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21世紀的那頭幾年,大概是最适合年輕人在北京奮鬥的時代。各方面的成本都不高,各種機會都很多,上升渠道即便看不大清楚卻實實在在地存在着,而且不用刻意去等什麽風口,根本就是哪裏都是風口,誰都可以上天。曹明子進入外企,算是抓住外企黃金時代的一點尾巴;汪袤雲本來有意充滿冒險家精神地進入一片寒冬的互聯網企業,最終被曹明子勸住,也去選擇外企,結果一步走進當時最好的那家。
曹明子笑着對汪袤雲說,真比不上你,你一去就是我們現在最大的合作夥伴,以後我要管你叫老板。“不,得叫您。”她笑着說。
汪袤雲的反應是拿了第一個月工資先拿一半寄回去給養母,然後就去找曹明子吃飯。曹明子如今稍微穩定下來一點,但正在積極追求升職。眼看着周圍的房子拆遷的拆遷新建的新建,大家都想趁着有錢買一套,這樣就等于是在北京真正留下來了。汪袤雲知道,一旦升職,曹明子手裏的餘錢會更多,雖然還是要貸款——這個事兒她甚至這樣想過,她可以借錢給曹明子,她的,她家裏的,就是她的。
每次她看到曹明子辛苦勞累,這話就在她心頭浮現,但最終還是沒說。她知道自己沒什麽資格主動去說這個話。自己是曹明子的誰呢?說起來曹明子在北京朋友很多,同學大把,自己只是和永遠在人群中閃耀的曹明子學姐關系好的一個學妹罷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曹明子這樣多的朋友當中能排到幾號。這不是擠公交車能不能坐上這一趟的問題,而是她不想和其他人去擠公交車,她想和曹明子單獨去打車。
如果你給我和大家一樣的,我可能會選擇不要,我想要獨一無二的。曹明子對她們那一級的其他人缺乏了解,大約自覺無話可說,也就很少問汪袤雲“你們那一屆的其他人”一類的問題,何況汪袤雲經常為了來見她來陪她推掉和其他人的約會。
如果好的本來就不多,為什麽不給你?她甚至給曹明子帶過來源成疑的日本版CD。
那個時候,單身女性買房是很稀奇的事情。常見的情況不是要結婚就是要結婚,把父母接來北京都是很少的。一開始汪袤雲也懷疑,但不敢問,更何況曹明子一直有大把人喜歡她是知道的,曹明子誰也沒有答應她也是知道的。她從未與曹明子探讨過這個問題,既忌憚這是他人隐私不便打聽,更覺得自己與曹明子并沒有十分親密所以缺乏資格去打聽。
我要是問,她當然會回答,她一向這樣好;但她或許也會繼續說,怎麽想到問這個?
又或者那答案不是我想的怎麽辦?
我想要伸出手,我不敢,我害怕我一旦我說出來,我就會失去你。我會失去你。
汪袤雲從頭等艙的座位上艱難爬起來,拿出小藥瓶,走向廁所。
關好門,她望着鏡中消瘦憔悴的自己,打開藥瓶,倒出兩粒藥片在手心,想了想,最後只吃了一片。醫生說可以吃兩片,太難受還可以吃三片,都可以。但她只想吃一片。兩片可能就睡着了,睡着了如何想得起過去的事情呢?
