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0)
到十八歲
我:有病吧
我:十八歲那麽窮
小闕:就是
小闕:敬經濟獨立!
我:敬經濟獨立!
小闕:其實我們現在好像也沒有很有錢
我:是的
我:月中發了工資就要還信用卡了
我:好像還只能最低還款
我:我感覺我活不到月底了
我:下半個月吃啥
小闕:吃霧霾吧
小闕:厚重
我:唉
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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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長。
我這輩子最怕這兩個字。
托頭上那幾根毛的福,從小到大的自我介紹會,我都可以靠“頭發特長”這個冷笑話挨過去,但如果是要白紙黑字寫下來的“特長”呢?
我望着剛下載的簡歷模板,很局促了。
特長。
為什麽一定要寫這種東西呢?難道大家都有特長的嗎?嗯……大寶會書法,雖然胖但是跑步卻很快。奶糖……是人際交往吧?跟什麽人都能很快地熟起來。葉藍,葉藍英語很好,讨價還價也很厲害。那麽我?我的特長是……?
擅長說別人壞話。
很會給別人取外號。
一頓能吃兩碗蓋飯。
沒了。
特長。
總會有跟我一樣完全沒有特長的人吧?沒有特長我也活得很好啊!說起來,沒有特長反而有很多好處吧?不用參加文藝會演之類麻煩的東西,運動會也只要坐在看臺上加加油就好了,為什麽現在要我填特長了呢?小時候沒有參加過任何興趣班,做完作業就是看電視,我到哪裏去生出特長來啊?
——?看過很多部電視劇算不算?
我把這一條填了上去,又看着前面幾條。擅長說別人壞話,删除,改成“具有較好的語言組織能力”。很會給別人取外號,劃掉,改成“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創新精神”。看過很多部電視劇,潤個色,變成“對影視行業有着較為深入的了解”。每天都花很多時間刷微博,換個說法,就是“對互聯網熱點有着極高的敏感度”。
一頓能吃兩碗蓋飯……這條還是直接删掉吧。
敲下最後一個回車鍵,我朝下鋪喊:“葉藍葉藍!”“嗯?”“我也有簡歷了!”葉藍起身,把我的毛絨青蛙扔給我,上面一個原本綻開露出了棉花的裂口被仔仔細細地縫上了:“恭喜你哦!”
明天,就開始找工作吧!
2015年5月
玻璃幕牆上映着一條人影,伛着身子,黑的上衣,黑的裙子,黑的鞋。裙子下面墜着一條尾巴,我往左邁出一步,它晃了晃,回到右邊,又蕩了一會兒。我擡起頭,玻璃上那張臉被對面的廣告燈箱穿透了,看不出表情。
地鐵呼嘯而來,安全門向兩邊滑開,牆上的人影仿佛被碾在了地鐵的輪下。我走進車廂,看見右邊還有一兩個空位,連一絲幻想也無地,我淡淡地轉開視線,走到角落靠住廂壁。果然不到兩秒鐘,站臺上就射進來兩道人影,迅速地填滿了空位。
地鐵啓動,奔騰過綿延的燈箱,駛入全然的幽暗。兩分鐘後,光亮又追了上來,這條龍重又停下,打開它的艙門,吞進各色人群,抖擻精神,再次開始奔跑。
——如果地鐵也有意志的話,會想些什麽東西呢?“操,老子過的這什麽鬼日子?”應該每天都會這樣想吧?不過也不一定,說不定會有智障地鐵覺得:“每天開來開去好開心哦!”可是比起火車來,真的很慘吧?“人家西伯利亞鐵路上的火車,每天看着貝加爾湖和白桦樹,我呢?每天就看看團結湖和九棵樹。這日子過不下去了,真的,過不下去了。”
我彎彎嘴角,還好北京市政府沒有聘請馮芊敏來做地鐵,不然估計得天天罷工。
手機震了一下,舉起來,還沒來得及解鎖,就看見屏幕上一行字:馮小姐,我們很抱歉地通知您……屏幕暗了下去,想來也是不用解鎖了。
我把手機放進了包裏,疲憊更深地湧了上來。
是哪一家公司呢?不記得了。
是第幾家公司呢?也不記得了。
沒有能拿得出手的特長,沒有任何資格證書,專業四級挂了,英語馬馬虎虎,計算機水平到頂了也就是能做個PPT,普通話還帶着一點抹不去的江浙口音,兩位數的加減法心算經常出錯,數數會從67、68、69數到40去,畢業證和學位證拿不拿得到還是個問題,雖然跟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伶牙俐齒,但連跟快遞或外賣小哥講話都有些結結巴巴——按我的條件,找到工作才是不正常的吧?
