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三

想要去愛一個人,相信自己有愛一個人的能力,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汪袤雲回到北京的時候,回想三年前自己,感嘆自己其實不夠成熟。這三年裏偶爾她也會想,如果曹明子當時真的接受了自己,自己會做些什麽?也許曹明子會接受的是現在這個自己。

但那又有什麽用呢?

這三年她只是在努力工作,不曾打聽曹明子的消息。剛剛到北京的時候,住處未定,工作又忙,頂頭老板道那就安排你們住隔壁麗茲,啥時候搞定住處了再走。休息日的白天走出房間,還未繁華起來的金融街,人影寥寥。她雙手放在毛呢大衣口袋裏,一路漫無目的,最終在剛開業沒多久的連卡佛的櫥窗前停下腳步。

汪袤雲很好看,有南方人的靈秀與北方人的挺拔。若打扮起來,也是美人,只是她自己懶得,穿衣風格尚簡潔,頭發從來都是長直發過肩,偶爾紮起來罷了。她有優秀審美,但不喜歡逛,購物欲弱。使她停在櫥窗前的不是裏面陳列的華服手袋,而是櫥窗前的另一個人。

她才回到北京不足半月,還在思考要什麽時候以什麽契機去打聽曹明子的消息、或者要不要打聽,不料在此偶遇。

眼前的曹明子頭發還是那樣長,只是發尾微曲,似乎還染了色,棕色的發絲和黑色的發絲交雜;身上的黑色長大衣,貼身剪裁,曲線精妙,一看即知價格不菲;左手小臂上還挂着一個黑皮面金鉸鏈的手提包——

汪袤雲沒往下看了,因為目光無法從那熟悉的眼角與鼻梁上移開。淡妝,晶亮的大眼睛,小巧精致的鼻子。曹明子依然是汪袤雲會喜歡的樣子,永遠都是。

但這沉迷也只持續了短短的十幾秒,生怕被曹明子發現的汪袤雲轉開了目光。在逃離還是留下、沉默還是打擾的掙紮中,汪袤雲停留在原地,以進退維谷的姿态和曹明子站在櫥窗的兩頭,櫥窗裏是幾件對于當時的她們倆來說都有一點貴、但是很快就會沒有那麽貴的冬裝。

記憶裏,汪袤雲看見自己的脊背直挺,而曹明子的脖子似乎微微前伸。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手伸過去是無論如何夠不着,一個人就此倒下的話,又會撞倒另一個人。

希望它從未發生,希望它全都發生,希望它困在某一段時光裏,不要離開。

大概是一分鐘——或者不到?——之後,汪袤雲終歸沒有勇氣開口,于是轉身離開。走了兩步,聽見手機響,猜是曹明子的,更加快腳步。然而電話沒有被接起來,卻有人用熟悉的輕柔嗓音呼喚她:“欸?袤雲是你嗎?”

最好的做法是不存在的。腳步停下,等于承認;回頭假裝認錯,自己根本沒有絲毫改變,根本騙不過去;更何況一旦回頭看見對方,看見曹明子的眼睛,她霎時就會丢盔棄甲。

哪怕只是想一想那雙眼睛,哪怕只是想一想。

将別離封凍起來不見得可以殺得死痛苦與心酸,可能只是延緩了它的發作。

多希望從來沒有遇見過你。可那樣我的人生大概會失去非常重要而美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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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汪袤雲轉過來,笑着說:“好久不見。”

“回來了都不告訴我!”曹明子一邊笑着嗔怪一邊走進前,上下打量一番,“你一點都沒有變。”

大概時光還不夠漫長,汪袤雲想。

“什麽時候回來的?”曹明子并沒問她去了哪裏。

“才半個月。”汪袤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提問題。

曹明子想問她住哪裏在幹什麽,可問題千頭萬緒,只好提議兩個人去一邊喝咖啡一邊聊。

“我以為你——”等互換完彼此的現在的工作和住處以及電話等等使得對方不致于再度消失的信息,曹明子剛開口卻欲言又止,想了想才繼續道:“當時也很突然,我又忙了一陣。再去給你打電話,就找不到你了。一問才知道你去西雅圖了。真是……”

