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

汪袤雲正在飛往溫哥華的飛機上。燈光暗了,空姐路過,見她臉色不好,便問她需不需要多一條毛毯,“還有。”

汪袤雲擠出笑意,搖頭,因為說不出話,只好向空姐禮貌地展示了自己随身帶着、蓋在身上當毯子的厚實衣服。看到毛呢秋裝,空姐略感驚訝,只是不好再問,微笑着告別離開。汪袤雲繼續閉上眼,嘗試去睡。

但是太疼了,睡不着。疼痛關上了睡眠的門,又把她拖入別的泥潭。這滋味她很熟悉,于是幹脆調整了姿勢,在萬米高空躺平,在2019年的春天,想想過去的十九年。18歲的那一年她就認識曹明子了,那是2000年。啊,2000年。

頭很疼,就像有個金剛圈,而念咒的人不是曹明子,念咒的人是她自己。

有的人會嗜睡,醫生說,也有的人一開始失眠,後來嗜睡,極少數。

我就是那極少數,她想。

也會有意識的喪失,醫生說。

我也許會忘記很多事情,她想。

但我不會忘記你,明子。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因為一旦忘記你,就要連自己一起忘記。

2000年,她從家鄉考到北京。高考的成績很好,她也開心,也不開心。那時候她愛着一個人,而那人或許也知道。假如從不知道,反倒好了,因為那樣就免了許多猜測與互相的躲避。那人聰慧——否則汪袤雲也不會喜歡她——多少猜出來一些。畢竟一個人是不會莫名其妙地對另一個人那樣好的。那時候的汪袤雲也沒有學會徹底地不打擾。那人心有所知,既不能接受,也不願嚴詞拒絕,就躲着汪袤雲。

就像欺瞞一個癌症病人,不告訴他他得了癌症,已經是無藥可救的晚期,說起來是在全力醫治,實際上是在盡量給你拖延時間。

躲啊,躲啊,直到高考結束了,汪袤雲都沒有見到對方,只是在高考前收到了一條手機短信,囑咐她好好備考,祝她高中。她是高中了,但還是找不到對方。她感嘆自己一定是不夠強,否則對方不至于如此——好像她一邊信仰對方是如此高尚聰慧、一邊又認為這人對自己的伴侶必然有着趨炎附勢一般的對實力與名利的要求。于是等到結果出來,她才覺得自己有資格去見那人了。

那人終究沒有見她。她曾在對方的樓下守候,沒守太久,終歸覺得被厭棄,恹恹而去。

很多年後汪袤雲明白那也是一種愛。只是這種愛和自己對那人的愛不能對等。

很多年後汪袤雲曾經于故鄉街頭重逢此人。她那時正和年邁的養母在去吃飯的路上,一邊走過空曠馬路,一邊瞧見斑馬線那頭站着的人,不正是年少時撕心裂肺地愛過的人嗎?長大成人歷經世事之後她早已變成了更好的人,即便是回憶裏深愛之人的樣子,也不再使她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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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愛結束了。

她知道這人女兒健康,工作遂順,也知道這人騎車去了一趟西藏,只是從未想過這人長胖了。

但這個人也是中年人了啊,中年發福不是必然的事嗎?就像生老病死。

那人一邊左右張望一邊打電話,視線掃過汪袤雲,眼神并未與之相接,遑論認出。

兩人重逢竟是如此,汪袤雲不過呆滞了一秒,便繼續前行,從那人身邊匆匆走過。想起當年的痛楚,深夜不通只有嘟嘟聲的電話,無法投遞的情緒複雜的信,很用心練得很好的鋼筆字:情感有多熱烈就有多寒冷,有多愛就有多疼,都過去之後再見到愛的事主,自己的意識竟然還要從“這人很眼熟”過度一下,才能想起那張臉屬于心中的哪一份檔案。

她無言以對。

當年帶着一道傷痕進入大學校園,也不孤僻也愛笑,只是好像相比別人少了許多對新鮮的周圍的熱情。新的世紀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因為紀元的更改就告別了過去,近乎一刀斬斷一般。仿佛只有汪袤雲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從過去走來的,拖泥帶水,一步三回頭。

社團活動中,汪袤雲對學生會尤其不感興趣,她寧願遠離那些東西,于是選擇了話劇社。也許最開始初試的時候人家看上她是因為她的外貌,但她是想去寫。寫,是她唯一有的宣洩途徑。寫成劇目,她可以在不交流的狀态下與觀衆交流,與她交流的人,無需進入她的內心。她安全又安靜。

就是在話劇社,她遇見了曹明子。

話劇社的學長學姐們雄心勃勃,要在今年借助新生的力量多排幾出、多演幾次。為此他們既要人,也要夠好的人。導演們看上了演羅密歐可以演朱麗葉也可以的汪袤雲,但這個新生卻要去當編劇;編劇們對她的要求報以千年不變的文人相輕,但也樂意多個幫手:争執不下,社長調解失敗,請出同樣具有元老資格的曹明子。

汪袤雲記得那是個雜亂的自習室,除了他們坐着的,其餘桌椅都橫七豎八地癱在一邊。而在一排“面試官”中,曹明子沒有坐在中間,也沒有第一個開口。她第一眼都沒有看見她。

然後她看見她了,就再也沒有忘記。

汪袤雲起初依舊拒絕當演員的提議,導演依舊使勁兒地勸,就差沒有出賣編劇們的壞心思。等到該編劇們開口了,卻言不及義有所回避,汪袤雲隐隐覺得奇怪,這時候曹明子帶着笑意開口了——汪袤雲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時候曹明子的聲音,輕淨溫柔,悅耳動聽:

“我來問一個問題吧。如果,”汪袤雲看見曹明子用平靜的目光望着自己,“如果你是一個編劇,你想寫一出關于什麽的故事?”