過年的時候老頭總算是接受了我絕對不準備考研的事實,開始給我謀劃別的出路,如果我不能在北京找到工作,未來的人生已經完全可以洞見了:1.在某個事業單位給領導寫一輩子的演講稿,閑下來還能拿電腦玩兩局蜘蛛紙牌;2.在某個農村信用合作社裏坐一輩子的櫃臺,每個月就只有收到快遞的時候眼睛裏還能泛點光彩;3.考一個教師資格證,到離縣城五十公裏的劉家村小學當個語文老師,不要緊的,兩年後就能調回城裏了。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過這樣的生活,我知道必得有一些人要過這樣的生活,我知道有些人對于幸福的定義就是這樣的生活,但是,這絕對絕對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高考填報志願的時候,我沒有一所填的是省內的大學、廣州、北京、天津、武漢、西安……我不知道自己會去到哪個城市,但無一例外,都遠離家鄉。
想要看到更大更燦爛的世界,擁有存在更多可能性的生活,想要遇見與自己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裏成長起來的人,想要談一場不會被親戚、親戚的同事、親戚的同事的鄰居撞上的戀愛,想要随時走進一場演唱會為自己喜歡的歌手肆意尖叫,想要在半夜兩點饑腸辘辘仍能被人間煙火迎接;或者幹脆什麽也不做,只是躺在自己小小的租屋裏上着網,然而只要想要,走出門去,這一切都有。
我想要留在北京。
到換乘站了,我下了地鐵,彙入烏泱泱的人群。兩條腿越發酸痛了,今天也算是走了一天,只有在面試的時候坐了一會兒;不過在面試的時候,坐着比站着還難受。
差不多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地鐵站裏的人更多了起來,不少人的手裏還拿着滴水的雨傘,看來外面是開始下雨了。臨出門前沒看天氣預報,忘了帶傘,只盼着到了站以後雨就能停了。
我在安全門邊排好隊,車來了,一節節車廂擠滿了人。我後退一步,預備乘下一趟車,沒想到身後人搡了我一下,硬把我推入了車廂,我只好又往裏擠了擠,擇定一個略為松快的位置站定。
還有很多很多站,我掏出手機來,打開微博,刷新,慢慢地往下滑。好幾條轉發上萬的微博,都是那種十年前就聽爛了的笑話,又被人翻出來,“哈哈哈哈”地轉發着,會心一笑着,拿着手機向身邊的朋友讀着,像一種科幻小說裏寫的時間循環,獨有很少的一些人跳了出來,并覺得無趣了。
我覺得索然,又把手機放回了包裏。戴久了隐形眼鏡,覺得眼睛有些澀,頭并且也有些昏沉,小腿酸極了,胃也不大舒服——回想起來,今天一天都還沒來得及吃飯呢。
我實在覺得有點委屈了。
先別說現在還找不到工作,找到了工作,又怎麽樣呢?拿着四五千塊錢的工資,在五環外花兩千塊租一個破落的單間,每天上下班通勤四小時,比學生時代還要節衣縮食地生活着,錢卻總是不夠用。租住的地段比家鄉小縣城還要荒涼,冬天早上搓着手等煎餅果子的時候,一定會懷疑自己是否生活在北京。會在地鐵上邂逅愛情嗎?大抵是不會了,不同于《男才女貌》,長得像陸毅那樣的CEO,是不會來坐地鐵的。
即使我是如此決然地抱定了北漂的決心,還是不得不為這前景感到喪氣了——投了這麽多份簡歷,跑了這麽多場面試,不過是為了換得這樣的生活。
我鼻子有點酸,連忙剎住車:不,不要感動,千萬不要被自己感動,是很累沒錯,但這不是努力,這只不過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而已。
廣播裏的女聲報了站名,到站了。我出了地鐵站,看見一層濛濛的毛雨,不算太大,但如果就這樣走到學校的話,應該就濕透了。
我看了看邊上等客的小三輪,想了想,冒着雨徑直走了出去。然而只走了一小段,頭上就多出了一把傘。我回過身,非常意外:是陳子烈。
我向他苦笑了一下:“這麽巧。”
陳子烈微笑:“怎麽這麽沒精神?”