曹明子嘆息,汪袤雲無言以對,幸好咖啡這時候上來了。“我當時不應該那樣。”曹明子望着汪袤雲的眼睛道,汪袤雲想說“不必這樣”,沒有說出口,曹明子繼續道:“尤其是你媽媽去世了……我真應該早點給你打電話。”

“你不知道,不能怪你。”汪袤雲道,不知道自己該擺什麽表情。

曹明子只好抱歉地笑笑,又說:“剛才你看到我了,卻不叫我?”

“我——”這下好了。汪袤雲一向以反應快着稱,在與曹明子的一些相處中顯得反應慢只是因為想到了太多的選項,不知道選哪一個。“我不敢确認那是你。畢竟也有一陣子沒見了,我甚至不知道——”

你還在不在北京,有什麽變化,有沒有遇到新的人——

“說起來也是我的錯。我走了也沒跟你說一聲。”汪袤雲只好轉換話題道,“我什麽也沒留下。一走了之的确不太好。”

“你也知道啊。”曹明子嗔怪道,“怎麽樣?你現在不是白領了,是金領了。嗨,這詞兒也過時了。”

“還不錯吧,就是……”汪袤雲一邊交待,曹明子一邊問。問答雙方對過去三年的生活的好奇與回答都是事無巨細,卻回避着感情生活這回事。我們都在躲,汪袤雲想,可又怎麽辦呢?

說完她自己,她又問曹明子,“還在老地方嗎?”

“換了,不跳槽怎麽升職?也就三年,這三年變化其實也真是大。老傅,你還記得嗎?就我們那一屆五班的傅函。”汪袤雲點頭,其實她已經忘了那個學長的樣子,只大概記得曾經的傳聞。曹明子繼續道:“你走的那一年,他就結婚了。就是和他那個青梅竹馬。結果呢?去年居然就離了。我們都特別詫異,因為倆人一開始在我們圈子裏一直都是情比金堅的代表。”

汪袤雲問為什麽離婚,曹明子說:“為什麽?因為創業失敗。”

這答案有些出乎意外,為了免于冷場,汪袤雲又問起許多其他人,她知道名字或知道一點故事的。曹明子話匣打開,滔滔不絕,顯然已經放松,汪袤雲也跟着感到放松。

末了,汪袤雲問無可問,感嘆道:“其實想想,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然後低下頭喝咖啡。

“是啊,人也不需要讓過去阻礙着束縛着今天。”

汪袤雲擡起頭,正好與曹明子對視。曹明子溫柔地注視着她,一覽無餘。

“是啊。都過去了。”

然後曹明子又問汪袤雲回來大概呆多久。汪袤雲說:“短期內應該不走了。”

“長期呢?”她記得曹明子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笑。

“應該也不走了吧。”

她的确沒有再離開北京。後來離開的人是曹明子。汪袤雲很想認為曹明子的離開與自己無關,正像曹明子希望的那樣。但是她不能,她做不到。這是她人生中的一件事。一件像水泥廢墟根植于地球一樣根植于她的人生中的一件事。

汪袤雲的東家沒換,曹明子再是轉行,也沒繞開這層合作關系,即便現在的對接人不是汪袤雲了。曹明子那天對她有所示好,後來也持續行動着。據曹明子自己說,這樣做的确是因為想她了。多好啊,她懷念這種說法。只有曹明子的思念能給她帶來由衷的窩心快樂。她和大部分關愛她的人的并不十分親近,也許是因為從小她都知道自己是孤兒,即便從小她并不缺乏關愛。唯一的例外是曹明子。

那個冬天對她來說特別美好。剛剛回國沒多久就重逢曹明子,接着仿佛一夜之間就回到之前斷開處的狀态,兩人一起消磨閑暇時光,看電影吃飯逛街。汪袤雲将就曹明子,曹明子将就汪袤雲,倒是彼此的活動和興趣得到最好的平衡的一段時光。汪袤雲生日的時候,曹明子說無論如何都要給汪袤雲慶祝,“要好好慶祝一下!”

