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5)

閃着橘色的光。老頭一無所獲地縮回了身子,繼續說下去:“所以你考研的這個方向——”

我聞言擡頭:“我不想考研。”

老頭說:“我又沒讓你馬上考,我現在先說着,你有個準備。”

我說:“我真不想考研。”

老頭有點生氣了:“你現在上了大學了,你牛氣了是吧?”轉向我媽:“你聽到了吧,她說她不想考研。”

我媽剛才大概在想事,沒細聽我跟老頭的對話,這時候就聽老頭一個結論,立刻就怒了,把手裏正準備挂起來的我的大衣往被子上一摔,就差沒抄起衣架來打我了:“你不想考研你想幹嗎?啊?你想結婚是吧?你以為結婚就很好的哦?二十歲還沒到的人就想結婚,你你你……”

我特別委屈:“我就說了句我不想考研!”

我爸倒是平心靜氣起來:“我們現在繼續說考研——”那點橘色還在一閃一閃,我覺得心煩,直接點了退出。

唐子晴做了個绮夢。

夢裏她跟果郡王一起坐在卡車裏,四目相對,無限溫存。眼看着就要親上了,忽然聽見唐爸敲門的聲音:“小晴吃飯了!”一下子果郡王朦胧成了薄霧。唐子晴努力閉着眼,要和果郡王再續前緣,唐爸卻接着說:“周揚來了!”這一下連薄霧都散了。

唐子晴痛苦地鑽到枕頭下:“他來幹嗎?真煩人!”

唐爸關上門前說:“你快點起來了。”

唐子晴在床上翻來覆去,別說重溫舊夢,連睡都再睡不着了。只好翻身坐起,胡嚕了一把臉,趿着拖鞋出去,看周揚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唐爸邊擺碗筷邊招呼他:“周揚,你也過來吃。”

周揚笑着說:“謝謝叔叔,我吃過飯再來的,沒想到你們吃得這麽晚。”

唐爸回頭看了一眼唐子晴,說:“還不是她,這兩天天天睡到十二點多起。”

唐子晴打了個哈欠:“光說我幹嗎啊,我媽呢?這不還沒起來嗎?”說話間唐媽剛好打開了房門,穿得也挺潦草,看着也沒怎麽清醒:“周揚啊,吃飯了嗎?”周揚又原樣答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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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晴母女雙雙半夢半醒地走進衛生間去刷牙洗臉,出來以後,唐子晴拿過碗筷盛飯,一邊問周揚:“你來找我幹嗎呢?”

周揚說:“不是說好去看《那些年》的嗎?”

唐子晴這才想起來:“哦……是今天啊。”

唐媽又招呼周揚:“周揚,一起吃吧。”唐爸也說:“一起吃一起吃。”

周揚還想推辭,唐子晴說:“就吃吧,不然我們都在吃飯,你一個人傻坐着,多奇怪啊。”說完就起身給他盛了一碗飯,看有點滿,想想又刮掉一點。

周揚只得坐下吃飯,一面給唐爸拍馬屁:“叔叔,這魚可真鮮,您怎麽做的?這秘方能教教我不?趕明兒我告訴我媽去,我媽做的魚根本就沒法吃!”

唐爸聽得很高興:“也沒什麽難的,就是得注意,這魚……”說了能有十分鐘,周揚邊吃邊聽還帶點頭,唐子晴撇嘴:“谄媚。”

周揚:“唉我就問個菜譜你就這麽誣賴我,叔叔的廚藝這麽好,總得有個傳人啊,不是我,難道你還會學啊?”唐爸聽得只是笑。

唐子晴說:“你媽做菜也挺好吃的,就是清淡了點兒,不像我爸,一個紫菜蛋湯能倒半包味精。”

唐媽插嘴:“你要喜歡周揚媽媽做的菜你就給他們家做女兒好了,我們家留着周揚,我看比留着你好,好吃懶做的。”

唐子晴說:“我好吃懶做不都從您那兒遺傳的麽?”