我說:“我本來就沒精神。”我确實沒有精神和他講我的事。我知道他準備去德國留學,即使我和他說了我的煩惱,他又能懂得什麽呢?他生在那樣衣食無憂的家庭,不管做什麽都能得到父母切實的支持,而他又是這麽優秀的人,即使沒有父母的助力,也可以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比如這回的留學就是拿的全額獎學金。
我悚然一驚:天吶,我這是什麽酸葡萄心理?大學四年,我完全沒有在學專業課,每天就躺在寝室裏看電視劇,給自己放了一個長達四年的悠長假期。我一次也沒有努力過,現在卻開始抱怨一直在努力的人擁有比我更好的條件了!
我擡頭:“陳子烈。”我很少直呼他的名字。
陳子烈:“嗯?”
我問:“你以後想做什麽啊?”
陳子烈說:“大概會去博物館工作吧。”
我有些意外:“?”
陳子烈解釋:“我申請的是藝術史專業。”
我驚嘆:“哇,藝術史,感覺是跟馮芊敏三個字完全反過來的東西。”
陳子烈笑了,我又問:“你很早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嗎?”
陳子烈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說:“其實我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的。”
我說:“可是,葉藍要去莫斯科留學,奶糖進了外貿公司,大寶準備考研了,只有我……”
陳子烈說:“葉藍留學回來,林寶燕讀完研究生,不是也要考慮你現在正在考慮的問題嗎?”
我醍醐灌頂:“啊,是哦。”
陳子烈說:“就算一直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又怎麽樣?你喜歡俄語嗎?想必是不喜歡了,但是你的大學生活難道就過得很痛苦嗎?”
我笑了出來,一下子如釋重負。我現在特別想抱住陳子烈,我覺得我喜歡這個人喜歡得太有道理了!
陳子烈停頓片刻,又說:“馮芊敏,我覺得你是一個特別能讓人感到高興的人,你在哪裏都會生活得很好的。”
跟我結婚吧陳子烈!我他媽準備綁架你去結婚了!你他媽不是我的soulmate誰是我的soulmate!我內心瘋狂地嘶吼着,卻用全身的力氣控制着臉上的肌肉,竭力讓自己別露出太誇張的笑容:“謝謝你!”
路過收發室的時候我取了快遞,回到寝室,葉藍、奶糖、大寶三個人都七歪八扭地倒在門口,看見我來了,才瘋狂地伸出手:“鑰匙鑰匙鑰匙!”
我摸出鑰匙來開了門,四個人擠進屋裏,放下包就開始踢鞋子扯胸罩,然後便齊齊地倒在了下鋪的兩張床上,并且幾乎同時地開了口:“我今天——”
我們都笑了。葉藍說:“按順序來吧,從左到右,奶糖,你先說。”
奶糖開口:“我今天跟領導去一個飯局,有一個客戶,五十歲,胖,紅臉,摸我大腿。”我們都“卧槽”了起來,奶糖接着說:“飯局上我忍住了,然後去KTV,那個客戶唱歌,我們領導,還叫我伴舞,伴舞哦,你們說《青藏高原》,我要怎麽伴舞?”
大寶問:“那你伴了嗎?”
奶糖嘆氣:“伴了。”我們都搖頭笑:“太慘了。”
我說:“按你的脾氣,不應該潑你領導和客戶一人一臉的酒嗎?”