人生不同的階段因為有着不同的心境,對往事的回憶會戴上不同的有色眼鏡。曾經覺得有的片段不能回憶,過幾年或許有覺得可以想了;又過幾年發生了什麽別的事情,或許眼光又會改變。願意想,不願意想,能控制,不能控制,等等等等。現在這個時候汪袤雲覺得,一切的一切,好的壞的與後來變壞變好的一切,都是人生中的浮光掠影,都是河面上的金粉。
逐流水,消失在百川入海的地方。
回到座位上拉開窗,窗外一片漆黑。就像2004年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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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袤雲忽然想起,好像很久沒有看見北京下雪了,像以前那樣大的雪,掩蓋一切的大雪。再也沒有以前多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曹明子所言不虛,汪袤雲作為公司最重要的合作夥伴的員工,兩人經常對接工作,可謂公事周一周五電話談,私事周六周日面談。曹明子覺得汪袤雲溝通起來要方便得多,而汪袤雲樂得通過工作對曹明子的生活幾近了如指掌。2004年年初的冬天,北風呼嘯的夜晚,她正常下班了,曹明子剛升職,還在加班。她提議自己去等曹明子下班然後兩人一塊兒去吃火鍋,曹明子說今天好累,只想回家,她便轉而說自己先買好菜到曹明子家去等着。
曹明子沒拒絕,汪袤雲等了一陣,先自顧自地往菜場走。走到門口,到了決定要不要買的時候,曹明子終于說好,還說自己快結束戰鬥了,應該可以趕上回來一起做。
“別老是你做。”
看完這話,汪袤雲殺進菜市場,風風火火。
兩手拎滿了袋子往回走的時候,汪袤雲抄了近道——小巷子風不大,躲一陣是一陣——想到這裏又擔心曹明子今天穿得夠不夠多、會不會冷、有沒有必要再添一條圍巾。圍巾的話,買羊毛的還是——
啊,汪袤雲的嘴角在口罩下咧成溫柔的微笑,她看見曹明子從巷子口走過。你回來了,回來的真早。多好。
我們一起回家,不管是誰的家,誰簽訂的租賃合同,誰的産權,我們一起就好。
她正加快腳步想跟上,巷子口又走過一個男子。一身黑衣,手裏拿着短棍一樣的東西。汪袤雲直覺不好,攥緊了手裏的袋子,加快步伐。果然在對方露出手中鐵棍、手臂擡到半空的時候,用一袋棒子骨狠狠敲在對方頭上。
曹明子轉身,發出驚呼。她大概和後來趕到現場的民警一樣,以為嫌犯後腦勺的紅色穢物是人的,而不是豬棒骨裏的。
汪袤雲和人家打了一架,幸好穿的厚,除了一身髒,哪兒也沒受傷。在派出所坐着,曹明子只是一直幫她擦拭身上的污漬,一言不發。她以為自己讓曹明子失望了——無論是粗暴的毆打還是更粗魯的髒話——于是走出來的時候,她無奈又抱歉地對曹明子說:“看來咱們的晚餐還是要去下館子。”
曹明子望着她,昏暗的燈光裏看不清曹明子的表情。
“對不起,我——”
汪袤雲正低頭,卻被擁入一個芬芳的懷抱。
“謝謝你。”
曹明子對她說過很多次“謝謝”,這一次最溫柔,最平靜,沒有任何不快與疲倦。
就在那一瞬間,她覺得這個人是她的,她人生中第一次想要徹底的占有。
救人一命——至少曹明子這麽說——或許讓汪袤雲獲得了某種資格,她現在可以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一點了。不過她并沒有以此為由提出和曹明子一塊兒住。她覺得想也知道,曹明子不但心裏依然認為她是學妹,更會認為如果真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拖累了她就不好了。可那人到底是誰呢?她們唯一知道的是無論怎麽審,那人就說是随機尾随的,沒事先計劃,就看着漂亮盯梢了。曹明子沒時間深究,汪袤雲卻怎麽都不能相信。因為動手打人的時候她看見了那人的眼睛。那人看着不像猥瑣的尾随犯,更像私仇。
她也沒問。她甚至有點感謝那人。她的好日子還且過呢。《戀愛的犀牛》就要演到第100場了,她買到了第100場的票,她要和曹明子一起去。
這麽多年過去了,回想起來,她仿佛很了解曹明子,又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就像她以為曹明子會喜歡話劇,會像自己那樣喜歡。認識快二十年了,她還是在猜。更不要提曹明子到底依據什麽核心價值體系倆做決定。
後來看無意中看到豆瓣上關于《戀愛的犀牛》的介紹,裏面寫着“在情感和實利之間找到一個明智的平衡支點,避免落到一個自己痛苦,別人恥笑的境地”。她一開始覺得說的就是自己,但後來覺得更痛苦的是,現實生活中別人未必恥笑你,因為大家的痛苦都類似,但又不能同病相憐——私密得難以啓齒,于是情願彼此孤立。
走出北國劇場,曹明子挽着她的手——她覺得自己渾身的毛發都舒服熨帖——兩人讨論着臺詞中彼此最喜歡哪一句。
“我喜歡那句‘上天會厚待那些勇敢的,堅強的,多情的人’。”曹明子說,十月的金秋。
“我喜歡……”汪袤雲開始猶豫。事後想起來——當她能想起來了,能忍受那種灼傷去回憶了——她還是不喜歡自己那一刻的遲疑和忐忑。可她又能怎麽辦呢?
