱們一人一串!”
我嘴硬:“好呀,不就是串鞭嗎!”
周揚笑說:“馮哥牛逼!跟老七都杠上了。”
陳子烈居然也來起哄,笑說:“是條漢子。”
周揚說:“就是,你看她那大辮子,整一滿清餘孽!”
我說:“周揚你夠熱情的呀,你怎麽不拿你的熱情去融化窗外的積雪啊?”結果是哄堂大笑。
周揚忙轉移話題:“咳咳,我都忘了咱們還沒互相介紹呢,來,從我開始,我叫周揚,是德語系11級——”
奶糖拿筷子扔他:“得了得了,當這兒誰不認識你似的。叫羅盛他們幾個跟我們認識一下就行了。”
潮男說:“啊?哦,我叫羅盛,北京人,喜歡搖滾。”原來奶糖之前就認識他。
然後輪到綠毛。綠毛正拿着手機當鏡子照,七哥把他腦袋一拍:“就那麽幾根毛有啥可照的,天天照照照,虎拉巴叽的。”
綠毛憤怒得近乎嬌嗔:“頭發都被你弄亂了啦!”聽口音是廣東仔。又對着手機照了會兒,才擡起頭來看我們:“我叫張振興,你們叫我張小沫就可以了。”
大寶問:“是磨豆腐的那個磨?”
綠毛嫌棄地看她一眼:“是泡沫的沫啦!”
奶糖強忍笑:“挺文藝的。”
接着是胡子大哥:“我叫曹子健,雲南的。”
我說:“嘩,七步詩快來一首來一首。”
老彭倒開始琢磨起七步詩了,周揚拍他,他才意識到輪到自己了,回過神來:“我、我叫彭博文,湖北黃岡的。”我們一聽都義憤填膺,尤其是大寶:“黃岡的?打死算數!王後雄的走狗!”大寶高中被她爸逼着讀了理科,恨死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現在哪本書上要寫着王後雄三個字,她能立刻把它撕了吃下去。
老彭遭遇大寶這女神經病,冷汗都快冒出來。還好我和葉藍一左一右把大寶控住了,周揚才補充介紹:“老彭是個詩人。”老彭還不好意思:“不敢當不敢當。”
我事先就知道,且忙着安撫大寶,也就沒笑,葉藍沒忍住,“噗嗤”一聲,說:“剛才那首什麽空什麽翔的是你自己寫的?”
老彭還當是誇獎:“獻醜了獻醜了。”葉藍又莞爾,我看老彭還挺得意。
然後是女生這邊,林倩倩先開口:“我叫林倩倩,河北人。我性格比較幽默開朗……”
小闕輕聲:“是挺幽默的。”我掩嘴笑。
林倩倩:“……愛好是讀書和寫作……”
我低笑:“又一個文學青年!”
七哥比較直接:“那我說,你跟老彭可以聊,我們這種大老粗跟你估計就聊不上幾句了。”
周揚說:“那是你,別我們我們的。”
陳子烈笑說:“七哥妄自菲薄了。”
七哥居然不理周揚理陳子烈:“操,你能別給我整成語不?”
說話的工夫燒烤陸續上來了,大家便動手開吃。周揚為節約時間,把我們四個就一句話帶過了:“唐子晴,外號奶糖……”我補充:“大奶糖。”奶糖打我,周揚說:“對,大奶糖。七哥的女神……”
七哥害羞了:“你別胡扯!”奶糖疑惑地看向七哥,七哥差點沒把竹簽子戳鼻孔裏去。
周揚繼續着:“葉藍,我的女神;寶姑娘……寶姑娘你全名叫什麽來着?”大寶要不是忙着吃肉串早拿竹簽子紮周揚了,現在頭也沒擡:“林寶燕。”
周揚:“最後這是馮芊敏馮哥。馮哥天地會的,腳底板刺着‘反清複明’……”我正在把羊肉串上的肉用筷子劃拉下來夾着吃,聽到周揚鬼扯,忍不住擡頭欲還擊,只聽他又說:“馮哥,快打住,您這麽個吃法,我看得真是瘆得慌。”一面還不忘向葉藍示好:“你看看我們葉藍女神,吃得就比你高雅。”
葉藍完全不買他賬,當下棄了筷子,徒手撕起雞翅來:“什麽?”