奶糖搖頭:“沒辦法了,現在要做大人了。”
輪到大寶了,大寶說:“我今天去修手機,那個售後非說我發票有問題,不給我保修,我打客服電話,客服讓我去另一家維修店,另一家維修店又踢皮球,我今天跑了好多家維修店,飯都沒吃!”最後都帶點哭腔了。
我想起我那個快遞似乎是箱吃的,于是爬下床去拆了,果然是前兩天買的零食到了,有喜之郎果凍,有旺仔小饅頭,有咪咪蝦條、小當家幹脆面、美好時光海苔、衛龍辣條和AD鈣奶;總的來說,全是我從八歲開始就愛吃的東西。
我把一箱吃的都倒在了大寶的床上,任君自取。奶糖和葉藍紛紛撲過去抓了吃的。
葉藍叼了一根辣條嚼着:“我今天不是結束實習了嗎,去領工資,那個會計給我扣這個稅那個稅,還有各種餐費,扣到最後,你們知道她給了我多少錢嗎?我在那裏幹了兩個月,沒請過一天假,一次也沒遲到過,最後統共拿到——九百八十塊。那個會計還跟我說,小妹妹,年輕的時候,就得吃點虧。”我們立刻炸了,葉藍做了個停的手勢,阻止了我們的發言,繼續說:“然後我跟她說,這虧,我吃,但我吃這個虧,不是因為我年輕應該吃,而是為了以後別他媽的成為你這種人。”然後放下了手,允許我們自由發言。
我還是只能用“卧槽”來表示嘆服,奶糖說:“牛逼!”大寶說:“葉藍你太棒了!”
葉藍戳破我們的幻想:“可惜,最後那段是我在地鐵上意淫的,我拿了錢就憋了一肚子氣走了……”我們又苦笑了。
我又講了我的面試經歷。我們躺在床上,唉聲嘆氣地吃着果凍,果凍殼全自暴自棄地扔在了地上。
我吸着AD鈣奶:“小時候看大人們從來不喝AD鈣奶,我還以為這是小孩子才會覺得好喝的東西,就像啤酒那麽苦,但是大人卻都很喜歡喝。但是長大以後,AD鈣奶還是這麽好喝,啤酒還是很難喝,所以,是我還沒有成為大人嗎?”
大寶說:“我今天在修手機的地方差點哭出來,我那時候也想着,啊,如果是大人的話,肯定不會碰到這種事情就想哭吧。”
我說:“我有個同學當了體育老師,還有個同學當警察了。老師和警察,一般看起來就完全是大人了吧?”
奶糖說:“那有什麽,我有同學都結婚了。”
大寶舉手:“我同學孩子都有了。”
我說:“按理我們也應該是大人了,我們都二十二歲了!但是我一點成為大人的感覺都沒有。”
大寶說:“我也沒有。”
葉藍問:“成為大人應該是什麽感覺?”
我說:“就是不知道才問啊!而且到底什麽樣才算是大人啊?第一次離開父母?有沒有特別的感覺?”三個人都搖了頭。“第一次拿到工資?”奶糖和葉藍搖了頭。“第一次上床?”葉藍搖搖頭。
大寶靈光一閃:“我想到了!我媽給我打電話讓我多穿點衣服的時候,會有這種感覺:我都已經是大人了還不知道怎麽穿衣服啊!”我們紛紛表示有有有,但也只有這種時候了。
我歪過身子,看了看葉藍的眼線,又看了看大寶燙成了棕色的卷發和奶糖高聳的胸脯,最後掃了一眼一地七零八落的高跟鞋。從外表上看,我們已經是任誰也無法否認的大人了,但是——我把AD鈣奶吸出了聲音——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成為真正的大人呢?
2015年6月
夏日的風,從遙遠的海上吹來,吹過鄉村田野,吹過高樓大廈,吹過梧桐樹的新綠,吹過獵獵招展的紅旗,吹起了年輕女孩學士帽上的穗帶和額前細碎的發絲。聽從攝影師的指令向左移動,不小心踩到了身旁的女友,兩人對視着大笑起來,一面扶着學士帽不讓它歪倒。終于站定,整理了學士服的領口,也把淩亂的鬓發掖到了耳後,悄悄握一握彼此的手,都沁出了一點汗。
就要畢業了啊,從此天涯了啊,不會再有人給自己打包食堂的蓋飯了,也不會再有人在選修課替自己答到了,甚至,連食堂和選修課都不再有了。
女孩的眼眶有點熱了。
攝影師打出手勢:“一、二、三,茄子!”趕緊和大家一起大笑着跳起來,高高地抛出學士帽,用最大的聲音喊出來:“青春萬歲!”還是要笑着畢業啊。
“神經病吧?”我枕着葉藍的腿躺在地上,嘴裏叼了一根随手拔來的草莖,學士服和學士帽則揉成一團扔在了一邊。我捅捅坐在邊上的大寶:“你看那戴眼鏡的女的,長得跟學生家長似的,還青春萬歲!”他們照完相下來了,那個女生牽着一位和自己長得差不多的女伴,拉住了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三個人說了幾分鐘後,兩個女生一左一右地夾住了男生,然後分別擡起了學士服下一條不很細的光腿,與那男生合了一張滿含風情的影。
大寶問:“為什麽要照那種照片啊?”