周揚忙說:“在別人家當然不一樣,我在家也好吃懶做。”雖說是實話,唐爸唐媽聽着還覺得他是謙虛,更是歡喜,唐爸還從唐子晴手裏搶下一塊好肉,搛給了周揚。唐子晴對周揚瞪了一眼,周揚忙戰戰兢兢地把肉又給夾回了唐子晴的碗裏。

吃罷飯,唐爸洗了碗趕着去上班,唐媽回了房看電視,唐子晴坐在桌前化妝,從鏡子裏看見周揚進來了,一面塗BB霜一面問:“外面冷嗎?我穿那件灰色大衣怎麽樣?”

周揚在床上坐下,用手試了試床上攤着的大衣的厚度,說:“今天還挺冷的,穿厚一點兒吧,你不是有件紅色的羽絨服——”

唐子晴打斷他:“早扔了。羽絨服真是萬醜之源,我再穿羽絨服我是狗。算了,就穿這件大衣好了。”

周揚在床上躺下,懶洋洋的:“那你還問我幹嗎?”

唐子晴好像在自言自語:“要不穿那件黑色的短外套?唉你說我穿那件黑色的好還是穿灰色的好?”

周揚說:“哪件厚穿哪件。”

唐子晴還在抉擇:“嗯,那還是穿灰色的好了。可是黑色的那件顯瘦……不過好像掉了一個扣子……灰色的那件穿了好些天了都沒洗……”

周揚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

唐子晴聞聲擡頭:“你笑什麽?”先撿起床尾的泰迪熊砸過去。

周揚慘遭泰迪熊攻擊,手機“啪”一聲砸到了臉上,他把泰迪從臉上移開,說:“沒笑你,馮芊敏給我發了張圖,我說你怎麽這麽做賊心虛呢!”

唐子晴說:“誰做賊心虛了,什麽圖你樂成這樣?”周揚倒不藏私,把手機舉起來給她看,原來是一張七哥的上身半裸照,馮芊敏在上面添了兩條眉毛兩撇胡子,七哥的胸膛看起來就像一張又悲傷又滑稽的臉。唐子晴也忍俊不禁,周揚說:“她還把這設成七哥的‘人人’頭像了。”

唐子晴疑惑:“她知道七哥的密碼?”

周揚笑:“七哥的密碼就是他學號,我們都知道,不然你看他怎麽老發些‘我是傻逼’之類的狀态。”

唐子晴也笑:“我還當他是鞭策自己呢。”

周揚躺在床上刷着“人人”和微博,新鮮事都刷幹淨了,終于不耐煩起來:“你好了沒有?都半個多小時了!”

唐子晴合上眼影盒:“你又不是沒等過女生,我這還算快的!”看他懶懶地斜着眼看過來,便掀起被子來:“出去出去,我要換衣服了。”周揚順着被子滾了一遭,這才慢慢坐起來,伸個懶腰,到客廳裏去了。

唐子晴換好衣服,招呼周揚:“走了!”周揚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重點停留在腿上:“你就穿這個出去?”

唐子晴低頭看了看自己短裙下未着寸縷的腿,傲然說:“長筒襪打底褲一雙幹淨的沒有!”

周揚簡直震驚:“外面零下十度啊大姐!”

唐子晴自顧自去開門:“我露又不是你露,凍不着你!”周揚搖頭嘆氣,只得背了包跟在她後面出門去了。

到了樓下,冷風迎面而來,鋼刀一樣紮進腿裏,唐子晴不禁打一個哆嗦,回頭偷觑一眼周揚,本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優秀品質,迎着北京的風感嘆道:“啊,這北國風光!真是讓人如沐春風!”周揚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目光看着她。

電影倒還不錯,尤其演柯景騰的柯震東,長得真叫一個好看,唐子晴從影廳出來還一直誇:“完全是我喜歡的類型啊!真是少年死了!聽說他也才讀大三,你說我怎麽就不認識這樣的學長啊!”