周揚簡直不要臉:“女神就是不一樣,豪爽,大氣。”葉藍為之失笑。周揚好容易博得美人一笑,更加以損我來襯托女神:“唉那羊鞭怎麽還沒上來啊,馮芊敏你這娘炮樣,是該吃點羊鞭來治治。”
我扭頭向七哥:“七哥你要當我是朋友,回去就替我把周揚給操一頓。”
七哥慢條斯理吃着肉串:“現在才來套近乎,晚了。”
服務員剛好端着燒烤過來:“您要的羊鞭。菜齊了。”
我看了一眼那兩根通心粉似的東西:“那我把兩根羊鞭都吃了。”
七哥把竹簽子一擲:“成交!”這就搓着手起身要去辦周揚。
我忙叫小闕拉住他:“回來,回來!回去操就行。”回過頭得意地看向周揚,周揚倒硬氣:“你吃!你先把你那羊鞭給吃了!”
我在兩根羊鞭裏擇了根較細的,捏在手裏,咽了咽口水。一桌子人全都看着我,七哥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楂,綠毛帶着一副受驚的表情,潮男有一點好奇,胡子大哥嘴裏還在咀嚼着什麽,特別氣定神閑,老彭喝了口啤酒,周揚這王八蛋當然最為熱切,陳子烈臉上居然也有一點笑意,努力在同他搭讪的林倩倩看他轉向我這邊,也只好不大甘心地看過來,葉藍微笑着,奶糖又是好奇又是不耐煩:“什麽味?你倒是咬下去啊!”
我急了:“又沒說不吃!”狠了心咬将下去,扯下一條來,入口嚼着。反正不好吃,很濃的騷味,而且怎麽也咽不下去。
小闕是好人,遞過來橙汁:“喝飲料嗎?”
我擺擺手:“我再體驗一會兒。”又撕了一段一起嚼。大寶悄悄地用自己的飲料換了小闕遞給我的那杯。
我好容易咽下去,一鼓作氣,把剩下那根用筷子扒拉了,整根塞進嘴裏,嚼巴了半天,就了一口可樂,仰天長嘯:“我吃了兩根雞巴!”大寶來捂我嘴。
奶糖、周揚、潮男三個北京人相繼說:“牛逼!”像在看樂隊現場。
大寶問我:“好吃嗎?”
我說:“不好吃,像淋過尿的牛板筋。”
胡子大哥帶着一點閱盡人事的口吻:“端上來的時候我看那成色就不好,都烤焦了。這位馮、馮……?”奶糖給他接上去:“馮芊敏。”
胡子大哥:“……馮錢同學要是還想吃這個,小吃街那邊有家店挺好的,叫——”我真誠地打斷他:“謝謝謝謝,真不用了。”
周揚越過老彭,把胡子大哥摟過來:“真的,不是跟你們吹,我們健哥,絕對是北京吃鞭的一把好手,吃遍全北京還不敢說,但我們大朝陽絕對是健哥的地盤。”
陳子烈笑着補刀:“健哥外號‘雲南鞭王’,現在北京混鞭界的沒人不知道這名字。”
周揚繼續胡扯:“對,我一朋友的朋友的二表哥,原來在北京鞭界最吃得開的就是他,他去吃鞭,一分錢不用他出,老板還求着他來——”
我笑:“怎麽,大衆點評他家開的?”
周揚:“這人綽號‘海澱小白龍’——”
葉藍也笑:“這不應該叫‘海澱小哪吒’嗎?”
周揚笑逐顏開:“那就叫‘海澱小哪吒’。話說這海澱小哪吒本來橫得很,今年下半年忽然就沒聲響了,我就問我朋友的朋友是怎麽了,難道吃得血氣太足,給活活硬死了?結果你們猜他說什麽?——他說從雲南來了個後起之秀,強龍壓過地頭蛇,長江後浪推前浪,小哪吒技不如人,金盆洗手啦!”胡子大哥讪笑:“別胡說。”
奶糖損他:“喲,周陽痿,我高中的時候怎麽就沒發現你這麽有文學創作的天分啊?”
周揚說:“那是你帶有色眼光看人,不能挖掘我內心的美好。”
奶糖說:“呵,你的美好長什麽樣,倒是掏出來我見識見識?”