我搖搖頭:“不知道,可能是想顯得自己有性生活吧。”
奶糖和葉藍背靠背坐着,趁着陽光正好起勁地自拍。我早早剝下了學士服,不預備照任何一張相,因為不想留下這輩子最胖的樣子。奶糖詛咒我:“可是這并不一定是你這輩子最胖的樣子啊?”大寶也只拍了兩張父母要求的照片發了過去。少了我和大寶的積極參與,奶糖和葉藍的畢業照發揮餘地就少了許多,“喀嚓喀嚓”照了幾張全身照後,就老老實實地坐下來自拍了。
拍着拍着,葉藍忽然大笑起來,我本能地扳下她手,把手機屏幕轉過來看,果然是一張我的、躺着的、臉大過下水道窨井蓋還蕩着一層雙下巴的照片。我當然就去按删除鍵,葉藍則掙開我手,把手機遞給奶糖看,然後一把控住我,讓奶糖和大寶盡情地賞析了我的臉。
我放棄了掙紮:“這都畢業了,這個寝室裏怎麽還是一點溫情都沒有,互相之間只有無盡的羞辱和毆打!”
奶糖轉過來拍我頭:“馮芊敏你可要點臉吧!這個寝室裏黑人黑得最多的是誰?還要我說出名字嗎?”又感嘆:“唉,你幹嗎要把辮子給剪了!不能再扯你辮子,我實在太不習慣了。”
我用手指繞着短短的卷發:“我算是明白辛亥革命為什麽要剪頭發了,真的。我現在一點後悔都沒有,唯一的後悔就是沒有早點把頭發給剪了,我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啊!”
奶糖說:“周揚還沒看見你新發型,他看見了肯定要叫起來,我感覺他比你還在乎你的頭發——啊,他來了!他是不是在我們身上安竊聽器了啊?怎麽回回一說到他他就能立刻出現?”我轉過頭,看見周揚、陳子烈、七哥連同小闕都過來了。
我連忙坐起來。周揚先是跟葉藍打招呼,再向奶糖,待看到我,果然張大了嘴,驚呼:“你你你你你你是誰?馮芊敏呢?你們怎麽不帶馮芊敏一塊兒玩兒了?”待走近,又做出一副悲痛狀來:“大清國,完啦!天地會,你辮子呢?”
我翻白眼:“賣了,賣了好幾百塊錢呢。”
周揚撫胸:“馮芊敏你沒錢你跟我說啊,你幹嗎要跟你辮子過不去呢?”
我嗤鼻:“敢情是不長在你頭上。”
陳子烈微笑:“挺适合你,新形象。”
七哥說:“有個問題我憋了四年,現在終于可以問了。馮芊敏,你上廁所的時候,辮子有沒有沾到過屎啊?”幾個人都笑了出來。
我:“我他媽——”立刻甩甩頭,準備抓起辮子去抽七哥,結果抓了個空,我這才有些悵然了。
周揚正色:“找你們拍照呢,咱們幾個照張相吧!唉,你們說我們幾個應該叫什麽組合?周揚和他的朋友們——怎麽樣?”
小闕說:“那我覺得說完這話的周揚應該已經沒有朋友了。”我們紛紛點頭。
在周揚的大力游說下,我也沒有辦法,只能拍拍屁股起來合影。
“咔!”
晚上,陳子烈把照片發到了微信群裏。我點開大圖,倒吸一口冷氣:“天哪,我看起來完全就是一頭豬。”她們三個也停下了手上的活,分別打開微信。
葉藍說:“敏敏我覺得你這張照得蠻好的啊。”
奶糖說:“對啊,這就是平常的你啊。”
大寶說:“你算什麽!我才是豬吧!”