“哪一句?”曹明子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想給你一切,可我一無所有。我想為你放棄一切,可我又沒有什麽可以放棄。’”
汪袤雲覺得自己的聲音幾乎在顫抖。可能實際上并沒有。又害怕心跳被聽見,又巴不得被聽見。
“那太殘酷了。”曹明子說,“不要給愛那麽負擔,愛不應該是負擔。”
汪袤雲聽了幾乎要窒息。我多希望和你一致,和你有點不一致我就害怕我會失去你。
“那麽這句呢?‘愛情跟喜劇,體育,流行音樂沒什麽不同,是為了讓人活得輕松愉快的。’”
曹明子笑了,“你不需要為我這樣,你喜歡什麽就是什麽,那是你的喜歡。”
汪袤雲真想說“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但那太傻了。于是她說:“那我還是喜歡‘如果我是法官,你的好惡就是我最高的法則。如果我是神父,再沒有比你更好的天堂。如果我是哨兵,你的每一個字都是我的口令。’”
正好走到馬路邊,汪袤雲轉過來對曹明子道:“這就是我想對你說,你明白嗎?”
她到底沒有喜歡錯人,她想,曹明子登時明白了。
但她還是喜歡錯了人,曹明子拒絕了,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張皇失措。
最錯恐怕還是她自己,當場道歉,送曹明子回家,之後曹明子不主動聯系她,她也不主動聯系曹明子。夜不能寐的十一月,她躺在床上想曹明子為什麽要拒絕自己。驚吓?也許有也許沒有。我沖動?也許是也許不是。別的追求者?也許有也許沒有。她反感?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不夠好?
是的。
一個月的沉默之後,十一月初的曹明子在工作對接上終于還是要找汪袤雲。溝通完,電話裏,汪袤雲提出,晚上一塊兒吃個飯吧,然後趁機道歉;曹明子拒絕了。汪袤雲從曹明子語氣裏能明白這不是在拒絕一頓飯,而是在拒絕一個尚未等到回答的問題。
曹明子還想要在電話裏說些別的什麽來找補,汪袤雲立刻打斷,說好的,沒事不要緊。然後挂斷了電話。再也沒打。連應該出現的迫使她們聯系彼此的工作都沒有。
那年冬天是不是特別冷,汪袤雲忘記了。十一月底,養母去世了,她回家辦完喪事,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麽牽挂了,于是接受了新的任務,出國去了。一走,直到2007年年底,那個南方太冷太冷的冬天,她才回來。
飛機上,睡不着的汪袤雲拿出耳機聽機上節目。在歐美音樂裏找到了Tom Waits的《If I Have To Go》。聽着聽着,熱淚盈眶。2007年秋天的西雅圖已經很冷了,她無意間聽到了這首歌。按理,這是一首聽完就應該走了的歌。她已經走了很久。走的時候一句話沒有對曹明子說,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希望曹明子忘記自己還是記得自己。就像突然就凍住一樣的離開。然而直到聽到這首歌,她這一番別離,才在異國他鄉的深秋徹底完成。
她的難過于此才結束。于是她覺得自己可以回去了。
此刻她兩鬓都被熱淚打濕。
如果沒有回去,會不會一切不一樣?
可能也不會。每次看到曹明子的身影,她都會忘乎所以。不論她多大,曹明子多大,曹明子永遠符合她的審美,她并非永遠忠誠于一個種風格,而是忠誠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