周揚不屑:“有這麽帥麽,我看也就那樣。”

唐子晴白他一眼:“照照鏡子,照照鏡子,啊。”剛好走出影院,一時沒忍住,倒吸一口冷氣,低聲罵了句“操”。周揚聽見了,幸災樂禍極了:“喲,還能感覺出冷呢?我還以為你兩條腿鐵打的,跟我們正常人不一樣呢。”

唐子晴伸腳踹他,周揚已經修成反射弧,當即躲開了。唐子晴忿忿然,掉頭就往地鐵站走,周揚追上來,湊到她耳邊,笑說:“叫聲哥哥,叫聲哥哥,我就給你買褲子去。”

唐子晴撇嘴:“滾!我今天就不應該跟你一塊兒出來,在家看看電視劇多好,跟你出來就沒好事兒。”

周揚兩手搭上唐子晴肩膀,将她轉過身,向對面的商場走去:“算了算了,不叫也行,我這人啊,就是太善良,哎呀你說以後誰要跟我結婚可不得美死……”

唐子晴笑着罵了一句“不要臉”,還是随着他推着自己向前走去。迎面是呼嘯而來的風,身後卻是暖暖地烘着熱氣的高大少年,唐子晴在心裏說:“柯景騰也沒什麽了不起!”

林寶燕被遺忘在了親戚聚會的一角。

這是正月初四,在姑媽家。午飯剛吃過,已經支起了兩桌麻将,沙發邊圍着茶幾也湊出了一桌撲克。電視機開着,聲音大得近于吼叫,當然也還是蓋不過麻将砸在綠絲絨桌面上的聲音。孩子們聚在電腦前玩着槍戰游戲,兩個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湊在一起對着手機咯咯笑。不大的客廳裏擠了這麽些人,男人們抽的煙攪在一起,烏煙瘴氣的,可是人人都覺得熱鬧得很,大概以為這就是年味。

林寶燕縮在沙發一隅,盡量低着頭,盡量不引人注目,然而果真沒有一個人來注目時又有點惘然,當然也是習慣了的。

滑開手機刷新人人網,看到不少同學發的過年被親戚打探有沒有談戀愛的無奈,談了的帶着點得意,沒談的發出了一聲聲求愛的哀號。林寶燕撓撓頭,想到至今為止爸媽從來沒有跟她談過戀愛問題,簡直——簡直像認定了她是不可能談戀愛的一樣的。

想到戀愛,林寶燕咬咬嘴唇,翻到了暗戀了一整個高中的那個人。一刷新,彈出來他最新的一條狀态,看來是應用自動發的:啓動學霸模式,這次目标是2小時0分鐘,絕對不能手賤,絕不能在學習的時候玩手機,求!監!督!#我要當學霸#

這麽早就開始學習了呀。林寶燕不禁微笑,把這條系統狀态看了好幾遍。

然而看着看着,腦子裏就聽見了馮芊敏的聲音:“哼,正月初四就出來惡心人,非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學習了似的。”林寶燕打了一個冷戰,也開始覺得這人這麽昭告天下的樣子有點難看了。

她又往下劃了劃,看到他前兩天發的照片,是他跟一塊大石頭的合影,他大張着雙臂,看起來像個傻子,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傻子。

林寶燕不知怎麽的尴尬了起來,簡直不敢多看,趕緊把“人人”界面切到新鮮事裏。七哥上傳了一把照片,打頭的一張,是他一手鈎着小闕的脖子,七哥笑得燦爛,小闕有點不好意思似的,不過笑得仍然很好。林寶燕把那張圖保存了下來。

奶糖發了《那些年》的電影票和與周揚頭挨着頭的合照,兩人看起來真像一對男女朋友。點進去看,馮芊敏在下面回複:“真羨慕你有一個這麽好的gay蜜。”周揚反擊:“你直,就你直。”又是一頓插科打诨。他們倆真該去說相聲。