我說:“沒有,你就長照片裏這樣。”大寶又來毆打我了。
我們都在收拾行李。我和大寶合租了通州的一套二居室,這兩天已經采買了不少家什,就準備把學校裏的這點東西收拾收拾搬過去。葉藍還有幾天就要去莫斯科了,準備把行李先搬到男朋友那裏。奶糖則是要把東西弄回家。
晚上在學校的川菜館有我們系的聚餐,我們都毫無興趣。四年來,大家都以寝室為單位活動着,系裏有好多人我壓根沒搭過話,有幾個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根本是畢業以後街頭偶遇都不會想起要多看一眼的人,又何必在畢業這天擺出一副相逢即是有緣的惺惺作态來。
我準備帶走的東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得七七八八了,于是就坐在窗邊,兩腳架在暖氣管上,對着我們那張合照裏的陳子烈反反複複地看。
說起畢業的話,當然是要告白之類的,所謂的“讓青春不留遺憾”。這兩天晚上,樓下也确實經常有男生高喊“某某某我愛你”,我每次聽到,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就會打開窗戶喊回一句“某某某大傻逼”。
沒有勇氣的人大多如此——憋了幾年的愛慕,只肯在畢業這天說出,反正被拒絕了也就是一拍兩散,從此天涯不相逢,免去了太多的難堪。而如果被接受的話——大概也是沒有多少能被接受的吧,哪有愛慕的火花燃燒了經年卻毫不被看到的呢?大多都是被愛者主動忽略掉的吧。
我反正是不準備向陳子烈告白。
青春片裏都在強調,那些沒有說出口的告白多麽多麽讓人後悔,可是我回顧起高中生涯,那些最讓我後悔的卻都是說出了口的話。沒有說出口的話慢慢地揮發在了時間裏,想要告白的人面目也逐漸模糊了起來,變成了遙遠而溫和的回憶;而那些說出了口的話卻依舊炙熱滾燙,在每一個失眠的夜裏讓我受着久久的煎熬:我那時候為什麽要說那種話?為什麽要那麽做?為什麽那麽傻逼那麽不要臉?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四年我已經談過戀愛了——我的心為一個男孩充分地躍動過,為和他說的幾句話而躲在被窩裏咬着被角微笑過。我聽過他唱歌,和他聊過文學,我們暢談未來,一起撐過一把傘。我在女性網站測過和他的緣分指數,他的照片在我手機裏存了又删除,存了又删除,又存了。我會聽他聽過的歌,看他看過的電影,讀他感興趣的書,人為制造過幾次邂逅,卻在相遇時悄悄低下了頭。我熟悉他的側臉,想象過他未來的模樣,就像愛情劇裏男女主角彼此心心相印卻還沒有正式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戀愛在腦海中進行,我還挺自得其樂的。
不過幻想總還是有,我對着照片感嘆:“要按照《初戀這件小事》的劇情,這時候陳子烈就應該要給我本相冊了,裏面是我大學四年來的點點滴滴,然後我要恍然大悟,原來他一直就喜歡着我……”奶糖和大寶都禁不住笑,奶糖說:“那我也要去看看張強有沒有給我做相冊了!”
葉藍走過來,心疼地摸了摸我的頭:“敏敏,要是按照《初戀這件小事》的劇情,你現在應該已經變身為了大美女,而不是比大一的時候胖了三十斤……”
我們正說着,樓下又有人開始告白了:“湯子琪我愛你!我愛你湯子琪!”我正要扒窗戶,又聽到了“俄語系湯子琪”,我一愣,終于聽确切了:“唐子晴我愛你!”我們立刻奔向了窗口,疊起了腦袋,只見樓下站着一個七哥,一聲一聲堅持不懈地喊着,邊上還有一個吊兒郎當的周揚。
七哥看到了我們的頭,高興了起來:“唐子晴,我愛你!Ich liebe dich!Я тебя люблю!I love you!”
奶糖笑了出來,把我們的腦袋推了進去,直起身子,笑着喊回去:“你想幹嗎呀?”
七哥摸摸頭:“我就是告訴你一聲。”
我和大寶對視一眼,都感到難以置信:我們竟然同時為七哥心動了。
奶糖這個事主的心動感顯然比我們高出好幾個數量級,她嘤咛一聲,向樓下的七哥喊道:“饒家祺!”七哥應了一聲。
奶糖說:“我們交往吧!”
