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汪袤雲其實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追求一個人,她以往的實踐經驗都是失敗的。不過她覺得不要緊,萬事從頭來,她可以施展的天地如此之大。唯一讓她感到忐忑的是不清楚曹明子如今的喜好和三年前是否一樣。她自己都改變了,何況曹明子?
所以她從簡單地開始,先送花。于她而言,鮮切花論單價當然不是什麽昂貴的禮物,一旦枯萎就送新的,也不會太麻煩,勝在一種當時被人遺忘的新意。但是用意再明顯不過。汪袤雲一開始有所忌憚,後來還是想要追求的心大于一切,正如她在職場以勇敢聞名一樣,追求曹明子時她以一意孤行着稱。第一束不是玫瑰,而是曹明子喜歡的月季。她送了,曹明子收了,她讓花店留了卡片;于是曹明子微信發過來,笑着,她也笑了。于是曹明子辦公桌或家裏的鮮花一直沒有斷絕。
此外,汪袤雲當然記得連卡佛的那個櫥窗。開春後她找了一個機會,邀請曹明子過來吃飯。吃完飯再逛街。再順路到連卡佛去。
“當時就是在這兒啊……”她感嘆。
“是啊。”
“好像換了。”
“當然。都換季了啊。”
“你喜歡的是哪一件來着?”
不等曹明子回答,她繼續說道:“咱們進去看看吧。”然後拉着曹明子進去。曹明子一邊走一邊笑道:“我又不傻,不許給我買衣服。”
她敷衍,帶着曹明子進去。一件一件地給她,一件一件地說這個好看,那個也好看,讓曹明子試試。她眼光好,挑得也好,曹明子拗不過,試了出來她就誇,終于誇着誇着讓她看出來曹明子最喜歡哪一套了——等曹明子換衣服出來,未及說不,已經付款,只等包了。
曹明子笑着,有那麽一點無奈,又很享受。
走出店來,她說:“你是不傻。但是我為什麽不呢?”然後轉過來對曹明子笑道:“我喜歡你開心。”
我喜歡看到你開心,你開心我就開心。将自己的開心建立于別人的開心之上,又高尚又無用,又苦澀又快樂。
然後是香水。然後是美妝。然後是包。有趣的是她送的曹明子無一例外的喜歡,無一例外地正中靶心。這種事竟然成了汪袤雲工作之外最大的樂趣。于是她變本加厲,開始打起珠寶首飾的主意。到這一步,曹明子主動出言阻止了她——仿佛是要給她和自己一個臺階上。
曹明子說:“別了,到時候我的上司還沒有的東西我就有了,不大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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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袤雲道:“你們那兒什麽時候還流行這種文化了?進入中國沒幾年好的不學學這個?”
曹明子在電話那頭笑道:“注冊地不變,人會變啊,入鄉随俗。”
汪袤雲只好收手。曹明子又說,你送我的已經太多了。汪袤雲只有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要想一想,于是敷衍了一遍“好好好行行行”、“那你改天請我吃飯”。
臺階搭好了,上去吧。
汪袤雲有時候覺得自己這一路走來,是在長城上爬了一道。說起來好笑,在北京這麽多年,只去過一次長城,還是陪遠道而來的大老板去的。好像那實際的磚石堆砌起來的奇跡只是存在在那裏,存在就夠了,不需要親眼見證。但生命中的長城她爬過,她一直在上面。基座是她建造的,臺階是曹明子一個一個搭上去、又鋪下來的。雖然并非曹明子說怎樣走,她就怎麽走。但她難道立在那裏不動嗎?
人世不是你想怎麽走就一定可以那麽走的。完全不是。有時候不過是被推着走。當立在烽火臺下,知道上去點燃烽火會非常快樂,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控制自己不上去?當站在烽火臺上,被火焰烤得痛苦不堪,要有多大忍耐才能控制自己不下去?要做到這一切,得多麽冷酷?