陳子烈笑着插嘴:“周揚內心有時候真挺美好的,昨天他在寝室裏随口說了一句話,連老彭都誇有詩意。老彭你來說。”
老彭說:“揚哥的詩真的特別好,我聽得都差點失去寫詩的信心了。”遂清清嗓子,“是這樣的——‘我三分鐘斷一次無線,在這寝室的邊緣。’”陶醉得都閉了眼睛。
奶糖:“就這?”
老彭扶扶眼鏡:“現代詩。”
我們都笑噴了,周揚還嚷嚷:“你們懂詩嗎你們就笑?老彭是專業的,他都說好了,你們否定不了我作品的文學價值。”
奶糖笑說:“快去投稿快去投稿,別埋沒了你的才華。”
我說:“海子、顧城可算是後繼有人了!”
林倩倩加進來:“……我覺得挺好的呀。”向周揚投去一個飽含愛慕的眼神。
奶糖笑:“這麽快就有女粉絲了,周大詩人離成名不遠了啊!”周揚還在那裏努力作嚴肅臉。
我們說說笑笑,之後又要了一箱啤酒,吃得越發盡興。我們互相灌酒,各人的位子換了又換,只有大寶還努力坐在原位上,守護她偷摸着換來的小闕的杯子。這一片少女心小闕當然沒有注意到,他被七哥灌了好幾杯,紅着臉坐在位子上,頭一點一點。七哥喝高了,吹了八瓶啤酒以後又要了瓶白的,完了就揪着綠毛的頭發說要吃草。喜好搖滾的潮男把眼鏡摘了,一腳踏上凳子,拿着啤酒瓶當麥克風,唱《怒放的生命》。胡子大哥要了幾根羊鞭,啃得頭頭是道,一展他雲南鞭王的不俗風采。周揚平時老追着姑娘跑,喝了酒以後卻一個勁地往陳子烈的懷裏鑽,說是要親親。陳子烈木着一張臉,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推開,襯衫的紐扣都被周揚扯掉了一顆,露出一片小麥色的胸膛。我喝着啤酒,和奶糖、林倩倩三個靠在一起對着陳子烈胸前的春光傻笑。奶糖頭枕在我肩上,還喃喃着:“周陽痿你不準跟我們搶男人!”葉藍倒是跟陳子烈一樣淡定,時不時出去接個電話,回來也是坐着,啜兩口酒。
有酒,有肉,有聊得來的朋友,有好看的男孩子,不必去考慮周一的抽背課文,也不必去考慮未來要成為什麽樣的人。2011年,我們十八歲。七哥插嘴:“我才十六!”
陳子烈第二天給我發了張照片,是七哥光着膀子趴在衣衫不整的周揚身上的一張豔照,七哥喝得恁多,居然還沒忘記答應我的事。我嘴裏的騷味過了三天才褪盡,但大寶她們都誇我,我那兩根羊鞭吃得真他媽值。
2012年1月
葉藍拉着行李箱,站在北京站前熙熙攘攘的廣場上。腳下仿佛硌着什麽,她移開了一點,垂眼掃視灰撲撲的地面,看見是一團經年累月的口香糖,已經不知積了多久的灰塵,很努力地想要把自己和灰色的磚面融為一體。
人群在她的身旁熱熱鬧鬧地流動着,偶爾有一兩個男人回過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幾秒,帶着一點短暫的興趣。她身旁是一個穿着迷彩服、背着編織袋的男人,頭發油結成了一塊,正在向兜售地圖的婦人問路。他的妻子站在一旁等他,紅撲撲的臉裹在紅綠格子的頭巾裏,手裏牽了一個正吃着手指的黑瘦孩子。做母親的茫然地看了一眼孩子的鼻子,終于抽出手來,試圖去揭孩子人中處鼻水結成的痂。孩子連連喊疼,母親于是也就放棄了,收回手繼續托着背上的包袱,那裹得嚴嚴實實的是她的另一個孩子。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小少年從車站裏跑出來,臉上帶着浩大的快樂。他回過頭向着父親:“爸爸,北京真漂亮!”葉藍回過身看了一眼灰頭土臉的建築群。少年那位看着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的父親跟上來,摸着兒子的頭,在北京站前駐足:“是啊,北京是大城市嘛。”