林寶燕正準備回複“《那些年》好看嗎”,打到一半,忽然感覺一只厚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她忙把手機一扣,擡頭,姑媽笑着說:“燕兒怎麽老摸着手機?手機就這麽好玩啊?”林寶燕嗫嚅:“我也沒事情幹。”姑媽努嘴,向着站在牌桌邊嗑着瓜子觀戰的幾人:“你表哥表姐也沒事情幹,你們剛好湊一桌,去樓下棋牌室玩兩把嘛。”

林寶燕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被姑媽當作是能“玩兩把”的大人了,她連忙推辭:“不不,我不會玩的。”姑媽陡然對她失去了興趣,再招呼幾句,就又湊到牌桌前了。

牌桌前站着的人裏有炎輝表哥,林寶燕記得自己十一二歲的時候相當迷戀他。他長得濃眉大眼,是公認的英俊。可惜他兩年前結了婚,就開始止不住地發胖,肚子凸起來,一張臉腫得像豬頭。去年過年的時候見到他,林寶燕還很吃了一驚,感覺自己的青春随風而逝了;今年他頂着那張肉挂下來的臉過來笑她胖了的時候,她在心裏把自己的十一二歲狠狠地掐死了。

他邊上站着媛表姐。媛表姐有一個七八歲的兒子,且離過一次婚,在小城市密集的親戚網裏引得了一輪經久的八卦,過了一年又複婚了,消息沿着一座座烽火臺傳開,每個參與讨論的人都帶着早已猜到的得意。小城市裏仿佛是離不得婚的,仿佛是有必須要厮守到老的法律。

姍姍堂姐比媛表姐還大一些,虛歲三十三,這個數字是不會錯的,因為每到親戚聚會,必有善心姑婆們主動報出她的年紀,一遍一遍地,通通指向“你到底什麽時候結婚”這一終極命題。中年婦女相信婚姻不是唯一,而是一切,不論她們自己如何被纏在婚姻的柴米油鹽裏,她們總覺得自己是要比到了婚齡的單身女子高一等的。這話是聽馮芊敏說的,她們寝室夜聊的時候談到過以後會不會接受相親的問題。這個問題當然離十八歲還很遙遠,可十八歲就喜歡暢想遙遠的事情。

姍姍堂姐漂亮倒還是漂亮,沒有生過孩子,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六七歲,向來不乏追求者。但姍姍堂姐抱持獨身主義,談戀愛怎麽也談不到結婚上去,使得乃母在早已含饴弄孫的姑媽面前很是擡不起頭來。去年過年的時候去大伯家拜年,恰逢情人節後,林寶燕有幸見識到姍姍堂姐一夜風流後載着一大捧玫瑰歸來,浪漫得要死,然而家裏的那些中年人只會圍着那捧花大發議論,臉上帶着促狹的笑。當然還是老生常談,結婚結婚結婚,要逼死個人。姍姍堂姐很酷,頂着一百個親戚的指指點點,在這座小城市裏還能抱着談一輩子戀愛的美好心願。林寶燕知道自己做不到,她覺得就算她媽把她指給炎輝表哥那樣的人她也會乖乖嫁過去的——老實說她小時候一直想嫁給炎輝表哥呢。

林寶燕發了這麽一會兒呆,這時候忽然聽見了她爸叫她:“燕兒,給我買包煙。燕兒——”從她小時候開始他就這麽叫她,不管是在哪裏,扯着嗓子地下命令,好揚一揚父威。身邊的叔伯把自己的煙推過去,她爸說:“不用麻煩了,讓燕兒跑一趟得了,費不了什麽事。”林寶燕悶悶地應了一聲,把手機揣在褲兜裏,這就下樓去買煙了。