汪袤雲想了想,道:“我想寫一個關于告別的故事。”

曹明子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一個……一個中年男子和他多年的愛人。他的愛人并不愛他,但是他一直不肯放棄。兩個人一起經歷了很美的日子與很艱難的日子,比如大蕭條,男人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從來沒有答應。後來一切都好了,男人卻累了,最強勁的競争對手也出現了,男人也明白自己應該離開了。最後的一幕應該是,兩人坐在爐火邊聊天喝酒,不久女人就睡着了。男人決定在那一刻離開她。他很舍不得,于是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女人蓋上。然後離開了。”

她說完,有一陣子,沒有人說話。她有點尴尬,于是看向曹明子,唯有曹明子在點頭。

到她離開,她也沒有寫這一出劇。話劇社做了許多有各種色彩、各種含義的劇,就是沒有這一出。畢竟她的生活已經改變。剛剛進入大學的時候,她偶爾做夢還是夢見家鄉的街道和那人的樓下。進入社團之後她不再夢見了,她的夢終于有了別的投射,終于投射在了曹明子的身上。

2008年的時候,兩人肩并肩躺着的時候,她對曹明子說,“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時候,你像月光一樣,從我心頭唯一的一扇窗戶照進來。”

“喲?之前是誰說是後來那次排劇的時候的?”曹明子笑道。

“那是愛上你的時候。”汪袤雲答道,“像月光一樣照進來是照進來。你知道我是這樣的不輕易确定更不輕易放棄的人。嗯?”

她吻了曹明子的額頭,曹明子笑了。

曹明子大四的時候,汪袤雲大二,早已知道曹明子是當年呼風喚雨的女主角,更是把話劇社從衰敗送回巅峰的元老之一。于是和其他多得曹明子照顧的同學們一起,給曹明子量身打造了一部稍加改動的《傾城之戀》。就是在那段日子裏,汪袤雲幾乎成天和曹明子泡在一起。曹明子一向對她青睐有加,她知道,只是那時不知道曹明子是喜歡她身上像自己的部分;她于是利用曹明子的青睐努力地靠近曹明子,找到了借口、對方也不反感的聊天多好啊,她什麽都想要知道,她寧願自己的一切都被曹明子知道。她甚至一個人把劇組的大部分事情都給幹了,她只想給曹明子一個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畢業禮物。

最後謝幕的時候,她看見曹明子晶瑩的眼淚,自己也哭了。在後臺,曹明子對她說謝謝,她問曹明子——她對答案感到畏懼,所以把問題留到了最後——畢業去向定了嗎?

“留在北京啊。你要常來找我玩哦。”

左手邊的舷窗外可以看見白令海,汪袤雲上次看過。此刻疼痛讓她無法伸手,更不想看。

你的家屬呢?醫生問。

我是孤兒。我的養母早已去世。我在世上沒有親人。她說。

醫生沉默了。

沒事,我會處理好的,你放心。她說。

她在黑暗中想起當初北京的大街小巷,養母很富有,撫養她或許是為了補償某一部分心理缺失,僅此而已。于是對她非常寵愛,在那個時候,她生活得遠比剛剛工作的曹明子優渥。發現這一點後,她經常跑去找曹明子,不是借故去和曹明子吃一頓然後偷偷把賬結了,就是帶東西給曹明子——除了吃的喝的,還有當時算是進口貨的美寶蓮化妝品。一臺老單車,騎起來嘩啦嘩啦響。不需要接曹明子的時候,她随便騎,一點兒也不覺得丢人也不覺得危險。然而當有了需要,她立刻去買了一輛新的。

那時候為什麽這麽傻,那時候為什麽這麽好,很久之後她再也不想這些問題了,不再給那時候自己的作為下沒有意義的結論,不再給這段故事做任何評價,它們只是回憶而已。

她們在一起慶祝過北京申奧成功,一起在戶外遇見過沙塵暴的突襲,一起在涮羊肉的店喝二鍋頭。03年非典的時候,養母很擔心汪袤雲,而汪袤雲很擔心曹明子,不擔心自己,竟然自告奮勇地代曹明子去做許多事,滿北京亂跑。

滿是消毒水氣味的走廊,她兩手拎着火鍋材料,等着曹明子打開門。

曹明子開門了。戴着口罩,但汪袤雲看見了她的笑容。

2017年,汪袤雲第一次去加拿大看曹明子的時候,兩人在Sylvia hotel見面。汪袤雲在前臺給曹明子留了門卡。等回到房間的時候,她想敲門,但知道曹明子不會再開門了。

曹明子走後,她一個人在吧臺安靜地喝酒。一時恍惚,還以為自己是在別的地方喝酒,比如說在北京的某個住所,在世界上某個其他地方的酒店的酒吧,在曹明子曾經工作的大廈樓下。原來這些事我經常做,總是在這樣一個狀态下,在曹明子到來之前或者離去之後,她坐在吧臺邊喝上一杯,心裏想着曹明子。

突然一陣頭皮發麻,接着是一陣尖銳的刺痛,然後是天旋地轉。

這是命運嗎?她想。可是什麽才能叫做命運呢?

作者有話要說: 誰說我是虐文作者的?

出來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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