一個胖大的婦人帶着一隊人馬從出口擠出來,頭上浮着一頂印了旅行社名稱的棒球帽,手裏揮着小紅旗,拿着喇叭:“跟上跟上!不要掉隊啊!我們的大巴就要發車了!大家快點跟上!哎喲,別擠呀!”身後的中年男女們一邊馬不停蹄,一邊以崇敬的目光注視着周圍的景象。
三位老人互相扶持着在一盞路燈前站定了,頭上戴着一色的深藍色軍帽,遙遙望着對面陳舊的樓群。其中一位老人嘟囔了一句,口音非常重,分辨不出說了什麽,依稀只聽得出“***”三個字。另外兩位老人笑他,葉藍倒是聽明白了一句:“這哪裏是***!***還遠着吶,比這大多了!”葉藍也不禁莞爾。
一個年輕女孩搓手搓腳地在等人,染成黃色的頭發已經長出老大一截,大概是為追求時尚,身上只穿了一件綠色的薄棉襖,背後是一個用塑料水鑽拼出來的亮晶晶的骷髅頭;下身穿了一條雪花牛仔褲,一雙雪地靴,腳跟鑲着EGG三個字母,已經磨去了小半邊。沒過一會兒,一個同樣年輕的男孩從出口跑過來,用鄉音向她問候:“等了很久?這麽冷怎麽就穿這麽一點?”男孩頭發有點油,青春期長出來還沒剃過的胡子像條毛毛蟲一樣爬在唇上。他放下行李,把女孩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過了一會兒問:“熱起來了吧?”又解下了自己脖子上暖烘烘的圍巾給女孩圈上。女孩笑着:“你冷不冷?”男孩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牽起女孩:“不冷。”兩人相視而笑,開始向地鐵站走去。
葉藍收回視線,猛地抖落嘴角的笑意。不,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她轉過身子,向着北京: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她向着北京沉郁的天空凝視着,希望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她站得好像太久了,而且面向着北京,為賓館招攬客人的婦人向她遞過來廣告紙:“住賓館嗎?”也是外地口音。葉藍覺得有點滑稽,看,全國各地的人都在向我們推銷北京。
她向婦人搖了搖頭,拉着箱子向售票廳走去。
“取票。”她往窗口遞上身份證和學生證。
屏幕上打出了她的出發地和目的地:北京至南昌,T145次列車。
她接過藍色的車票,又确認了一次。2012年1月10日12:09開,04車19號,新空調硬座,112元。她的目光在112三個數字上稍停了停。
候車室裏人聲鼎沸,地面黑黢黢的,這個二十四小時不停歇地迎新送舊的地方,打掃的速度永遠也跟不上污垢累積的速度。葉藍口袋裏手機一震,掏出來看,是林寶燕的短信:“我到家啦!”一個笑臉。葉藍回複:“我才剛到車站……”打了一半,檢票口開始檢票了。葉藍有點茫然地擡起頭向前看,身後的回鄉民工開始将她往前擠。她一手捏着手機,一手拖着箱子,挨挨蹭蹭地過了檢票口。
上了火車,放好箱子後,她總算在位子上坐下了。運氣還算好,是靠窗的位子,鄰座是一個中年男人,對面坐了一男一女兩個學生。
葉藍打開手機,盯着自己未給大寶回完的短信,想了想,又一點點删掉了。
正午時分,天一直陰陰的,這時忽然開出一點太陽來,照在車窗上,是一種土地似的黃色,看起來很溫暖。葉藍把頭輕輕枕在車窗上,閉上了眼睛。
火車開動了,葉藍感覺到北京在身後飛速地離去。她的路還很長,到了南昌之後,還要換乘另一趟火車到她們市,然後從市區坐快客到縣裏,再從縣裏乘中巴到鎮口,而由小鎮到她家所在的那個山村還有回環的山路,需要用雙腳來丈量。
列車員開始推着小車叫賣:“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腿收一收,收一收啊。”葉藍聽見對面的男生在給家裏打電話:“姆媽,我上火車了……”用的是她的鄉音。葉藍眼皮一跳,依舊沉默地聽他向母親報着平安。