樓下的小超市還沒開張,她只好去拐角一間稍大的超市。買了煙出來,沒走幾步看鞋帶散了,便蹲下身去系,邊系邊聽到一個鑰匙抖得嘩啦啦的聲音,正暗笑中年人改不掉的鑰匙挂腰帶的習慣,一擡頭,她心頭一跳——宋嘉平!于是把鞋帶系得慢些再慢些。他沒注意到她,拿了東西很快就出來了,是一大包卷紙。他家原來住在這個小區,這城市就是這麽小,但她以前從來沒遇到過他。

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在他走出超市門來的同時瞬間站了起來。他一驚,後退了一步,過了兩秒鐘認出了她來,也笑着招呼:“林寶燕!你怎麽在這裏?”

林寶燕拿一只腳的腳尖橐橐叩着水泥路面,兩手背在身後,煙攥在手裏變了形。她帶着少女式的嬌羞回答:“我姑媽住在這附近。”

宋嘉平把卷紙從右手換到左手:“哦,這麽巧。聽說你在北京念書?”

林寶燕大力點頭:“對對對,你知道哦!——你在武漢?”他當然在武漢,但她竭力要帶一點疑問語氣,免得被他看出她的注意。

宋嘉平:“嗯。你學什麽的?”

林寶燕:“俄語。是不是感覺挺奇怪的?”

宋嘉平:“你怎麽想起學這個的。俄語裏是不是有個什麽大舌音?”

林寶燕起勁地點頭:“對對對,你聽,PPPPPPPPPPPPPP……”

宋嘉平:“聽起來挺難的。”

林寶燕:“不會啊,你看就這樣,PPPPPPPPPPPPPP……”

宋嘉平:“嗯,學俄語應該挺好的。”

林寶燕:“還可以吧。你學的是應用物理吧?感覺很厲害的。”

宋嘉平:“嗯,我希望以後能回一中當老師。”

林寶燕:“我剛才看見你‘人人’上發的那個我要當學霸什麽的……”

宋嘉平:“嗯。”

林寶燕:“就是說你過年還在學習。”

宋嘉平:“嗯。”

林寶燕:“——你想不想學大舌音?挺好玩的,你聽,PPPPPPPPPPPPPPPPP……”

他掏出手機劃拉了幾下,說:“我媽叫我了,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聊。”匆匆就走了。

林寶燕還想說點什麽,終于沒有說,遠遠地看見他把卷紙又換了一只手,于是也只好捏着煙往另一個方向回姑媽家去了。

她爸接過被捏得皺巴巴的煙殼,大聲地抱怨了幾句,總算還是揀了一根抽了起來。林寶燕坐在沙發一角,對着手機屏幕,恨恨地發出一長串大舌音,這聲音淹沒在了巨大的電視廣告聲裏,淹沒在了麻将聲裏,淹沒在了熱鬧的人聲裏。煙霧缭繞,帶着濃濃的所謂“年味”。

2012年3月

今年冬天的南方格外多雨,我寒假在家待了四十天,也就看了四十個陰雨天。我們家親戚少,過年的時候家裏冷冷清清,我于是又看了四十天爹媽陰沉的臉。因此,回到北京的當天,看着久違的太陽,我的心情特別好,見到大寶時甚至勉為其難地抱了抱她,同她熱情地問好:“大寶,胖了多少?”

大寶有點不好意思:“十斤,十斤。你呢?臉都圓了一圈,有一百二了吧?”

我大受侮辱:“滾你的,你才一百二,你全家都一百二!”

大寶快樂地接受了我的贊美:“我要瘦到一百二我高興死了哦!”

葉藍的床上被褥都已經鋪好,行李箱也早已收起,顯然是早就來了,可還是有點神龍不見尾。我們也暗地裏讨論過葉藍的神秘人生,奶糖說她一定是被某某京城富豪包養了,不在寝室的時候都在人別墅裏給老爺子修腳呢。我說葉藍能給老頭修腳?沒把人腳趾甲給拔了都不錯了。

大寶純真地相信人間自有真愛,說葉藍大概是去了別的學校和男友過小日子去了,而且她沒來由地認定了那個薛定谔的男友是清華的。我說那為什麽不是男友來找葉藍,而非讓葉藍去找他?要是男友的話那也沒什麽好神秘的,除非醜得慘絕人寰,但按葉藍這條件,怎麽可能?