我可以對自己冷酷,但我很難對別人冷酷,尤其是我所愛之人。
然而,狼煙起,據守城池者與攻城大軍激戰,雙方争奪的城池幾度易手,并未幸存;它破敗了,它荒廢了,只有孤獨遙渺的凄涼歌聲在殘垣斷壁間飄蕩。總有一天,連歌聲也會徹底消失,海上來的風啊,呼呼襲來,将這城市的遺跡漸漸抹除。
曹明子順水推舟,請她吃飯。那家餐廳當時在北京剛開,後來也長盛不衰——無論是人氣還是價格還是味道。但是汪袤雲再也沒有去過。還想去的時候,沒有時間;有時間的時候,再也不想去了。
“你南方人,我還是請你吃南方菜。”落座,曹明子說。
汪袤雲笑道:“我還南方人?我都多北京化了,你說?”
曹明子“自悔失言”,不再客氣:“是是是,誰上學的時候一天天地就愛爆肚?不然咱們打這兒出去吧,打車吃爆肚去。您要還嫌棄,咱們就炙子烤肉去。”
汪袤雲趕緊喊停,說這兒非常好——“不到這兒怎麽吃你一頓呢?”——要是去了那不是老北京就是老北京膀爺的地方,她今天晚上的計劃還要不要了?再說了她倆都有認真打扮一番,穿得錦衣華服的去吃炙子烤肉?那還不如當膀爺呢。
兩人就着桂花花雕邊吃邊聊。曹明子打聽許多汪袤雲在公司內部才能聽到的風聲,小心地規避着商業機密,汪袤雲不由得有點感動。她有點兒想說你不用如此,你不用保護我,我可以保護你。
被人保護是快樂的,保護人也很快樂,這或許是愛的開始。
兩人說着說着不免談到地震的種種消息。“突然之間就會消失,生命啊,這樣脆弱。”汪袤雲說。曹明子點點頭,又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小時候,我們家住在一個大院子裏,有很多人家。我們好幾個小孩玩得特別好,其中有一個男孩,我們都叫哥哥的一個,是個孩子頭。大院附近是大馬路,大馬路的一頭通向工廠。起初,工廠沒工可開,大馬路上沒什麽車,我們經常去那兒玩,習以為常。結果有一天,下着雨,天色很暗,我們本來在院子裏玩,有人提議說院子裏不好玩,要不要出去,有的說好,有的說都下雨了還出去幹什麽,大家就争執起來。這個哥哥,那時候也就十歲吧,說我出去看看,然後跑了出去。剛出去,就被一輛卡車撞死了。”
汪袤雲見曹明子仿佛有落寞神色——她最見不得曹明子如此——伸出手去牽着曹明子的手。曹明子笑着看了她一眼,并不抗拒。
“小孩子們後來再也不在一起玩,大概覺得再在一起玩就對不起那個哥哥了。于是一群少時玩伴就此散了。前幾年,你不在的時候,過年我回家,抽空回到大院去,遇見其中幾個。聊一聊這麽多年來的各自的經歷,才發現——”
“其實大家都一樣,各有好壞?”