眼前逐漸映出家鄉的模樣,連綿的山丘,滿山的竹林,半山腰她們家那三間土坯房,屋檐下挂着漆黑的臘肉與熏魚。從山上引過來的竹管裏流淌的水流滿了水缸彙成溪流潺潺而去,漫過門前支離破碎的地基,洇得房裏凹凸不平的泥地永遠濕冷。
男生說:“……弗出事個的,一車都是學生……”
客廳的幾案上供着主席像與積滿灰塵的塑料香燭,木頭牆上的對聯早已剝落,底下是褪成灰白的更久遠的對聯,字體淋淋漓漓的好像要滴下墨來。
“……前兩天落雪罷?冷弗?我在火車上熱蠻熱,兩件衣裳都着不住……”
左邊的房裏好歹鋪了水泥,刷着一層斑駁的紅漆,一張棕繃雙人床,一臺陳舊的小彩電。兩口暗黃色的箱子,一具衣櫃,帶着花了的鏡子,都是母親當年的陪嫁。
“……這種事可以等我歸去再跟我講的哇,反正明日我就到家裏了……”
右邊房裏只有一張木板床,帶一副髒污的帳子,四季不換,一放下來自成一個世界。因為沒有衣櫃,衣服一摞摞地都挨牆放着,上頭蓋了一塊洗爛了的舊枕巾。靠窗邊擺着一桌一椅,桌上堆滿了積年的各式各樣的廉價雪花膏罐子,灰塵積成黑垢,母親卻盡是舍不得扔。
“……我曉得的,電腦都抱在身上……”
父親黝黑的、印着深刻紋路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旁邊伴着母親對誰都讨好似的笑容……葉藍猛地睜開眼,聽見對面男生最後一句:“……不講了不講了,我手機的電要省點用,姆媽挂了啊。”兩人眼神對上,男生眼睛眨得閃爍,葉藍掉開視線,扭了扭脖子,重新閉上了眼睛。
要回家了啊。
我寒假在家過得跟學校裏也沒什麽區別,整天就吃了睡睡了吃。我媽久不見我,一開始對我特別親熱,過了一個星期就換了一張臉,整天嫌我啥事不幹連地也不給掃一個,我勉強拾起掃把掃會兒地吧,她又嫌我掃得不幹淨。而我家老頭更加閑得慌,明明是個數學老師卻來充時政評論,每頓飯上都要給我講當前就業形勢。我回到家就比較窩囊,一口毒牙統統收到箱底,每天低眉順眼地扒完飯,就往房裏一躲上網去。
這日子過久了當然也是比不上在學校裏惬意,我于是又很盼着開學。我們幾個放了假以後沒怎麽正經聯系過,也就是在“人人”和微博上互相回複幾句。葉藍最高冷,一放假就沒了消息,奶糖也是常出門玩,就我和大寶偶爾還聊聊。
這一天,我媽忽然又看不順眼我亂七八糟的衣櫃,進來我房裏給我收拾,我就在一邊看着電視劇。老頭在門口探了個頭,看見我媽,好像覺得這是個跟我促膝長談的好機會,就縮回了頭去,過一會兒帶着一本《2010中國大學生就業報告》進來了。
老頭搬了把椅子坐在我邊上,清清嗓子:“下午沒事幹,我就跟你随便聊幾句。你那個電腦你就先不要弄了。”我媽也說:“你聽你爸講講。”我聞言,只能看向老頭,手裏鼠标卻沒停下。
“這幾個月呢,我稍微做了點研究,你這個專業啊——”我臉向着他,目光卻斜向電腦屏幕。右下角QQ圖标一閃一閃的,我忙點開來,先還不好細看,而是向着老頭點着頭,表示對他觀點的肯定。
原來是周揚建了個群,把我們四個和陳子烈、七哥都拖進去了。他用碩大的字體打着招呼:對面的朋友你們好嗎?
陳子烈:……
周揚:左邊的朋友!
周揚:後面的朋友,你們看到我的手了嗎?
我飛快地輸入:周揚傻逼
大寶給我排隊形:周揚傻逼
奶糖:哈哈
奶糖:周陽痿明天出來玩來不來(表情)
周揚:去哪兒啊
周揚:不去,約了姑娘吃飯
周揚:(表情)
奶糖:喲,長什麽樣啊?
奶糖:發張圖來看看
周揚:反正比你好看
奶糖:沒圖你說個JB
我:沒圖你說個JB
周揚:葉藍怎麽不在
我:不知道,一放假她就消失了
奶糖:高冷呗
大寶:女神就是不一樣
周揚:就是
周揚:哪像你們
周揚:我打開QQ一看
周揚:嗬,都在
周揚:你們除了上網就沒別的事幹啊?