奶糖和大寶就要我說我的推理,我說我覺得葉藍出去上自習了。她們倆罵我是神經病。

不過我們還是沒當面問過葉藍她這大段大段的出門時間是去了哪兒,不知怎麽的對着葉藍就是問不出口。當然好奇心也不能真殺死誰,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

我和大寶為慶祝團圓吃了一頓烤肉,吃得扶牆出來,回宿舍挺屍到第二天中午。那時候我才剛醒,躺在床上拿手機刷“人人”,大寶在預習課文,只聽得一只行李箱“邦”一聲靠在門上,奶糖在外面拍門:“開門開門!”大寶忙套上拖鞋過去給她開門。

我伸個懶腰,把身子往上挪了一點,勉力看向外面。只聽得大寶驚嘆一聲:“哇!你剪頭發啦?”我把脖子伸出去,看見一女的拎着箱子站在門外,爬了三層樓在門口籲籲地喘氣。我一愣,看了半天才看出來是奶糖。她原來紮個馬尾,額頭能反光,像個熱力四射的女班長。如今她居然剪了個齊劉海,燙了個梨花頭,也不是不好看,就是看着有點不習慣,像換了個人。

我從小到大就這一個發型,一條大辮子,小時候想剪,我媽不讓,如今也想過要剪,又有點舍不得;所以我看見別人換發型我就嫉妒,我把頭扭回去,不跟奶糖打招呼。

奶糖沒發現我小小的別扭:“我還得下去一趟,另一只箱子周揚給我守着呢。”

大寶問:“你們倆一塊兒來的?”

奶糖說:“我爸有事兒,我搭了周揚他們家的車。卧槽我跟你們說,周揚他爸可帥了,看上去撐死四十,長得跟張東健似的。”

我歪着身子:“活的張東健?唐子晴你騙誰呢?”

奶糖說:“那就張嘉譯,他爸好歹也是張嘉譯級別的。”我饒是覺得張嘉譯跟張東健的差別有點大,到底也為師奶殺手名聲所動,爬起來往窗外看,大寶也把頭塞進了窗戶縫裏。下面果然停着一輛車,周揚正倚在車邊一口粉紅色箱子上玩手機。我們很快把目光從周揚身上移到車裏,隔了老遠,只能看見一只夾着煙的手擱在車窗外,風情萬種的。我和大寶從窗子裏收回身子的時候,春天提前來到了我們倆的臉上。

當天我們三個就搓了一頓。第二天葉藍總算回來了,我們于是又搓了一頓。我們确實碰到什麽都能慶祝一番,節日不用說,國慶節中秋節光棍節聖誕節,連清明節我們都搓;碰到好事搓,經歷了壞事搓,逢到考試我們考完一門搓一門。我也曾是細面條似的身材,就這麽越搓越粗,後來就搓成面棍子了。

我和大寶總疑心我們不是吃胖的,而是被葉藍和奶糖下了藥,因為這麽經年地搓下來,胖的就我們倆,葉藍的腰還是盈盈一握,奶糖全身就奶子長肉。他媽的,我覺得吃不胖的人都應該被抓起來,天天天天地往她們腰上注射脂肪。

我們的日子過得還是和上學期差不多,除了吃飯和上課,大部分時間都在寝室裏躺着。我們系和德語系在同一樓層,平日裏也還挺常見到周揚、陳子烈他們,每次他們身邊都有女生圍着,除了奶糖,我們都不敢上前同他們打招呼。陳子烈看到我們會點個頭,周揚倒是熱情,尤其是看到葉藍的時候,隔十米外就開始大力揮手,像在荒島上見到一條船。本來這也好應付,裝作四處看看風景就好,偏偏還有個七哥負責傳聲,一嗓子遞過來,像在另一個山頭喊我們對歌。