“不用啦。”她是真心推拒,不想曹明子破費。

“幹嘛不啊,畢竟——”電話裏曹明子的聲音軟下去,“你在世上沒有別的親人了。”

汪袤雲聞言,有所震動,甚至心酸;幸好曹明子近乎撒嬌地說了一句“好不好”,她才如夢初醒、脫口應承。

在飛機上,汪袤雲突然開始發燒。按理她早已習慣了,而且摸一摸腦袋感覺夠燙,也就知道時間還夠;就是渾身發冷,只好再次找空姐要毛毯。

這次來送毛毯的居然是乘務長,不知道是不是覺得這位旅客一副身患重病的樣子,需要特殊關照。汪袤雲半眯着眼,昏暗中聽見乘務長親切的話語,感覺到她輕柔的動作,恍惚間嗅覺神經出現錯亂,以為自己在乘務長身上聞到了某一任前女友的香水味。是啊,像眼前的乘務長這樣的女性是會喜歡她的那種,也是她會喜歡的那種。

僅僅是喜歡。

半睡半醒的夢中,她看見自己和曹明子坐在餐廳,曹明子送她的禮物就放在餐桌上。兩人有說有笑,後面的人群和燈光都很模糊。她看見曹明子說以前給你過生日的時候吃得都是涮肉,最早還吃過爆肚。然後看見自己說爆肚很好啊,那家還開嗎?曹明子回答說搬到城南去了,很遠,下次再去吧。然後自己說好。

“其實這麽多年,我欠你一句謝謝。”她看見曹明子說,說完颔首,搖頭,像是對自己不齒。

“說這個幹什麽。”她看見自己說,仿佛也是為自己所做的不知名的錯事而感到羞赧,眯着眼搖頭,努力咧開一個半醉的苦笑。“有了——”

有了……

我說什麽呢?她幾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內心活動,太響了。

有了……

“畢竟有了那樣的事,我還有…什麽資格要你感謝我呢。”

勢均力敵的人是最好的相愛對象,因為易于培養默契。當然也是最壞的。畢竟對方明白你在說什麽、決定是否要回答,以及是否按照你希望的那樣回答,是完全不同且無關的事。

“別這樣想。”這仿佛是曹明子從這一天開始的口頭禪之一。“其實,那……也不能算一件壞事。”夢裏,汪袤雲看見自己擡起一點目光。“要說,也是我處理得不好。讓你不開心了。”

“不不,本來就是我,是我不應該打擾你——”

“都說了,你別這麽想。我們都別這樣。愛情……”她看見曹明子修長的手指不斷輕觸紅酒杯的長頸,也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響得吓人,“愛情這回事——有時候我會想——真的有對錯嗎?愛一個人這件事本身,除開它的各種延展,各種由此産生的事情,它真的有對錯嗎?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處理好,每個人會有各自的處理方式,但是這件事本身是沒錯的,愛本身應該是沒有對錯的情感,它或許是我們能誕生的最好的情感。”

曹明子看了她一眼。

無論何時回憶起來她都覺得那眼神沒有多餘含義,又希望有。

“你不要覺得有什麽自責的,或許我也不應該有,這樣我們都不會有,我們才可以繼續好好生活下去。”

曹明子對她伸出手,仿佛對她此刻心裏沸騰的岩漿一無所知。

“好不好?”

當然,她說好。然後從那天起,她開始重新追求曹明子。她既想愛,更确定自己可以。

汪袤雲曾想過這裏面的責任,誰先誰後,然後又不想了,然後又想,又不想了。畢竟就算她再不同意曹明子說過的許多話,“愛情無對錯”這個論段她是認同的。一開始她先行動還是曹明子先引誘有意義嗎?會改變整件事嗎?一戰時先開槍的是一個塞爾維亞人,然後呢?

就像她腦子裏一開始是這裏長腫瘤,然後擴散到那裏,難道換一個左右腦發病的位置,就會有區別?不,不會。

人所擁有的從來都只是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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