我、大寶、葉藍、周揚,站在外面看熱鬧的樓媽,背着警棍巡視的小保安,各個窗戶裏探出來的腦袋,在邊上走着的幾只肥壯的野貓,包括七哥自己,都愣住了。
2015年12月
我們推開門進去,眼睛還沒來得及轉動,立刻就聽見一聲巨響:“這兒!這兒!”我和大寶,連同全餐廳的人都為之一震。我們不得不循聲看向窗邊,小闕捂着臉,七哥兩只手正在一百八十度地揮動。
老實說我不是很想走過去。
我們一邊脫大衣,一邊聽七哥抱怨:“你們怎麽才來啊?約的七點,這都——六點五十五了!”
我翻白眼:“你們從哪兒過來,我們從哪兒過來?我們通州的進一次城容易嗎?”正說着,我忽然看見落地窗外走來一男一女,女生正在拿包毆打男生。大寶驚呼:“奶糖和周揚!他們竟然沒有遲到?”
我得意:“因為我跟他們說我訂了六點半的位置——你們快裝出等了好久的樣子!”小闕笑了,大寶連忙癱下去,七哥坐直身子。奶糖和周揚剛一進門,七哥立刻高呼:“你們怎麽才來啊?我們都等了半個多小時了!”大寶附和:“就是,我都餓死了!”
周揚一下子識破:“等了半個多小時,連杯水都沒要啊,那我真是太感動了!”
奶糖放下包,撒起嬌來:“路上堵車嘛——”眼神和七哥撞到,兩個人都顯得有些尴尬,奶糖略有些局促地坐下了。
周揚招呼:“點菜吧點菜吧!——服務員!”我們于是七嘴八舌地點了菜。等菜的工夫,周揚回過身在包裏翻着什麽,翻了半天,忽然驚叫出來:“我手機呢?”一面四下張望。
奶糖嘆氣:“又來了!”我們都還不解,只見周揚繼續驚叫着:“我手機怎麽不見了?”然後看了我們一眼,捋起袖子,露出手表:“還好我有Apple Watch!”只見他滑了兩下那小得可憐的手表屏幕,點了某個按鍵,大衣裏立刻響起了“滴滴”的兩聲。周揚從大衣口袋裏摸出手機,放在桌上,得意地向我們挑了挑眉。
我們都十分無語。我說:“蘋果公司怎麽不給你打錢啊?”
奶糖說:“我這兩個月跟他出去,每次,我是說每次,他都要來這麽一道,我真的要被他煩死了。”
周揚說:“你們讓我演一個會死啊?你們以為我這手表還有別的功能嗎?”這才把袖子放下來。
奶糖繼續爆料:“還有昨天,昨天他找我去看電影,我說看什麽,他說《老炮兒》,我說我有病啊平安夜去看馮小剛,他說還有李易峰和我們凡凡,而且有激情戲,那我就去了,然後,你們猜怎麽着?操,我他媽被迫看了馮小剛的屁股!”我們大笑起來,大寶忽然越過我,用俄語問了奶糖一句什麽,小闕一聽就笑了,也用俄語說了句什麽,只聽奶糖笑着答:“Да, да!(是的,是的!)”
周揚問奶糖在說什麽,奶糖奸笑,周揚又問我:“他們在說什麽?”
我氣憤:“我他媽的也聽不懂啊!你們幹嗎要用俄語講話!”小闕立刻又說了兩句俄語,三個人對着笑。
周揚哼一聲:“你們說俄語是吧?來,老七,&¥@……%!!@&¥#@@……”也練上了德語,七哥也同他搭了幾句。
我充分地感到自己被排擠了:“大家看到沒有,學小語種,就會變成像他們這樣讨厭的人,大家有了小孩,千萬不要讓他們去學小語種。”
大寶摸摸我的頭:“文化水平低真可憐。”
陸續上了菜,大家都抖擻精神吃了起來。奶糖邊吃邊問:“陳子烈最近怎麽樣?”我舉手,奮力咽下嘴裏的菜:“我前兩天做夢夢見他跟一德國壯漢在一起了。”說完就端起了飲料喝。
周揚放下筷子:“卧槽,你會算命嗎?”
我立刻被嗆到:“什麽?”
周揚瞪大眼睛:“他真的跟一德國壯漢在一起了。”全桌都愣住了。周揚滿臉驚訝:“你們難道不知道他是同性戀嗎?”我們五個人爆發出了最整齊劃一的“卧槽”。
我靠上椅背,感覺天都塌了。
周揚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