我們現在和小闕也逐漸混熟了,不過與其說是我們,其實也只是我而已。奶糖注重收益,才不在回報無門的小闕身上下工夫,葉藍也是各種搭讪約會應接不暇,大寶雖然對小闕滿懷愛慕,可惜看見小闕就少女心發作半句話說不上來,我跟小闕倒是常在網上聊天。

小闕看起來斯斯文文,內裏卻毒舌又八卦,我們倆一拍即合,我上課的時候看見裂棗摳臉上的痘,摳完還吃下去了,不叫同桌的奶糖,反而立刻發條短信給小闕,然後我們倆就隔得老遠對着樂,跟小情人似的。

奶糖說現在班裏人都覺得我和小闕在談戀愛,大寶也憂心忡忡地來問我,我說:“造謠!活生生的造謠!媽的肯定是林倩倩造的謠,你等着,過兩天我就找個袋子往林倩倩頭上一套,把她給打一頓!”

大寶興沖沖地說:“我也要加入!她居然把自己的QQ簽名改成了‘104斤的胖子’!哼!想起來我就生氣!”

我附和:“卧槽,婊到這種程度,得打!”

大寶意識到被我帶偏了:“打不打她以後再說,你跟小闕真不是……?”

我說:“你是跟他不熟,你跟他熟了你就知道他真是g——”看大寶瞪過來,我連忙改口:“你就真知道我們倆不可能。我跟你發誓,我要跟小闕好上,我讓你勒死,不用別的,就用我這辮子!”

發下這般毒誓,大寶對我可真是放了心。後來我們搞什麽廉政思想進校園的活動,大寶是我們班團支書,想了半天說要訪問廉政人物故居,但到了那天她又要上黨課,臨行前便牢牢叮囑我:“我是去不了了,你可得給我守着點小闕,劉瑪瑙她們寝室那群女的可都惦記着他哪!”

大寶還真不是白擔心,在地鐵上,我就看對面寝室那幾個女的圍着小闕說話,一個個邊說還邊用手指繞頭發,這個差別對待可真是太明顯。歪瓜裂棗他們幾個就站小闕邊上,就沒一個找他們搭話的,我看得都有點不忍心,想過去和他們說兩句,結果被災害的體味給熏回來了。

小闕在人叢中遙遙遞給我一個眼神,我倆的哀怨隔空對接,大有牛郎織女感。奶糖看見了,嘆道:“啧啧啧啧,真是奸夫淫婦,我要把你們倆這樣子拍下來發給大寶……”

我接上:“那我就別指望進寝室了,回去就等着跪搓衣板了!”可我冤哪!我跟小闕真是革命友誼。

奶糖自稱掰直過一個受,我們看過照片,卧槽可真難看,連我都下不去嘴評論,而像大寶這種只能接受好看的同性戀的典型直女死活也不相信那是gay。對于大寶來說,如果長七哥那樣的男生向她出櫃,她是會把他塞回櫃子裏然後往櫃門上釘一千根釘子的。

總之,奶糖雖然也覺得小闕gay gay的,但她大約是認為只要功夫深,小闕也不是不能降服,所以她也認真覺得我和小闕有一腿。我他媽可真是冤。要是葉藍在的話我還能自證清白,而葉藍當然沒有來參加這愚蠢的廉政活動。

說回廉政活動。我去的時候還不知道去的是什麽名人故居,結果到了才知道是紀曉岚的房子。我和奶糖落在後面,奶糖低着頭玩手機呢,就擡頭看了一眼門牌:“張國立他家?”拍了張照,又埋下了頭去。

我聽說紀曉岚特淫亂,一天搞五六回,房裏搞搞客廳裏搞搞,一時心中無限感慨,正欲傾訴,忽然看小闕放慢了腳步落到我和奶糖邊上來,張口就是:“林寶燕真會選地方啊。”要是把這句話轉達給大寶,大寶大概能悸動好一會兒。

我們倆交流起來毫無障礙:“你有帶紫外線的燈嗎?我照照看牆上還有沒有精斑。”

小闕嗤我:“都二百多年了還能看見什麽啊。”

奶糖擡頭:“你們在說什麽?”