曹明子苦笑搖頭,“不,是大家不但各有各的好壞,各有各的悲歡,而且其實并不能互相理解和分擔。我們以為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麽,為了紀念,為了某個人,其實誰都不能為,只是在折磨自己。我們因為地震而感到傷悲,想要與災民感同身受,但或許我們根本不能,只是以為我們能,因為我們也希望被人理解。唉。”
汪袤雲不忍見曹明子神色哀傷,埋怨自己說什麽不好偏提起人間慘劇,一邊緊握曹明子的手一邊道:“你知不知道,海獺這種動物?”曹明子點點頭,又投來溫柔的好奇的目光,示意她繼續。每次接受到這樣的目光,汪袤雲都會情不自禁地放軟聲線:“海獺,顧名思義,是在海上生活的。吃在海裏,睡在海面上。海上有浪,為了防止彼此被海浪沖散,海獺們睡覺的時候,會手牽着手。
“我從小就知道我是孤兒,我養母從來不瞞我,所以我很早就接受了‘我在這個世上沒有親人’這一點;養母去世得也很平靜,我們之間的感情也并不濃烈:所以看到災區的慘劇的時候,我以為我大概很難理解那種父母親人被壓在廢墟下面生死不明的心情。然而我能感受到悲傷。我不能感受到如果在自己身上發生那樣的事自己會是什麽心情,卻能感受到痛苦,‘一個人在一瞬間失去了自己的親人’的那種痛苦,因為我也有所牽挂。人不是孤立的個體,想要理解另一個人很難,誰也不是住在對方肚子裏的蛔蟲,但人是互相連結的,是互相支持的,哪怕能分擔一點點、了解更多一點,就是好的。”
曹明子眼神微微亮起來一點,那表情好像是感謝汪袤雲找出這麽一大段話來安慰她。誰知道汪袤雲興之所至,幹脆趁機接着說道:“我希望我可以多了解你,多給予你理解,多讓你快樂,快樂更多更多,我希望——”頓了頓,汪袤雲還是沒找到合适用詞、更不想控制用詞的強烈程度,“我希望我能一直當你身邊牽着你的手的那只海獺,可以嗎?”
說着還輕輕握了曹明子的手一下。
曹明子笑了,笑得很開心,餐廳裏的燭火映在她眼睛裏,讓她的瞳孔更亮了。
她的手先是稍稍松開,然後與汪袤雲五指交握。別人觥籌交錯的聲音都成了背景。
第二天早上,汪袤雲睜開眼的時候,曹明子對她微笑,早上六點,天蒙蒙亮,兩個人都被生物鐘叫醒。“我以為昨天的話,你還要等很久之後才說。”曹明子道。汪袤雲笑了,心裏又甜蜜又愧疚,湊上去貼着曹明子的額頭:“那也是因為,是你啊。”
因為是你,所以特別快。有時候她這樣說。
因為是你,所以特別慢。有時候她這樣說。
因為有的事情需要盡興,有的又需要珍惜。快就可以很多次地重複,慢就可以仔細地準備到最好。
可惜後來速度調換了。
七月的時候,兩人住到一起。汪袤雲本來有意住到曹明子那裏去,以便将就曹明子上班近——她自己穿城倒是無所謂。但曹明子拒絕,選擇搬到汪袤雲那裏去。因為汪袤雲的住處更加适合兩個人生活。寬大,安靜,上班遠近倒在其次。汪袤雲由是打算買車。但這事兒稍稍推後,因為八月即将到了,北京勢必人多起來,她輕易地說服了曹明子,二人在奧運開幕之前就跑到歐洲旅游休假去了。
也許曹明子對盛大有所向往,但她沒有,她願意接受的是安靜的兩個人,與世隔絕的兩個人。哪怕是衆目睽睽之下,也要天然形成一種将兩個人圍起來的彼此眼中只有你我的氛圍。
那一年她們并未走馬觀花,徹底地盡興地在羅馬和巴黎玩了一圈。
然後她們回來了,汪袤雲迅速地買了車,鎮日接送曹明子上下班。現在回想起來,汪袤雲的記憶裏,那段時光被無盡的花束、無盡的車流、無盡的流光溢彩的夜晚所包裹。她得到了美好,她要保護這美好,她要讓全世界都知道這美好。曹明子的愛,有關者無關者的羨慕,蒸蒸日上的事業——哪怕是金融危機也不可怕,她興致高昂地認為這是她一飛沖天的機會。
其實她很喜歡在車上和曹明子聊天,聊一天這一天兩人都經歷了什麽。但是漸漸地,她在車上還是在打電話。兩個人一起堵在路上。
幸好是兩個人一起。
為何是兩個人一起。
“那段日子你過得怎麽樣?”
“……很快樂。”