我:退群退群
我:別理這個神經病了
奶糖:對,搭理他一下他就得瑟成這樣
大寶:對了
大寶:你們假期過得怎麽樣
我:整天在家裏躺着,還能怎麽樣
奶糖:我還行,這兩天一直跟高中同學吃飯
陳子烈:馮芊敏的假期就是換個地方躺着
周揚:什麽高中同學啊
周揚:吳佳琪?李薇?熊思麗?
我:陳子烈你真是我的soulmate
陳子烈:(表情)
奶糖:誰放着好好假期沒事幹跟那群小婊子見面奶糖:我跟朱雲凱江樂他們關系好着呢
周揚:朱雲凱現不天天在人人上跟女票秀恩愛嗎哪有空理你陳子烈:你們私聊吧
奶糖:他女朋友長這麽醜我要去挖牆腳準成
奶糖:朱雲凱高中一直暗戀我呢我們有感情基礎老頭說:“……咱們市招公務員的情況,我昨天看了一下……”我一邊向他點着頭,一邊輸入:私聊私聊。
我:我們沒人care誰高中暗戀你
大寶:朱雲凱是誰
周揚:就是
周揚:再說朱雲凱長得這麽豬頭狗臉的他暗戀你也沒什麽好炫耀的奶糖:你才豬頭狗臉
奶糖:我們那時候都說朱雲凱是全班最帥的
大寶:奶糖朱雲凱是你手機相冊裏存的那個嗎周揚:我操朱雲凱?
周揚:他有沒有一米七?沒有吧?
奶糖:滾
奶糖:對
奶糖:他一米七二
陳子烈:散了吧散了吧
陳子烈:他們在講什麽我已經看不懂了
我:發張照片來看看
我:那什麽朱雲凱的
大寶:對,照片
奶糖:等等我找找
周揚:有什麽好看的
周揚:長得跟猴子似的
陳子烈:看來這朱雲凱長得挺複雜,又像豬又像狗又像猴子的大寶:哈哈
奶糖:(圖片)
我:卧槽
奶糖:周揚你跟他關系不也挺好的嗎
奶糖:現在就這麽黑他?
我:長得好像炊事班的故事裏的小毛
大寶:小毛比他好看
陳子烈:像猴子
奶糖:我要退群!!!!!!!!!!!!
周揚:你看吧,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
奶糖:他照片沒本人好看
我:再好看也就那樣了
陳子烈:周揚形容得挺精确
大寶:真沒周揚好看
周揚:寶姑娘你是我的soulmate了!
奶糖:你們這soulmate的門檻可真夠低的周揚:不低不低
周揚:比朱雲凱的身高高點
奶糖:你給我等着
奶糖:下回我去你家,把你跟姑娘開房的事都給你媽抖出來我:奶糖抖
大寶:抖
陳子烈:抖
周揚:請!
周揚:我媽特別理解我作為正常男青年健康的生理需求奶糖:哼
奶糖:那你媽知道你每周換一個性伴侶的需求嗎周揚:姐!
周揚:唐姐!
周揚:朱雲凱全宇宙第一帥!
奶糖:這還差不多
大寶:不要臉
陳子烈:老周啊老周
我:太不要臉了
大寶:老彭怎麽不在群裏?
周揚:老彭太陽春白雪,我們這麽low的群他看不上的“……所以你說是不是?”老頭說話一定要等人回應,不回應他能一直脖子伸着在那兒等着,我只好“嗯”一聲,一面看着他一面敲鍵盤:你low歸你low,別扯到我們身上。
陳子烈複制了我的話:你low歸你low,別扯到我們身上大寶:你low歸你low,別扯到我們身上奶糖:你low歸你low,別扯到我們身上奶糖:七哥怎麽也沒動靜?
周揚:咦你們不知道?
周揚:七哥跟他爹媽到新加坡禮佛去了,昨天還給我發一圖,拍的一群和尚的頭,完了說,周揚:好想打籃球
陳子烈:(圖片)
陳子烈:如圖
奶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樂不可支,一邊在鍵盤裏大力敲哈哈哈一邊忍笑。老頭還在說着他對我今後人生的安排,見狀便湊過來看:“笑什麽呢?”我迅速用網頁蓋掉對話框,只見大大的新聞标題——埃及專家:美國對伊朗發動戰争可能性不大。
屏幕下方的QQ對話框一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