我倆又相視而笑,奶糖說:“奸夫淫婦!”

我笑:“又來!你再說下去大寶可真要殺我了!”

小闕問:“林寶燕怎麽了?”

我笑着打哈哈:“看我不順眼,要砍死我呗!”小闕笑笑,看別人都已經買了票進去了,也招呼我們去買票。

故居門口種着一架藤蘿,這時候還沒開花,只有一片郁郁蔥蔥的葉子,透着陽光,倒也是好看。裏面沒什麽意思,十分冷清,看起來小家子氣。我看着堂上的紀曉岚像,忽然想起周揚,他要在這兒,肯定得指着那畫像說:“喲,馮芊敏,你怎麽在上面啊?”想到這個,我忍不住向奶糖打聽:“周揚他們班這次搞什麽活動啊?”

奶糖聞言,在聊天記錄裏翻出圖來給我看:“他們可還慘,喏,集體看《焦裕祿》,完了還得交觀後感,中文的德文的都要。”圖是偷拍的七哥,那叫一個全神貫注,眼睛都發光。我招呼小闕來看,小闕也笑。

2015年10月

“別動!”小闕“啪”地一下,輕打大寶的手背。大寶像條小狗一樣支棱着手,由小闕握着,給塗指甲油。

奶糖和我穿着睡衣橫躺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電視裏放的《琅琊榜》。奶糖端着薯片,望着小闕和大寶,用手肘推我:“你還記不記得大寶有段時間,看見小闕就臉紅?”

大寶叫起來:“喂!”

小闕又打她:“叫你別動!你看,塗到邊上了吧?”

我從靖王身上拔出眼睛:“對對對,她那時候每次看見我跟小闕說話就給我甩臉子!”

小闕疑惑:“為什麽?”

奶糖笑着解釋:“她——”大寶叫了起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奶糖:“就是——”大寶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奶糖笑說:“你還是自己問她吧。”

小闕看向大寶,大寶愣住,氣氛有一絲微妙。我們都屏住了呼吸,一時間湧來了時鐘的滴答聲、樓上住戶的沖水聲、電冰箱發動機的轟鳴聲、外面汽車的鳴笛聲。電視機裏,靖王問:“你不說點什麽嗎?”

小闕迅速擡起了大寶的手,向我們展示:“将将!怎麽樣?厲害吧?你們說我不做美甲師是不是太浪費了?”大寶繃直的身體又松了下去。

我和奶糖靠在一起笑:“是,太浪費了!”

2012年4月

我上高中的時候,總覺得大學就是灑滿陽光的圖書館——以及要在圖書館裏與我邂逅并戀愛的帥哥;聽得到沙沙書寫聲的自習室——以及要在自習室裏偷偷愛上我的帥哥;在河邊的草地上鋪上格子臺布的郊游——以及和我坐在同一棵樹下看書的帥哥;充實的學習生活——以及充實地與帥哥的戀愛;繁忙的社團活動——以及在社團教室裏認識并戀愛的帥哥學長;周末在咖啡館裏的打工——以及要在咖啡館裏與我邂逅并戀愛的帥哥……等真的上了大學以後,我每天确實都在跟帥哥們度過,只可惜,這些帥哥都活在我的電腦屏幕裏。

大學的第一個學期結結實實地過去了,我也結結實實地在寝室裏躺着看電視劇看了一學期。不過我并沒有放棄我的大學(帥哥)夢,我仍然相信,只要我行動起來,擁抱大學,大學就會給我以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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